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一早,塵暮便被青梨從溫暖的被窩裡如拎小雞一般給拎了出來,安置在梳妝檯前好一番折騰。其間倒是沒生什麼反對意見,只睡眼惺忪地瞟了幾眼銅鏡中的人兒哈欠連天的,儼然一副沒睡醒的模樣。
要說塵暮這心裡鬱悶的。前不久還聽青梨這丫頭說什麼大婚之前不宜遠行不宜見夫郎不宜動這動那的,敢情朝陽一句話的事,這小妮子大清早就興致勃勃地替她梳妝打扮起來,爲的就是赴他置備彩禮之約。
她就納悶了,禮單上黑紙白字明明白白躺著的字就在那兒,他偏不看,非得拉上她大清早地受罪??蓢@此人正得父親大人眷寵,忤逆不得。
青梨聽自家小姐時不時唉聲嘆氣地,自然是看出了她的不耐,替她細細描好了眉黛,才柔聲勸慰:“小姐這以後嫁去了西瀾,宮中的規矩必然得好好記著,尤其是同三皇子大婚以後,每日拜安的禮節可是萬萬免不得的?!?
小姐打小遲點歇息又嗜睡,這以後宮中的日子少不了吃些早個把時辰起身的苦頭。
本沉垂著腦袋昏昏欲睡狀的塵暮陡然一驚,頃刻間睡意去了大半,瞪圓了眼與鏡中之人對視。
她怎麼把這茬給忘了。這下可好,先前著了他的道又有南宮洵的聖旨壓著,她的好日子即將走到盡頭了。想著朝陽那廝欠扁的模樣,恨恨道:“這幾個月的賬往後本姑娘自會同他一一清算?!?
青梨在一旁聽著,忙正色道:“小姐不可,小姐此去西瀾舉目無親,如若小姐觸怒了三皇子,這日後又該如何是好?”
她今時如此忙襯著三皇子的邀約,左不過是臨去西瀾之前多順順三皇子的心,想來三皇子到了宮中多少會護著小姐的。可自家小姐的性子她又不是不知,三皇子雖如今對小姐有情,可畢竟是皇族中人,日後少不了側妃姬妾的。小姐這樣總與三皇子對著幹,萬一哪天三皇子膩煩了,小姐又該如何自處。
塵暮聽著突然覺得青梨這話在理。明著她是嫁去西瀾,實則卻是做了朝陽的擋箭牌兼貼身侍女罷了。不過與他定下的三月之期到底還是會束縛著她盡到一個皇子妃的職責。她如果不抱住朝陽這條金-大-腿,屆時她在宮中若犯了什麼規矩,可就真的叫天天不靈叫地地不應的。
遂挑出臺上首飾匣中一青色墜花步搖瞅了幾眼,問向身後的青梨:“你說朝陽他喜歡什麼樣的首飾?”
從前她不愛戴首飾這類的累贅之物嫌麻煩,今時不同往日,她存了心思要討好那人,自然得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也好不辱沒了這身皇子妃的名頭,與他相配。
然而畢竟對這些東西沒有研究,她左看右看都看不出各類首飾間有何不同的名堂來,只好隨手拿起一支素青色的玉飾向青梨請教。
青梨爲塵暮挽好發之後,聽自家小姐在首飾匣中不停搗騰,以爲是裡面有小姐中意的首飾便不出聲打斷她,只候在邊上靜靜地看著。可半天也不見小姐拿出任何釵飾來,又聽得小姐吶吶的疑問之聲,不免好笑。想了想,一面接過小姐手中的那支步搖,一面道:“在青梨看來,三皇子不喜歡太過華麗的東西。依那次晚宴差人趕製送來的錦衫便可見一斑。尋常貴胄對豔紅之色尤爲熱衷,特別是在重要的宴席之上。偏三皇子不用這紅色,反而是爲小姐定了套淺紫的衣衫來,又如何不能說明三皇子本身就不喜奢華的色澤?!?
選了個合適的位置將小姐親手選中的那支步搖固定了,又道:“依青梨的意思,倒不是三皇子的眼光如何,而是小姐歡喜什麼樣的首飾才最關鍵。小姐喜歡什麼,三皇子想必也是不會厭惡的?!?
“就你嘴貧?!眽m暮一翻白眼,望著銅鏡中的人兒,眉眼處卻是不受控制地笑開了。
那人暗地裡對她倒是極爲細心的,雖面上不動聲色甚於欺她嫌她,但到底沒有半分待她不好的。
那次著了容雪的道不小心進到穆樓,想必他或也是聽了消息從西瀾趕去的。他面上不說,也沒一句好聽的,可他眼中的關切作不了假。後來又一路送她回了府,現身相府門前,爲的就是平息全城百姓的流言,免她落入被人詬病的境地。如此忠義之舉,她自然記得。
“伊人低眸相思爲誰?”
青梨望了眼鏡中人兒眉眼低垂眸光瀲灩的俏麗模樣,“嘖嘖”一聲,打趣道。
“這丫頭近日膽子愈發大了,仔細我將你塞給那書生討去做媳婦?!?
“小姐盡會胡說,青梨能與那書呆子有什麼關係?!?
塵暮聽了,又取笑了她許久,算著快到時候了,站起身。側身從青梨身旁走過的時候,恍然瞥見那丫頭些許不自然的神色,倒是有些悻悻。
她原是信口一說沒想如何,如今看來,青梨這丫頭同那府上的書生確是有些什麼苗頭的。先前覺著留下他有違她的本意,不想父親回來之後倒是對他大加讚賞,每每下朝回來必要同他談天下棋的。母親去得早,難得有合得上父親眼緣的人陪他老人家解悶,她自然樂見其成。想起那書生當日在相府門前說日後考取功名利祿以報她“救命之恩”,有父親在一旁打點,此人的仕途應是順利。
塵暮想了想,突然覺得犯難。若是青梨真的對那書生有那麼些意思,日後他平步青雲的,如何會看得上青梨這等身份低微的女子。古時講究門當戶對,那些飽讀詩書的文人雅士更是注重身份品階。
在她鎖著眉想青梨與那書生二人的事時,青梨已從先前那陣女兒家的心事被抓包的羞澀中緩過神來,轉身卻見三皇子直直地站在自家小姐身後,忙要出聲喚他,卻被三皇子以手勢制止,並示意她下去。
青梨領命,朝三皇子無聲行了個禮便退出了房間,順手帶上了門。
三皇子這幾日沒見那女子,自然念得緊。想著她此行同他去了西瀾,日後上鬧市閒玩的機會可是少得可憐,便藉口購置彩禮約她出去。他一早便梳洗完畢,在自家院落裡閒得無趣,索性就先來相府看她是否起身了,不想見到她睡眼朦朧坐在梳妝檯前瞌睡的樣子,未免好笑。
他特意吩咐了下人不必出聲通稟,好讓她多些時辰安睡,自己也就站在門口耐心等她。本想等她梳妝完了再進去,這一等就讓他聽見了她同青梨的對話。
起先聽她咬牙切齒地要同他“清算”不覺好笑又無奈,她到底還是孩子心性,他用在她身上的,她竟是一條條地記得明白,就等日後跟他翻翻舊賬。而後又聽她猜測他的喜好,不免心裡雀躍。到得最後她將話題扯到容四身上,他這纔有些待不住了。
左右容四是他放在她身邊保護她的暗衛,怎能由著她真隨意將他許了,到時他再放個人到她身邊就困難了。
三皇子在她身後站了約莫一盞茶的時辰,卻不見那女子轉過身來,也沒聽她再說起別的,狐疑地從她身後繞到正面。只見她秀美緊緊蹙在一起,不知心裡在想些什麼。
“這才清晨就有了煩心事,那往後隨我入了宮,這張臉豈不是要苦成胡瓜了?”
朝陽托起面前因爲心事整張臉皺成一團的女子的下巴,令她將視線轉到自己身上。
她與青梨的談話停在了容四的當口,想想也是這女子琢磨著怎麼用容四才能讓他發揮最大的作用好。容四畢竟是他的人,他自然得爲他考慮,免於這女子的魔爪。
正尋思著如何安排給青梨一個合理的身份的塵暮,因了面前突然出現打斷她思緒的男子怔得半晌未回過神來,任他託著自己的下巴,定定地仰頭看他。
“滿意你所看到的嗎?”
朝陽俯-下-身將頭壓下來,一雙眸子一瞬不錯地鎖著她的眉眼,輕聲問她。
他對自己的容貌從來都是自信的,若是這副皮囊能令這女子傾心,他自拍手稱快。
聽他的言語在耳畔極慢極慢地響起,塵暮冷不防受了一驚,等她完全回過神來,朝陽整張臉都快貼上她的了,忙掙開他並不曾用力握著的手掌,將他推離了自己。
“不是要去買彩禮嗎,你還不快些?!?
塵暮轉過身子,背對著他道。
也不知爲何,每次朝陽那廝靠近自己,心跳得都好生快,就連臉頰兩側都緋紅緋紅的。
這個男人,披了張欺世騙俗的絕世容顏專挑她這兒坑蒙拐騙的,她絕不能輕易被他勾了去。左不過一副姣好的容顏皮囊,定力什麼的,多練練就有了。
三皇子在身後看著那女子強自鎮定的模樣,眼角劃開一抹歡愉,順著她的意思道:“好。”
購置彩禮也只誆那女子隨口一扯的藉口,不想她卻當了真。要說彩禮聘禮的,早在他從西瀾出發之前就已啓程送來北齊了。
可三皇子不知曉的是,塵暮在他同她說起南靈珠海石一事時,便和青梨偷偷去了塵相的書房得知了他早前就開始著手聘禮的事,至於那購置彩禮,她只以爲是女方的嫁妝,三皇子在一旁陪著可以提醒她哪些該買,哪些不該買。
二人各自忖著心思,待得一切俱備,出了相府上街置辦彩禮去了。
三皇子一路在後頭看著那女子好似幾百年未上過街市一般,自個兒到各鋪子裡竄進竄出折騰得起勁,也不管她,只招呼了隨他們一道出來的奴才將那女子多看了幾眼的物件買了來裝到馬車上。
這頭塵暮又挑了幾匹合意的面料,吩咐了下人裝運到馬車內,自己跟在後面,等下人掀起車簾一看,才發覺車內大大小小橫陳豎列地擺放了不少她先前多瞟了幾眼卻並沒有花錢買下的東西,朝朝陽望過去。
後者見她看來,也不解釋,反而掃了她一眼,兀自走開了。
“塵暮?!?
她正想著怎麼將車上那些中看不中用的飾品掛件給處理了,突聽身後傳來一聲女子的呼喚,喚的卻是她的名。
她疑心自己何時與西瀾這處的女子有過交集,不解地偏過頭看向那道聲音的源頭。
喚她的人不是別人,正是她剛穿來這裡三天兩頭往她那頭跑的青杳。
想起自己自打被朝陽在北齊皇宮裡出手救下後發生的一系列事,倒是許久沒有見過她了。便連之前參加的宮宴,也沒見她身影,遂道了句:“好久不見?!?
青杳走近她面前站定,展顏一笑,回她:“好久不見?!彼D了頓,看了眼邊上立著的出挑的男子,開口道,“青杳冒昧打擾,不知三皇子殿下可否願意給青杳一些時間同三皇子妃敘敘?”
能跟塵暮一起出來的男子,又有如此風姿,不難猜此人便是要與北齊聯姻的西瀾三皇子。三皇子與塵暮的事她雖在閨中,也有所耳聞,早便忖度著三皇子對塵暮寶貝得緊,因而投其所好地稱呼塵暮爲“三皇子妃”,想來三皇子也是不會拒絕的。
果不其然,朝陽遠遠地聽塵暮邊上的女子說完,便頷首示意應允了。
塵暮暗見了,暗翻了翻白眼,不去駁這人的面子,只在轉身跟青杳去之前做了個鬼面給他。
青杳將塵暮引到人跡鮮少的一處巷口拐角,遣了丫鬟候在外,才轉了身直視面前的女子。
塵暮被她看得不自在,便先她開了口,問道:“你今日出宮莫不是算準了我要上街特意尋來的罷?”
按她的推測,青杳此前應是跟容雪一同封了妃,今日出來碰著她必不是偶然,否則方纔在街上她與她寒暄過後便不必要避開人羣來說了。至於那晚宮宴,許是她身子不適,不宜出場,抑或是,不願見她。
青杳見面前的女子仍是那般與初見時無二,聽她說起“出宮”二字先是一愣,隨機反應過來,笑道:“我並未入那後宮?!?
“怎麼?”塵暮出聲詢問。
先前她在宮裡有事無事地往她那處跑,不就是爲了冊封之時不被容雪比下去,要她幫她說個妃位來,且她不是說她父親便盼著讓她進宮嗎。如今她未入南宮洵的後宮,或許是這中間又生了什麼事,纔沒能順利冊封。
“只不過經歷了宮中遇刺一事,家父看得開了些,準我三年內自由婚嫁。若是這三年間沒能覓得如意郎君,便再參加三年後的選秀。”
青杳緩緩道。
“你不喜歡南宮洵?”塵暮忽然道。
青杳聽聞塵暮直呼當今聖上的名字,一驚,忙四下看了看,才拉過她,低聲道:“即便這兒不是宮中,也得注意著禍從口出,你不日便要是三皇子妃了,一言一行更是要多加留意。”
“並不是世上所有女子都圖那一國之母的殊榮,這點你應該清楚。”青杳說完,認真看向她。
之前她有心與容雪一爭高下之時總跑去塵暮處磨,塵暮待皇上的心意她自然看得分明。每每她提起皇上之時,塵暮眼中並無幾多波瀾,才知外界傳言塵相之女同新皇恩愛的話摻了多少假水進去。
皇上龍章鳳姿,她固然喜歡這樣位高權重的男子。只,她確實不願將自己的一生都鎖在後宮高牆之內。向來後宮只聞新人笑,不聞舊人哭,她不願有一日忍受冷宮的滋味,獨自對鏡。
“我今日來尋你,的確是存了些話想告與你,你且聽仔細了,”青杳確定四周無人往來,才湊到塵暮耳邊低聲又言,“前幾日我隨家父進宮,撞見御花園南塘宮女守得嚴,我疑心那裡有何動靜,便與丫鬟隱在暗處等,等了許久方纔見一裝束不似我朝的男子出來,而那些宮婢卻仍是不見有離開的神色,直至容雪從裡頭出來?!?
“後來我詢問家父宮中是否有將領朝臣的住著,家父告知我今日剛巧迎來了西瀾的親迎,我便懷疑容雪與西瀾之人互通。這思前想後的,大抵她是想借他人之手加害於你,日後你去到西瀾,千萬多加小心。”
“容雪與西瀾人有聯繫……”塵暮低聲重複青杳告與她聽的話,秀眉蹙了蹙,偏過頭看向青杳,“多謝,我會留意此人。”
她的安危到底同青杳無多大關係,她這樣待她,她倒有些緩不過了。她一向不會處理自己與旁人間的關係,如今青杳擺明了真心待她,她卻不知如何自處了。如果青杳仍向之前那般針對她,她也不用想著怎麼理她二人的關係。
“今日我言盡於此,你自己多留幾個心眼便是?!鼻噼靡琅f看著她,從袖中摸出一隻做工精細的荷包,遞給她,“你此去西瀾,你我二人相見無期,這個,你拿著?!?
她自小照家父的意願飽讀詩書精於女工,身側卻並無幾個交心之人,而面前這個女子合自己的性子,卻是眼睜睜地要分隔兩地。別的她自是不缺,這個荷包是她親手縫做的,裡頭添了些調養女子身骨的藥材,與她多少有些裨益。其他的,她也幫不上什麼忙,這個倒是極好的。
塵暮低頭看著掌中精緻無比的荷包,瞧著好生喜歡,拿起來放在鼻尖聞了聞,嗅到一股若有似無的淡淡藥香,心下已有幾分了悟,擡起頭又道了句:“謝謝?!?
“噗,跟我就不必如此生分,”青杳看了眼天色,催她道,“時辰也不早了,你先回去繼續辦你的事罷。你要再不回,三皇子下回可就不準我再同你說說話了。”
方纔她去尋她之時,三皇子與她還帶了些下人,想來應是在置辦些塵暮去西瀾時要用的物件。她這頭再不放人,恐怕三皇子便要殺過來向她討人了。
塵暮嘴角一僵,想著朝陽冷言冷語嘲諷她的模樣,冷不丁打了個哆嗦,辭過青杳以後小跑著去尋朝陽了。
“小姐,你爲何待她如此好?”青杳身後的丫鬟走上前,站在她身後不解道。
“有一種人,她全身帶了一種光芒,這種光芒只在特定的時候綻放。她不見得哪裡出衆,可,一旦相處過,便會讓人覺得舒暢?!?
要說她不嫉妒她,那是不可能的??膳c她的性情比起來,那些妒忌便就微不足道了。
但願此生,她也有幸遇到她的真命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