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陌與之四目相對,在對方緋紅似魔般的眼眸裡,看到了看透一切紅塵的淡然,不由眸子一動,嘴角的笑容收斂,表情略帶自責,“皇兄這般說,那就是與朕見外了,到底,朕與皇兄,可是現而今,僅剩的兄弟了。都說長兄如父,皇兄的身子,朕自然要掛念的,只惘然朕乃一國之君,總是有些身不由己,不然,長兄臥病在榻,朕如何都要前去常伴侍疾不可的。”
“百善孝爲先,陛下一片赤子之心,真乃我大燕之福,乃微臣之福。”說著動容的話,可燕楚的表情和眼神裡,卻無半分動容的樣子,死板死板的,簡直就像沒有味道的死水一樣。
當著旁觀者的文武百官們,都對皇帝表示由衷的欽佩,目露著炙熱的繆贊目光,一個個雖然沒說話,但眼神已經充分的流露著,他們是何等的佩服自家帝王這真情流露的演技,不知道的,還真以爲自家這帝王,對燕王是何等的兄友弟恭。
而對於燕王淡而無味的平平演技,大部分都表示不屑和輕視,覺得這個燕王現在腿廢了,腦子也跟著廢了,這樣說著好聽的話,卻沒有好臉色的樣子,分明就是在戲耍皇帝,分明就是不給皇帝面子,分明就是有打算當場撕破臉的意思!
在他們眼裡,皇帝是至高無上的,是無人可以比擬的,所以他們纔會以爲,燕王此等做法,簡直是引火自.焚,愚不可及——
只餘一些肱骨老臣才明白,也不禁有些寒心,明明是燕王打下的天下,卻白白便宜了一個名不見經傳的五皇子,現在倒好了,狼還沒養熟,卻被反咬了一口!
要是換做他們,恐怕也一定會跟燕王一樣,這假惺惺的兄友弟恭的戲碼,鬼才懶得去演——
兩廂有隨意的客套兩句,燕陌便讓燕楚趕緊上桌,位置,自然是在燕陌早就安排好的,右手下方的席位逼。
燕楚對自己坐在哪裡並不感興趣,怎麼說,他就怎麼做,完全病懨懨的樣子,感覺就像任人操控的木偶人。
“咦~這就是那個傳說中的大燕戰神?怎麼看都像個要死的病秧子呀!依本公主看,傳聞都是吹噓的空穴來風吧?”
一聲帶著刁蠻輕蔑口吻的青嫩少女聲音,很突兀的在這因爲燕王的到來,而赫然寂靜下來的無極宮中響起。
想來也是,今天來這無極宮裡的,哪個不是大燕的文武官員,雖有舞女在場中起舞翩然,可到底都是些不能說話只供人觀賞的啞巴玩物,故而這無極宮裡,依然還是這些男人們的天下,而這男人堆兒裡,偏偏突然的響起了一個少女青嫩悠揚的聲音,怎麼可能不會突兀?
不過,在場的各位聽到少女的這黃鶯般的聲音之後,這原本該幹嘛繼續幹嘛的諸人,又不得不把視線,全都戲謔的再度落到了,那少女話語中的主人公,燕王身上。
當真是看熱鬧不嫌事大,大燕的文武百官,有一半以上,都露出了看好戲的表情。
就連上座的燕陌,也忍不住,在瞥向燕楚時,嘴角掠過一抹興味,只是很好的用剛好到嘴邊的酒杯,給遮掩了個乾淨。
這旁人都好像對少女所說的話很有興味盎然的意思,而作爲被少女指著羞辱的主角燕王,卻是置若罔聞,好像被人鄙夷的那個人,根本就不是他一樣,該怎麼慢悠悠的推著輪椅上席位,還怎麼慢悠悠的上席位。
這要是花想容在這,必當是要著急上火的,尤其是見自家爺竟是這樣一副不以爲然的態度。
只可惜,這樣的場合,不是一個奴才下屬,可以進來的地方。
“不是吧,這燕王難道還是一個聾子麼?”開設在燕王對面坐席上,一個穿的奇裝異服,長相俏麗水靈的小姑娘,似乎有些生氣了,皺著嬌俏的小鼻子,水汪汪的大眼睛用很高姿態的姿勢白了背對著她,正往她對座上的席位而去的燕王一眼,隨後,單手握拳在心口緊貼,朝龍椅上的燕帝,一臉鄭重其事的嚴肅道:“尊敬的大燕皇帝陛下,畫沙在此懇求,希望陛下,能答應,取消畫沙與敝國燕王的一紙婚約。”
從進了無極宮開始,一直對任何人或事都沒有任何興趣的燕王,在聽到自己身後那脆生生的少女聲音時,身形一僵,人猛地轉動輪椅,轉向了身後——
薄家宅邸。
“以前只道你的煮茶技藝精湛,不曾想,煮酒的這般手藝也是這般的好。”重新又戴回了水玉面具的胭脂雪,將流蘇斟滿酒水的酒杯捂在雙掌之間,低頭輕啜了一口還冒著熱氣的酒水。
重新把煮酒的酒壺擱回小爐之上,流蘇看了胭脂雪一眼,勾了勾嘴角,“其實茶和酒的道理,都是一樣的,
關鍵還是在於,煮就之人的心性。”
兩人移到了宅院中的亭子裡,跪坐在鋪就在地的蒲團上,像兩個多年未見的知己好友,一面賞梅觀雪,一面推杯換盞,品酒暢談。
“看來這麼些年,倒是把你的心性磨得愈發平和從容了。”胭脂雪的目光,落在了流蘇那雙巧手上,清晰的看到了,流蘇指腹上,以前所沒有的厚實老繭,眸光幾度變幻,“我可以問,你和師父之間的事情麼。”
流蘇挑眉,一副理所當然的反應,嘴角笑靨卻有些發僵,“當然可以。”
胭脂雪擡眸,將流蘇嘴角的僵笑看在眼裡,微微嘆息,“我知道,要談及過往,就是等於撕開你的傷疤,所以,我不會做如此殘忍之事,等到有一天,你們之間的心結和恩怨解了,你能說了,那便再說吧。”
“雪,旁人都說你冷漠無情,可在我的眼裡,你總是溫柔的可愛。”聽到胭脂雪突然放棄追問,流蘇並不意外,嘴角的僵冷笑靨,彷彿破冰般,重新綻放,“只不過,你想的太過美好了些,我與他之間的恩怨糾葛,是永遠都不可能解開的,怕是,真要讓你失望了。”
胭脂雪一滯,沒想到兩人之間的過往竟然如此沉重,這讓她本來還想給自己的師父說兩句好話的脣,微微抿緊,將到了嘴邊的話,又重新嚥進了喉嚨裡,目光了然,卻又黯淡了下去,“是麼。”
再沒有人比她更清楚這種感覺。
當兩人之間的恩怨愛恨越來越深壑之時,是無藥可解,無人可解的,旁人再多的話,根本都是枉然,畢竟,他們不是身在局中人,不會體會到當局者的內心是怎樣的。
兩人默契的沉默了片刻,流蘇打破了僵局,從茶幾上的一隻白銀刻花的小盒子裡,取出一支純手工的女士細煙,就著爐中小火點燃,動作優雅熟稔的抽了起來,“你呢?如果我沒看錯,你身上的衣服,是燕王的吧。”
到底是從小在燕王府中,一旁服侍燕王的大丫鬟,對於燕王的吃穿用度,再沒有人比她更清楚的了。
胭脂雪從來沒看到過這樣的流蘇,除卻那秀致的外貌,彼時的流蘇,又與剛纔差點用槍殺了自己的流蘇不同,沒有之前像出鞘寶劍般的凌厲,現在恬靜寧和,像是一汪靜謐的湖泊,籠罩在熱酒的水汽,香菸的雲霧中的她,更添了幾分神秘,優雅,和迷人的精緻,眉眼間,且流露著一種,從骨子裡透出來的媚意,而氣勢上,身穿一身黑色男裝的流蘇,有著另一種不羈紈絝,一種別樣的張揚邪氣。
邪冶而嫵媚,灑脫而不羈,八個字,來形容此刻的流蘇,再貼切不過。
這樣的流蘇,就好像掙脫了曾經身爲燕王府一個小小婢女的桎梏,釋放出了最真實的她,而這樣的她,就算五官平平,胭脂雪都不得不承認,她依然有著一種致命的吸引力,就像一朵黑色的薔薇花,從骨子裡耀出風華,卻偏偏又扎手至極。
忽然,她覺得這樣真正的流蘇似乎很不錯,至少,與她那好師父聯繫在一起,真是相得應彰的很。
這樣的兩個人碰撞在一起的曾經,一定別有一番意趣吧?
啊……她突然後悔了,剛纔不繼續打破沙鍋問到底。
流蘇兩指夾著香菸,手肘撐在桌面上,掌心托腮,眼睛在胭脂雪的臉上流轉,卻見她對著自己一直髮呆,半天也不回答自己的問題,於是嘴角一翹,吸了一口煙之後,便把紅脣湊了過去,一口菸圈吐到了胭脂雪的臉上。
兀自沉浸在思緒裡的胭脂雪完全沒有防備,將噴在自己臉上的煙霧吸進了不少,頓時嗆得連連咳嗽。
流蘇看的哈哈大笑,笑聲張狂而爽朗,真不像是一個女子該有的模樣,“這可是西洋國最精貴的雪茄,一支可要一錠金呢,瞧你給嫌棄的。”
胭脂雪不僅咳嗽,眼淚都快給薰出來了,“你,咳咳,什麼時候養成了這種壞毛病?我可聽人說過的,這種東西與福壽膏一樣,吸多了不僅對身子不好,還會上癮的。”
流蘇不置可否的點頭,笑容有些暗沉了下來,“沒錯,這玩意兒確實不是個好東西,不過,當你吸上它的時候,萬般的煩擾,都可以瞬間的煙消雲散,就跟喝酒的人,找酒買醉,來借酒消愁一樣。”
胭脂雪擰了擰眉,不喜歡正在流蘇指尖緩緩燃燒的香菸,卻又找不出適當的言詞,來辯駁流蘇。
流蘇見她不喜,便毫不猶豫的把香菸摁滅,斜睨著她,繼續剛纔的問題,“你們和好了?”
流蘇問的突兀,胭脂雪沒有防備,被問了個正著,不像剛纔思緒飄遠,一
時有些的措手不及,“沒,沒有。”
流蘇挑了挑眉,並不打算繼續追問,上一次的殺手事件,她現在想想,都覺得自己衝動冷酷的可以,雖然燕王府裡的人,她從來就沒有在乎過,可她要傷害的那個人,畢竟還是雪的心尖人,多少……是有些多管閒事的意味。
而今既然看到雪無恙,她自然不會繼續攙和其中,只要燕王,不會觸及到她的底線,不會再度傷害雪,那她就會做好一個旁觀者,不再插手。
因爲她知道,她和雪是同一種人,太過強硬的女人,所以,不管在感情還是在其它方面,都是不會喜歡旁人來指手畫腳的。
“你現在就是我三哥薄久闌口中,那個水玉公子吧。”不能抽菸,流蘇只能選擇給自己斟了一杯酒,百無聊賴的慢慢啜著,就像沒了骨頭的黑豹一樣,身子完全倚靠在了身後的軟墊靠枕上,“說吧,你想要我三哥,爲你做什麼。”
胭脂雪見著眼前,比以前思維更加敏銳敏捷太多的流蘇,居然有些不適應起來,不過流蘇再怎麼和以往不同,她亦不會討厭,也不會覺得陌生,既然流蘇都開口這麼問了,她自當不會矯情,“不是我要他爲我做什麼,而是他希望我,爲他能協助到什麼。”
流蘇又是哈哈一笑,舉著就酒杯的手指著胭脂雪,“雪啊雪,你現在怎的比以前愈發的圓滑了?聽聽你這話,說的可真漂亮,難怪三哥說,你現在可是繼司馬流雲之後,又一匹在四商場上,擁有絕對實力的黑馬。”
明明是彼此互惠互利的交易,她胭脂雪卻說的冠冕堂皇,完全一副好人作派的架勢,當之無愧的巧舌如簧——
被人這樣單刀直入的戳破自己的語言陷阱,胭脂雪不惱,反倒也跟著愉悅輕笑,有些窘迫,“在談及正經事時,我這副用慣了的奸商嘴臉總是會不經意的流露出來,你可莫怪纔好。”
流蘇連連擺手,“不會不會,你這樣子倒是有趣,我就當瞧個新鮮也好,你繼續,繼續……。”
胭脂雪默了默,而後才從袖子裡掏出一張信箋來,擱在了案幾上,素指摁著牛皮信封,輕推到了流蘇的面前,“這裡面,有一件更有趣的東西,相信你和你的三哥,定會喜歡。”
“哦?”流蘇撈起信箋,玩味的斜睨她一眼,不緊不慢的將信箋打了開,拿出裡面雪白的信紙,視線投放其上,掃視了一會兒後,又是一陣張揚的笑聲,“有趣,果然有趣!看來,這歌舞昇平的大燕京城裡,終於就要有好戲看了——”
見到流蘇滿臉興味的樣子,胭脂雪知道這件事,流蘇既然喜歡,只想想那薄久闌對流蘇的態度,她便心裡明鏡似地清楚,薄久闌是一定會好好擅用這封心中內容的。
千想萬想沒想到,今天的目的,既然達成的這般順利。
事情既然了了,就像一顆心頭的巨石終於塵埃落定了,這腦子一下空閒輕鬆起來,就不免自動的胡思亂想起來,譬如現在,胭脂雪的腦子裡,就驀地迴盪起了早上時分,那個人的囑咐。
‘乖乖在家,等我回來……’
念及此,胭脂雪懊惱的蹙了蹙眉,可手上的酒杯,卻擱置到了案幾上,“我該回去了。”
流蘇愣了一下,而後像想到了什麼似地,瞭然,卻有些不捨的望著胭脂雪,“很急?”
胭脂雪緘默了少頃,嘴角方抹開一絲笑,“對,很急。”
流蘇瞥了一眼她嘴角揉著太多複雜情緒的笑,眸子裡閃過一抹心疼,卻並沒有阻擾,“好,你回吧。”
胭脂雪頷首,從蒲團上站起了身,對流蘇嫣然一笑後,便轉了身,往亭外走去。
“等一下。”流蘇突然叫住了她,見她疑惑的停步轉首看過來,流蘇咧嘴一笑,男孩子的氣息即刻流露,“下一回,記得把我的乾兒子帶上!”
胭脂雪欣然點頭,提及孩子,臉上便會自動閃現的一種母性的光輝,“當然沒問題,不過,可不止有乾兒子,還有乾女兒呢。”
流蘇對胭脂雪那種母性光輝,有些挪不開眼,眸色轉深了幾許,舉杯對胭脂雪一揚,笑容愈發燦爛,“一言爲定!”
胭脂雪留給流蘇一個約定的笑靨,而後再不耽擱,轉身離開了涼亭,一路而去,直奔來時的地道入口。
望著胭脂雪漸漸消失在白雪紛飛的身影,流蘇那轉深的眸在裡,終於浮出一抹清晰的痛,爽朗不羈的笑,漸漸涼薄在了這寒冬雪天裡,“孩子……。”
脫口而出的這兩個字
,彷彿是平地驚雷,突然驀地將她驚醒,一下子,僅僅這剎那間,那偃旗息鼓的冷厲蕭殺,再度在她面目之中翻滾,再度在她的周身不斷散發。
喀嚓一聲,手上的酒杯被她生生捏碎,她卻像不知疼痛似地,明明掌心被碎片扎出了血,她卻並不以爲意,又把扔在了案幾一角的那支裝滿女士雪茄的白銀緙絲盒子拿起,取出一支香菸後,夾在顫抖的兩指間,再度點燃。
當跟著手指顫抖的香菸終於吸了一口後,她就像個終於嚐到了毒.品的癮君子,崩壞的情緒,瞬息得到了平復……
無極宮。
“什麼婚約,你是誰。”燕楚此刻的臉色很難看,腦子裡都是一陣的莫名,一雙緋眸就像魔王的駭然眼睛,狠狠的盯著他的對座之上,那個站起身來,與眼底暢言要毀掉婚約的小姑娘。
畫沙原本對這燕王是極其的輕蔑的,以爲燕王就是一個被人捧高吹噓的假戰神,雖然她不歧視殘廢,可一個那樣時刻病怏怏,要死不活的殘廢,她則是相當的鄙夷,可不曾想,燕王突然聽到自己要毀掉婚約時,那突然爆發的狠絕樣子,真是令始料未及的她嚇了一大跳。
“皇兄,別這麼嚴肅,當心嚇著您的未婚妻,畢竟是大祁的掌上明珠,嬌弱的畫沙公主。”燕陌擱下手中的酒杯,臉色略帶嚴肅的望向燕楚。
同時,一直旁坐在畫沙公主一側的一位中年男子,也霍然起身,對燕陌和燕楚,依次抱拳行禮,“我們公主從小受到了國主的嬌慣,說話難免有些任性偏激,還望陛下燕王,都莫怪罪。”
燕陌置之一笑,大手一揮,“誒,畫沙公主只是性格直爽,有什麼便說什麼,這種豪氣干雲的爽快性子,朕最是喜歡,想來這世間怕是再也找不到如公主這般赤誠之心的女子,足矣與世間最寶貴的寶石相媲美,也難怪貴國國主,要這般的寵愛公主了。”
畫沙公主爛漫一笑,明眸善睞,脣紅齒白,頰邊兩個梨渦立現,十分的俏麗可人兒,“燕帝陛下,您是畫沙見過最會哄女孩子開心的男子!”
燕陌哈哈大笑,“朕說的可都是實話,何來哄人一說,公主不必妄自菲薄。”
言罷,燕陌轉了眼睛,視線落在了,一直都沒有說話,一直僵在原地的燕楚身上,“朕說的是不是呢,皇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