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最壞的情形。
沈信言一向的溫潤從容蹤影全無,面無表情,雙手在膝上,緊緊握成了拳。
“別說我無賴!是你們非要趕盡殺絕!”沈恭破罐破摔,拍著桌子叫囂。
“是,我就是寵鮑氏,我就是疼誨兒!全天下的男人都能寵愛妾室偏疼兒子,憑什麼我就不行?小孩子家吵架打架多正常的事兒,從你娘到你閨女,沒一個肯讓一步的!現(xiàn)在好了,你們把我誨兒逼得家破人亡……”
沈信言冷冷地看著他:“沈承呢?父親,沈承呢?”
沈恭一滯,隨即跳著腳地喊:“就爲(wèi)了那麼一個隨時隨地可能夭折的小娃娃,你把你爹你弟弟都逼成什麼樣子了?你竟然還設(shè)局把我們一家從侍郎府趕了出來!你還拿誨兒的性命來威脅我!我告訴你,我就不如你的意!你等著,你好好地等著!等我折磨死你娘!到時候,你就知道該怎麼對待你老子我了!”
沈恆被他氣得全身發(fā)抖,口中不停地罵著:“無恥!無恥!孽障!孽障!”
沈恭得意地哈哈大笑,叉著腰告訴沈諾:“族長大人,分宗的事情不就卡在我這裡麼?我選了,你趕緊辦吧。趁著我還沒走。這一家子亂七八糟的事情,也必得我在,纔有那個話事的人能簽字畫押!哈哈哈哈!”
揚長而去。
沈信言的牙齒咬得格格響。
沈信美嘆了口氣,伸手握住了他的肩膀。
沈諾同情地看著沈信言,不知道該怎麼說纔好。
一屋子人正在沉默呆坐,忽然外頭下人慌慌張張地跑了進(jìn)來,大聲道:“族長大人!小太爺!不好了,衙門裡有人把咱們家給告了!”
什麼?!告了?!
衆(zhòng)人驚疑不定。
……
……
吳興縣衙。
新縣令只覺得頭大了三圈。
這沈家的幺蛾子還鬧得完麼?!
而且,這來送狀子的人,也太令人……崩潰了吧?!
你說,你一個里正!沈家安安靜靜的,你的日子不也好過麼?怎麼還非要把人家的家醜都宣揚出來,還吵吵什麼“有傷教化,愧對地方”,什麼“不孝不義,十惡難饒”!?
他趕緊連夜送信去湖州府問萬俟盛。萬俟盛卻令人先回了一句:“極好!”然後告訴他:“明兒一早我就趕過去,你不要跟沈家任何人聯(lián)繫!”
第二天一早,不僅萬俟盛來了,他竟然還把湖州府尹和府學(xué)大人一起都帶了來。口口聲聲義憤交加,要請他們看看地方上的怙惡不悛的不孝之徒!
府尹和府學(xué)兩個懵懵懂懂的,看完了狀子,各自都瞪圓了眼睛倒吸一口涼氣!
竟是狀告當(dāng)朝禮部侍郎之父沈恭,“勾結(jié)外人、偷賣祖田,不孝嗣父、枉爲(wèi)人子”等事!
兩位大人跟新縣令最初的反應(yīng)一樣,只覺得頭皮發(fā)麻!
不孝啊!
十惡中的大罪,連減罪的“八議”,甚至天下大赦,都不能減免的罪過……
這個罪名,若是安在沈信言的父親頭上!
那沈侍郎他……
雖然說邸報上的確說了,沈侍郎回京後就不再擔(dān)任禮部侍郎,可他老人家是高升啊!是去戶部啊!天下的錢糧以後就都?xì)w他管了!
新縣令小心翼翼道:“萬俟大人,您好歹是做過吳興縣的,也跟沈家人打過交道,您看此事?”
兩位大人眼睛一亮!這廝可是沈信美的好友、沈信言的同窗!
“萬俟大人,此事非你莫屬!就請判斷,我等無不影從!”
“誒!我是聽了消息,十分氣憤,才請了二位大人一同前來聽審。還請吳興縣秉公處斷!還吳興一個朗朗晴天,還百姓一個淳厚教化,還天下人心,一個公道!”
萬俟盛大義凜然起來,臉上的二兩肥肉一顫,看得周遭人等險些笑場。
然而,新縣令卻聽明白了,牙一咬,拍著驚堂木,喝道:“傳沈恭!傳沈恆、沈諾、沈信言、沈信美、本衙書辦!”
事情明擺著,其實也沒什麼好問的。
尤其是沈恭仗著自己的三個兒子都在朝爲(wèi)官,諒一個小小的縣令也不敢拿自己怎麼樣,竟是知無不答,且句句屬實。
沈信言和沈信美籠著手,漠然站在一邊,冷冷地看著他,像在看一個小丑。
泥人還有三分土性。
原本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吳興縣令問著問著,被沈恭的囂張成功地拱起了滿心火氣,冷冷一笑,問道:“照著堂下人的說法,這條狀上所說之事,你是一一做過咯?”
沈恭也還一聲冷笑:“不錯!我的確都做過。可那又怎麼樣?你問問我那嗣父,他承認(rèn)我不孝嗎?你再問問我兒子,他承認(rèn)我有傷教化嗎?定我的罪?你?哼哼哼!”
吳興縣令瞳孔一縮,面目木然地看向沈恆和沈信言:“二位怎麼說?”
沈信言伸手?jǐn)v扶了沈恆,微微欠身:“條狀所呈,無可辯駁。縣尊定判,依的是朝廷律法,而非親親相隱之言。這等當(dāng)面徇私枉法之事,信言身受陛下聖恩,豈敢爲(wèi)之?!”
沈恭如遭雷擊,臉色大變,腳下一軟:“大郎!”
沈信美踏前一步,將沈信言和沈恆擋在了自己身後:“德先叔,天日昭昭啊。你此刻若是逼著信言替你撒謊,豈不是故意要他的性命?您已經(jīng)不孝了,還想不慈嗎?”
吳興縣令只覺得心懷大暢,當(dāng)即拍案判定:“里正所述罪狀,條條在目、字字屬實。判沈恭,徒三年,流兩千裡。不得回家,立即關(guān)入大牢!”
衙役們手腳麻利地上前,其中一個更是趁著沈恭張大了嘴要嚷的時候,一枚木球塞進(jìn)了他嘴裡!
看著頭髮花白的沈恭目眥欲裂地被橫拖豎拽而走,沈信言臉色蒼白,身子一晃,眼一閉,嘴一張,一口血咳在了地上!
父親,父親!
你我的父子情分,至此,盡了!
沈信言暈倒了過去。
沈恆老淚縱橫:“我可憐的孫兒啊!”
湖州府尹、府學(xué)和吳興縣令等人彼此交換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目光,急忙命請了醫(yī)生,又將“突遭橫禍”的沈侍郎送回府去。
沈濯嚶嚶地哭著出來給他們行禮道謝,然後去照顧父親。
萬俟盛覷了覷沈濯的臉色,心中大定,賠笑著請了沈信美去與幾位同僚出去坐坐,沈信美笑著給了他這個面子。
瞅人不見,沈信美拍了拍他的肩:“行啊你!聰明瞭!手也夠狠了!這事兒還真不能讓沈家自己做!”
萬俟盛愁眉苦臉:“這事兒,還真不是我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