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元照閒聊數語,充分將感激之情道盡後,蔣不悔便起身預備告辭。
“元大師,府中尚有諸多要務待處理,我便不在此多擾叨擾您了。”說罷,她目光轉向唐景行與蔣玉璋,語氣裡帶著幾分鄭重叮囑,“你們年輕人正好多親近,行兒、玉璋,切記莫要怠慢了元大師。”
“是,娘。”
“放心吧,姑姑。”
唐景行與蔣玉璋齊聲應下。
蔣不悔不再多言,腳步匆匆地轉身離去——唐家突逢變故,府中確實有不少事務需要她處理。
待蔣不悔的身影徹底消失在院門外,唐景行才斂去臉上的拘謹,眉頭緊鎖著轉向元照,語氣裡滿是歉意:
“元姑娘,實在對不住。今日本想邀您湊個熱鬧,沒成想反倒讓您看了一場難堪的笑話。”
元照輕輕搖頭,語氣平淡無波:“無妨,家家皆有難唸的經。”
見他仍垂著眼簾,眉宇間凝著化不開的鬱結,元照略一思忖,忽然開口打破沉寂:
“對了,此前答應爲你量身鍛造兵器,需用的材料和場所你可都準備好了了?若是齊備,我此刻便可動手。”
這話稍稍吹散了唐景行心頭的陰霾。他眼中重新亮起光來,忙不迭點頭:“都備齊了!我正琢磨著該何時向您開口提及,沒成想您倒先提了。”
一旁的蔣玉璋聽見這話,眼眸頓時微微一動——她今日特意跟著前來,本就存著趁機請元大師爲自己鍛造兵器的心思。
此刻見機會難得,連忙上前半步:“元大師,不知我可否在旁觀摩學習一番?”
元照爽快點頭,語氣乾脆:“自然可以,咱們這就動身吧。”
“元姑娘請隨我來。”唐景行立刻起身引路,元照隨即跟上,蔣玉璋也快步緊隨其後,一行人離開了院子。
阿青對觀看鍛造興致寥寥,目送姐姐的身影走遠後,便轉身回了房間,關上門專心照料她那枚泛著微光的蟲卵。
莊妍心也沒同行,正蹲在院子裡陪她的那隻小狗——大壯玩耍。
這隻小狗長得極快,經莊妍心一路精心餵養,如今已壯實了不少。
她總指著不遠處的老狼,對大壯唸叨:“快些吃,快些長,將來要跟老狼一樣厲害!”
每每這時,大壯總會顛顛地湊到老狼身邊,卻次次被老狼一臉嫌棄地揮爪推開,惹得莊妍心笑個不停。
如此一來,跟在元照身後的,便只剩羅欽一人。
循著唐景行的指引,幾人很快來到唐府深處的一處鍛造廬。
唐景行望著廬內嶄新的陳設,臉上露出一抹苦澀:“這處鍛造廬,本是父親爲那女人準備的,可她自始至終,一次都沒來過。”
元照擡眼細細打量,只見廬內器具一應俱全,無論是炭火、火爐,還是鍛造臺、鍛錘,皆是上等品相,一看便知耗費了不少心力與銀錢。
“既然東西都已齊備,唐公子,咱們這就開始吧。”
唐景行點點頭,從懷中取出一張疊得整齊的圖紙,雙手捧著遞到元照面前:“元姑娘,這便是我想打造的兵器圖樣。”
元照接過圖紙緩緩展開,目光掃過的瞬間,不由微露訝異——唐景行想要的,竟是一把鏈劍。
這鏈劍又稱“伸縮劍”“鍊形劍”,常態下是規整的長劍模樣,觸發機關後,劍身便能拆分爲帶著銜接結構的鏈條,既可如長劍般迅猛刺擊,又能如長鞭般靈活纏繞抽打。
這般兵器的鍛造難度,遠勝尋常刀劍,不僅要融入機關之術,每一節鏈環都需單獨鍛打,再逐一精準拼接。
而唐景行既學過天龍山莊的精妙劍術,又習過母親與外祖母的靈動鞭法,纔會想著打造這樣一柄“合則爲劍,分則爲鞭”的特殊兵器,好將兩種武藝融會貫通。
見元照盯著圖紙許久未語,唐景行心中難免有些忐忑,試探著問道:“元姑娘,莫非……這件兵器鍛造有難度?”
元照收回目光,輕輕搖頭:“問題不大。”
唐景行這才鬆了口氣,連忙從旁取出早已備好的材料。
元照打開盛放材料的木盒,看清裡面的東西后,眼中閃過一絲瞭然:“原來是烏金。”
她此前爲百曉門三長老打造曜陽劍,用的材料是烏金髓。
而烏金髓正是烏金歷經歲月蛻變後的珍品。
烏金雖不及烏金髓稀有,卻也是一等一的上好鍛造材料。
接過烏金,元照邁步走進鍛造廬,轉頭對羅欽喊道:“羅欽,過來拉風箱。”
“得嘞!”羅欽立刻應聲跟上,腳步輕快,心裡卻忍不住嘀咕:想我這般翩翩濁世佳公子,如今竟成了燒火師傅,世風日下,世風日下啊!
元照走到火爐前,將炭石滿滿填入爐膛,隨手一揮,一簇火焰便竄起,迅速將炭石引燃。
羅欽見狀,立刻賣力地拉起風箱,風助火勢,爐膛內的火焰瞬間變得熾烈,不過片刻,整個鍛造廬便被灼熱的溫度籠罩。
元照也隨之開始了鍛造。她先將塊狀烏金穩穩放入火爐中央,赤紅的火焰瞬間將金屬包裹,烏金表面的暗沉迅速褪去,漸漸透出冷冽的銀亮光澤。
此時日頭正盛,陽光透過鍛造廬的木窗灑入,落在元照專注的側臉上,連飛濺的火星,都顯得格外耀眼。
她不時擡手撥弄炭火,指尖掠過高溫火焰,卻不見絲毫灼痕。
羅欽一邊拉著風箱,一邊偷眼觀察,心中暗歎:老闆對火焰的把控,真是越發精湛了!
待烏金燒至通體透紅、軟如韌棉,元照才拎起長柄鐵鉗,穩穩夾住滾燙的金屬塊,緩緩移到鍛造臺上。
她反手握住重型鍛錘,手臂微沉,錘頭落下時,力道收放自如。
第一錘精準砸在烏金中央,將塊狀金屬壓成狹長的坯料。第二錘順著坯料邊緣輕輕敲擊,把不規則的邊角敲得齊整。
第三錘力道陡然變輕,在坯料表面敲出細密的淺痕——那正是鏈劍劍身分節的初步印記。
烏金密度極高,需反覆鍛打才能排淨內部雜質,否則鏈環銜接時極易卡頓。
元照頭也不擡,手中鍛錘接連落下,“叮叮噹噹”的敲擊聲不絕於耳,火星濺落在青石臺上,噼啪作響,格外清脆。
唐景行與蔣玉璋站在廬外,透過木縫看得專注。
蔣玉璋望著元照行雲流水的動作,忍不住低聲驚歎:“原來每一節鏈環,都要從整塊烏金上一點一點鍛出來。”
“不錯。”唐景行點點頭,語氣裡滿是讚歎,“看元姑娘鍛造,我竟覺得像是在看一門高深的藝術。”
明明他並不懂鍛造,也看不出其中的門道,卻覺得元照的每一個動作都恰到好處,不明覺厲。
蔣玉璋深以爲然,眼中滿是敬佩:“這纔是大宗師的水準啊,當真令人歎爲觀止。先前竟還有人想假冒元大師的身份,真是自不量力,可笑至極。”
直到此刻,她才真正明白“鍛造大宗師”的含金量。
日頭漸漸西斜,鍛造廬外的光影從明亮轉爲昏黃,元照依舊在反覆重複“燒火—鍛打—淬火”的流程,動作未有半分懈怠。
待烏金坯料在火焰中燒得發白透亮,她換了一把指尖大小的鏨子,左手持鉗牢牢固定坯料,右手握鏨子輕輕一旋,鏨子便在紅熱的金屬上劃出精準的弧度——先刻出鏈環的內環輪廓,再在外側鏨出卡槽,每個卡槽的深度、寬度都分毫不差,彷彿用尺子細細量過一般。
“羅欽,火勢再加大些,這道淬水要快!”
“好!”元照話音剛落,羅欽便加快了拉風箱的速度,手臂用力,臉頰因發力漲得通紅,汗水順著下巴滴落在地,瞬間便被爐邊的高溫蒸乾,只留下一道淺淺的痕跡。
元照迅速夾起坯料,轉身快步投入旁側的冷水桶中,“滋啦”一聲,白霧瞬間蒸騰而起,瀰漫在空氣中,烏金坯料瞬間冷卻,原本柔軟的金屬變得堅硬,鏈環的雛形徹底定形。
不知不覺間,天色已完全暗了下來。唐府的下人送來幾盞油燈,燈芯燃得明亮,將鍛造廬照得如同白晝。
叮叮噹噹的敲擊聲不斷傳來。
很快時間又來到了深夜,偶爾能聽見巡夜家丁的腳步聲,輕緩而有節奏,爐中的炭火卻依舊旺盛,跳動著橘紅色的火焰。
此時元照已將坯料拆成數十個獨立的鏈環,她取來細鋼砂,藉著油燈的光,指尖翻飛間,將每個鏈環的邊緣打磨得光滑無刺,觸感細膩;又用特製的小銼刀,在每個鏈環內側細細銼出微小的凹點——這正是銜接機關的關鍵槽位,容不得半點差錯。
唐景行揉了揉發酸的脖子,望著窗外漆黑的夜色,忍不住開口:“元姑娘,都快子時了,要不先歇半個時辰,緩一緩再繼續?”
元照搖搖頭,指了指桌上排列整齊的鏈環,頭也不擡地說道:“趁熱調試機關最好,一旦涼透,金屬會變硬,銜接處很容易出現偏差。到時候除非重新鑄造,否則這把劍就算廢了。”
“原來是這樣,受教了。”唐景行聞言,再不敢多言,只靜靜在旁等候,目光落在元照的動作上,滿是敬佩。
羅欽早已累得胳膊發酸,只能換著手臂輪流拉風箱,爐中的炭火不知添了多少回,原本塊狀的烏金,此刻只剩一小部分留作劍柄。
元照將剩餘的烏金投入火爐,待其燒軟,迅速拿起鍛錘,手法嫺熟地鍛造成纏紋劍柄,紋路清晰,還特意在劍柄末端留出機關凹槽,與鏈環的凹點精準對應,嚴絲合縫。
她拿起鏈環,一個接一個小心翼翼地套在劍柄芯軸上,指尖輕撥機關,仔細調試鬆緊——太緊則鏈條難以順暢展開,太鬆則劍身容易晃動不穩。
每調試好一個,她便用小錘輕輕敲打鏈環卡槽,力度輕柔卻精準。
油燈的光映在她臉上,能清晰看見細密的汗珠順著鬢角滑落,浸溼了額前的碎髮,卻未影響她半分動作,依舊專注認真。
直到深夜過半,爐邊的炭灰已堆起厚厚一層,元照才終於停下動作。
她將整把鏈劍放在小火上微微加熱,取來乾淨的棉布,反覆擦拭劍身,除去鍛打殘留的鐵屑,讓烏金本身的冷光在油燈下愈發明顯,泛著瑩潤的光澤。
此時窗外靜得只剩蟲鳴,細微而清脆,鍛造廬內的高溫漸漸散去,空氣也變得涼爽了些。
元照將鏈劍遞給唐景行,指尖沾著些許炭灰,眼底雖帶著淡淡的疲憊,卻難掩完成作品後內心的喜悅和充足的成就感。
“唐公子,你試試手感,若有不合心意的地方,趁現在還能改。”
唐景行握住劍柄,只覺輕重恰到好處,貼合掌心,握感舒適。
他快步走到廬外的空地上,藉著清冷的月光按動劍柄上的暗釦,鏈條瞬間展開,靈活地纏繞向旁邊的樹幹,精準纏住後輕輕一拉,樹幹上竟被勒出一道淺痕;再推機關,鏈條又迅速收回,重新拼接成長劍形態,流暢無滯。
他揮劍斬向空氣,風聲凌厲,動作行雲流水,沒有半分阻礙。
望著手中泛著冷光的鏈劍,唐景行心中滿是喜愛,忍不住笑道:“元姑娘不愧是鍛造大宗師!這把鏈劍,比我想象中還要完美,實在太合我心意了。”
元照無奈地搖搖頭,語氣裡帶著幾分精益求精:“可惜沒能鑄成神兵,終歸還是有瑕疵。”
“元姑娘您太苛刻了。”唐景行笑著輕撫劍身,指腹劃過冰涼的金屬,喜愛之情溢於言表,“能有這樣一把兵器,我已經心滿意足,哪還敢奢求神兵?若是再挑剔,那可真是不知好歹了。”
“你喜歡就好。”元照見他真心滿意,臉上也露出一抹淺淡的笑意,柔和了幾分。
一旁的蔣玉璋望著唐景行手中的鏈劍,眼中滿是羨慕,忍不住感嘆:“若是我也能得到一件元大師親手鍛造的兵器,那真是三生有幸了。”
元照聞言,轉頭看向她,語氣平和:“只要蔣少主能拿出我看得上眼的東西,讓我出手又有何不可?”
蔣玉璋眼中瞬間亮起,驚喜地追問道:“您說的是真的?此話當真?”
“自然是真的。”元照點頭,語氣坦誠。
她現在並不缺錢用,既然名聲已經打出去了,那不如藉此收集一些寶貝,如果能有助於她修煉的,那就更好了。
“我明白了!”蔣玉璋重重點頭,眼中閃過一絲思索,心裡已然有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