那院子裡,十幾棵梅樹,錯落有致地站著,初冬時分,早已少了許多枝葉。
地上有隻黑色的鳥,頭一點一點地在啄食,對腳上繫著根紅線似乎早已習慣,紅線那頭栓在一棵梅樹上。見了關關,它撲騰著翅膀,叫了起來:“關關雎鳩,關關雎鳩……”雙翼上現出兩道白斑,原來是隻八哥。
“去!”關關一揮袖,不理它,扭頭低聲質問白露道:“那些金可是我給你們的遣散費,你該留著做私房錢,怎麼能聽狼煙的?”
聽關關說的是“你們”,白露隨即紅了臉說:“我和狼煙,沒,沒什麼?”說著,她眼神卻往門外飄去。
關關順著她的目光看去,那門外哪還有狼煙的蹤影,她憤憤嘀咕道:“平日裡見不到人,現身抓我倒是快得很?!?
“他不是抓,他是爲了小姐的安全。”白露爲狼煙辯解,引得關關一陣皺眉,她忙改口道:“小姐,那是不義之財,咱們可要不得?!?
關關道:“李婉她一身富貴,視錢財如糞土,我寄人籬下,已是無勢,若無錢財傍身,過得比下人都悽慘?!?
白露道:“小姐,你怎麼又說這話,若是大公子聽見了,又要嘆氣心疼了。大公子是至情至信之人,你怎麼忍心看他難過?”
看白露皺眉噘嘴的樣子,關關知道是自己把話說過了,卻也不提大公子祁風,只道:“難得有人肯送錢來。何況,只要一日身在侯府,李婉都會和我過不去?!?
“什麼?”白露吃驚,“婉夫人怎麼就對您不好了?上回她不是還請你去聽琴賞芙蓉嗎?”
關關道:“是請她的閨中好友來見識我和她有何天淵之別,且不說我在那裡被指指戳戳,彷佛我纔是芙蓉,大家是來看我的,就連我娘都被她們諷刺挖苦了好幾遍?!?
“然後呢?”白露有些擔憂,這事從未聽關關提起過。
“然後我就回來吃了一隻燒雞?!标P關不願再提,就打了個馬虎眼,又對白露吩咐道:“去給我上只燒雞來。”
時值月末,白露面露難色道:“夫人這個月給燕燕居的月錢已經用完了。
“這麼快?”關關一向不管帳目,只管花錢。
“是。買了些書,打賞了幾回,買了幾隻燒雞就沒了。”
“那去廚房弄一隻來,不是夫人備下宴席了嘛?”
“去廚房,我只怕又被盤問。上次一個雞蛋都捨不得給,何況是隻雞?”
“不用你去,叫狼煙去。那羣丫頭見了他,個個臉發紅,眼泛綠的,不愁不手到擒來?!弊鲂〗愕淖匀灰哒斑h矚,早都在肚裡盤算好了。
“小姐還是回屋先梳洗一下吧。等明兒再吃吧?!?
樹下那隻小八哥額上飄著一撮黑毛,看起來稱心合意。
關關抿嘴沉思半晌。“沒雞,就把這八哥烤烤?!彼愿赖?。
白露大驚失色,忙用身子擋住了小姐打量著那隻黑鳥的邪佞目光:“這,這是大公子送的,怎麼能吃?”
這燕燕居內只住了三個人。
除了關關自己以外,白露、狼煙和那隻鳥都是大公子祁風給的,這燕燕居也實在太寒酸。
“褪了毛,都一樣。”關關咂巴咂巴嘴說。
白露忙道:“小姐,我,我這就給你找狼煙去?!?
關關梳洗完,沒精打采地坐等燒雞到來。算算這一月吃了幾次燒雞,就知道她心情不好了幾次。
燕燕居里一個耳垂明珠的女子懶在榻上,珠圓玉潤的身段,是少女初長成的玲瓏。她墨發輕挽,身子半倚在榻上,腳縮在裙中,只露出足尖半截絲履。素手攏在黑貂毛袖筒中,擱在漆色案幾上,白皙的小臉枕在毛袖筒上,倦眼淡淡,百無聊賴數起了杯中半浮的茶梗。
忽然她眸中一亮,眼前狼煙踏著月色現身院中。
他左手上幹荷葉包著燒雞一隻,右手中烙餅一盤,懷中揣著新鞋一雙,錦帕兩條。
關關將手從袖筒裡抽出來,拎起雞腿看了看,嘀咕道:“這雞咋這麼小呢?”
但凡是下人,特別是辦事不力的下人,此時都會擺出一副“我沒偷吃”的表情來。狼煙卻不,他本就長得高,皺眉睨著只到他胸口的關關,臉色黑沉沉,上面分明寫著“嫌?。侩y道你吃得下鳳凰?”
關關只當看不見,指了指他懷中露出來的錦帕,說道:“帕子留下我擦手?!比绱藙w扣了一番,才放狼煙走。
她隨即將錦帕丟給呆立在一旁的白露,說道:“收好,過兩日和我的舊衣服一起拿出去換些錢回來?!?
“小姐,那些衣服可是都是大公子送的?!?
“去年的衣服,今年穿著覺得窄緊了些?!?
“那可是楚國的襄邑花錦?!卑茁队謩竦?。
“唔。都是上好的錦緞,記得換個好價錢?!标P關毫不疼惜,還叮囑了一句。
“奴婢不是心疼價錢,那可是大公子的一片心?!?
“表哥他不會介懷的?!?
“可是今年的冬衣一直還未送來。都賣了,您穿什麼,總不能穿成奴婢這樣吧?!?
關關吃得滿嘴流油,擡頭打量了一下白露,雖穿著粗布,素腰帶纏著柳腰,一抹削肩細腰的窈窕風姿。關關雖然不胖,但與白露相比,就是個糯米糰子。
關關嘟著嘴,嚼著雞肉,扯下了雞腿遞給白露。
白露將雞腿用荷葉包好,依舊如小媳婦一般幹啃烙餅,說餅裡有肉沫,雞腿留著小姐明日再吃。
這便是賢惠的白露,持家有道,關關自愧不如,反省了一下自己平日裡的大手大腳,指著牆角的那口舊箱子,說道:“今後,我就穿我孃的舊衣服?!?
白露擦了手,跑過去打開來,小心翼翼地翻了一陣,愁道:“夫人的衣服不是黑就是白,小姐年少,怎麼能穿得那麼素淨?只怕侯爺夫人見了又要教訓了?!币婈P關聽到“夫人”二字,便把眉一皺,白露忙改口道:“冬天裡邯鄲城會賞梅大會,主子可不能打扮得太冷清?!?
“又是賞梅大會!”關關懨懨道。
賞梅大會,是豪門世族的聚會,那些千金們倒是風雅的很,不是擅撫琴,就是擅作詩。當然關關看上去也很風雅。她十二歲時,父親客死異鄉,十三歲母親又不知所蹤,哪有那份閒情逸致琢磨才藝。侯爺夫人本是世族出身,少不了帶上族中的女眷去賞梅大會,前年關關被夫人當著衆千金的面訓斥了一番,說她無才無德。
“今日二公子那邊也來人了。”白露又道。
關關聽了賞梅大會,早已食不甘味,只訕訕問:“誰?”
“是素兒。她身邊一個小丫頭來傳話,說她身子不方便,想等你有了空,過去喝個茶?!?
素兒不過是二公子祁雷身邊的一個小小侍妾,這都用上自己的丫頭了,懷了個孩子就今非昔比。想當初她還跟在白露身邊,要白露教她繡活呢。
關關見白露越說聲音越低,便知她藏了話,於是,丟下雞翅膀道:“她不會真要我去喝茶吧。一定還說了些什麼?!?
白露一愣,小聲說:“她,她想要您的那對西施淚。”
關關耳上掛著一對明月珠。相傳西施淚灑明月珠,這月白色澤的通透水精,帶著淡淡五彩光暈,和關關忽閃的黑眸倒很是相配。
關關冷笑著擦了擦手,道:“她倒是識貨。要東西都要到主子頭上來了,真是奴大欺主啊?!?
白露忙陪笑道:“我讓那小丫頭回絕了,那是表小姐的家傳之物,不方便送人。想來,素兒她也只是喜歡,不知道此物貴重。”
“你倒是護著她。也是。從前是姐妹嘛?!标P關話裡淡淡諷刺不言而喻。
幾個月前,素兒在關關面前滑了一跤,動了胎氣,夫人大怒,動用了家法,將關關拘禁在黑屋中整整十日,幸而有位七裡大夫,保得素兒安然無恙,關關才逃過一劫。
關關不過是個寄人籬下、無所依仗的表小姐。祁侯的第一個孫可是矜貴的很哪。
白露神色尷尬,黯然地低下頭理著關關的舊衣裳,關關自知拿人家撒了氣,也閉口不談了。
這廂白露剛幫關關將要賣的衣物收拾停當,卻聽見外頭有人聲聲催促,把門敲得震天響。
白露忙出去開門。
她正探頭往外看,便有人一個箭步,湊她跟前來。
“讓我們素夫人等這麼久,這院裡的人還是死了還聾了?”
白露被這個氣勢洶洶的無禮小廝,唬了一跳,待定了定神還沒發火。
只聽有個聲音帶著幾分油腔道:“原來是白露姑娘啊。好久不見?!?
那人將白露跟前的小廝喝退,方步踱了過來。
白露自然認得他,他叫錢茂,是二公子身前的大紅人,二公子未出徵前,無論是讀書練武,還是鬥雞走狗,他總是跟進跟出地殷勤服侍。自此白露到燕燕居來後,就及少見到他了。
侯府裡的奴才之多,從裡屋服侍的到外頭打雜,一層一層的,就像大蔥一樣,站在外頭永遠瞧不見裡頭。
錢茂問白露:“表小姐,可睡下了?”
沒等白露說話,錢茂已不由分說,揮手讓她進去通報:“快去告訴你家表小姐,素夫人過來看她了。”
白露一愣,侯府什麼時候多了位素夫人,從前只有一個叫素兒的丫頭,見了面口口聲聲叫她“姐姐”。
暮色下有人舉著火把,外頭不遠處馬車上下來一個人,她腆著肚子,由左右兩個侍女扶持著,是個身懷六甲的婦人,正向這裡姍姍而來。
她就是二公子祁雷的小妾素兒。算算日子,下個月就臨盆了。天色晚了,還跑這兒來幹什麼?
白露看著這呼啦啦來了一大羣人,靜立在門口,心中揣測他們的來意。
“還不快去通報?!卞X茂衝著還立在那裡的白露低喝道。
素兒抱著肚子,笑語盈盈:“原來是白露啊。怎麼如此不靈動,怪不得大公子把你送人了?!?
白露低頭捏緊了拳頭,耳邊錢茂一再催促。
她轉身正要向院裡去,卻又聽聞素兒道:“錢總管,不打緊,我自己進去便是。表小姐也沒什麼事見不得人吧?!闭f罷,她將白露晾在一邊,被一羣人前呼後擁著向院子裡去了。
笑意縈繞在耳邊,白露心裡憤憤不平,指甲深深摳在手心上,也渾然不覺。
案幾上攤著雞骨頭,燒雞帶著幹荷葉的味道,酥香繞樑。
只聽錢茂扯開嗓門,高聲道:“表小姐,素夫人來看你了?!?
眼看著素兒自作主張,聲勢浩大地進來了,關關不慌不惱,拿荷葉蓋過雞骨,正襟危坐,彷彿剛纔是在對弈,案上是一盤殘局。
素兒被人攙扶著,做得晃晃悠悠,在屋中一停,身邊人便自覺給她看了座。她笑問:“關關妹妹,近來可好?”雖然臉也豐腴,腰也粗壯,這嫣然一笑,還頗有幾分媚色。
關關一臉溫馴,除了粉脣上泛著點點油光,也算是有美一人,婉如清揚。她明眸瞥向素兒,莞爾道:“我好歹也是侯府一小姐,素夫人叫我一聲妹妹,恐怕與禮不合。還是叫表小姐的好?!?
素兒知關關這是要和她撇清,臉上惱色一閃而過,又笑道:“表小姐說的是?!?
關關便也笑著寒暄道:“我這燕燕居都還是老樣子??此胤蛉怂坪醪诲e啊。”
從進來到坐定,她的眼睛就沒離開過關關耳上那對西施淚。
“去年賞梅大會上,表小姐這一對西施淚,可是出盡了風頭,據說有人出到千金表小姐依然不賣,我也喜歡得緊,不敢奪人所愛,只願表小姐能借上幾天,讓我在我兒的滿月宴上也風光風光?!?
雖然離那日子還有三四個月,素兒樂滋滋地說著,彷彿轉眼就到。見關關半晌沒言語,她又道:“夫人和公子可賞了我不少稀世奇珍,改日帶來給表小姐看看,表小姐若是喜歡,不妨挑上幾件?!?
關關聽了,只道:“家傳之物,不便外借。”
“表小姐好生小氣?!彼貎河行┘绷?,噘嘴道。
“素夫人不是還有許多稀世奇珍嘛?!标P關道。
“可怎麼也比不上心頭好?!彼貎赫~媚地笑了笑,“我不過是借個幾天,表小姐就當作是給小侄兒的見面禮吧?!?
關關心說,只怕是有去無回的買賣,從前素兒不知向白露借了多少祁風打賞的首飾衣物,總沒見她還過。
“爹爹說,西施淚乃是天地陰氣所凝。對小嬰孩怕是有損,我看就算了吧?!标P關說得一臉認真。
素兒臉色一暗,復又陰惻惻地笑了起來。她從小就在侯府裡,從下人搖身一變成爲半個主人,如何脅肩諂笑,如何笑裡藏刀,自然是行家裡手。
“聽說表小姐的爹爹當年拐走了剛及荓的燕夫人,最後始亂終棄。而今燕夫人和人私奔後再無音信,可真是苦了表小姐啊。”
她口中的“燕夫人”就是關關的母親。
這話刺耳難聽,句句說的都是關關的逆鱗。
關關又驚又怒,三年前流轉過這樣的傳言,侯爺大怒打死了兩個人,就再也沒人敢提。聽大夫說素兒這一胎必得男,自從貼瞭如此附身符後她已是得意忘形,什麼都敢說了。
“流言止於智者,愚者才口耳相傳。關關不苦,萬事還有舅舅做主呢?!标P關心裡不痛快,忍不住刻薄道,“倒是素夫人出身賤籍,還是安守本分些好。不過素夫人是累世家奴之後,才德上不能強求太多,能這般斯文有禮,怪不得二公子青眼有加?!?
素兒亦笑道:“多謝表小姐提點?!?
二人笑語嫣然下,早已是電光火石。
素兒說:“表小姐身邊珠寶太少,一對耳環也看得這麼緊。我可是多得戴都戴不過來啊。”
關關忙將手腕一轉,戴著白玉鐲的手縮進了袖子裡,嘴上道:“二公子真是大方。”
素兒見她如此動作笑道:“確是如此。聽說公子從前送了一隻價值連城的白玉鐲給表小姐,不知羨煞了多少人。前些日子,公子還特地讓人給我捎來了一隻,聽說是百年前中山王某位愛妃的隨身物,流傳了下來?!闭f著,素兒頓了頓,見關關往她手腕上瞟了一眼,便大方褪下,欲炫耀一番,“我是何德何能,勞公子如此牽念,若說延續香火,這是我份內之事。我是受之有愧啊?!彼p拍胸口,柳眉微顰,說得期期艾艾。
關關接過來看了看,笑著讚道:“果然是好玉?!焙鲇置媛对屓?,伸長脖子問道:“怎麼?素夫人是爲了這件事煩心?”
素夫人似臉紅地點點頭,“蒙二公子錯愛。。?!?
她一臉嬌羞,正要娓娓道來,卻見關關瀟灑地將手臂向外一揮。那玉鐲從她手中飛了出去,穿過房門,正砸在院中那塊大石上。
左右的僕婦侍女都傻了眼。
“你,你,你。。?!鳖D時素兒的臉漲得通紅,顯是氣憤之極,竟說不出一句整話來,手指巨顫指向關關。
關關卻客氣笑笑:“舉手之勞,素夫人就不用道謝了?!笨粗貎恒等坏靡蕹鰜淼哪?,她又眨眨大眼睛問:“素夫人,你還有什麼煩心事?不妨說來。我盡力而爲?!?
素夫人要起身出去撿,隨行侍女連忙扶住她,有人已急奔至院中,呈上來時,那玉鐲已碎成幾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