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從江西行省的九江府到吉安府,再從袁州府到饒州府,這裡流淌著揚子江和鄱陽湖的無數條河道支流,西有修水、錦江、袁河,南有貢水、梅江、桃江,中有贛江,東有信江、饒河、樂江。無數條大大小小的水系勾連交通,匯織成密集便利的河網。
大大小小的船隻,或官船,或民船,沿著河道水系北上進入揚子江,在寬闊的江面上揚帆東進,六七百里水路通達,快則兩三日,慢則六七日,就到了大明京師南京的所在。大小船隻統一停靠在新江關或者江淮關渡口,大而氣派的官船由兩隊縴夫拉著長長的繩索靠近渡口,而那些依皇帝敕令造船燒磚的富戶,則要自己僱些縴夫拉船。有船抵港時,岸邊淺灘上一隊隊光膀赤腳的縴夫揹著粗粗的繮繩屈低身體,喊著厚重雄渾的號子聲“嗨,嗨喲喲,嗬喲喲……”拉船靠岸,悠長的號子聲壓倒了渡口所有的聲音,船工的吆喝吶喊聲,岸上官人軍士的呵斥聲,蹚水的嘩嘩聲……船上的腳伕踩著顫巍巍的跳板一擔一擔地往下挑磚,這是南京渡口最忙碌也最熱鬧的時分,運達京師的是江西、湖廣、安徽等行省燒製的城磚。
無論是相關州府官窯所造,還是某些郡縣富戶依皇命所造,在城磚運送到城牆建造處之前,都要經過工部的嚴格驗收,工部嚴格按照皇帝朱元璋的敕令制定了驗收標準,即“敲之有聲,斷之無孔。”
負責具體工程實施的工部營造司往往與兵部、刑部以及都察院等部門聯合執法。在各個城磚質量驗收處都有一隊隊精悍強壯的兵士,他們在工部監察科、都察院分別派出的給事中和御史的監督下,從每批運抵的城磚中任抽取一定數量,兩兩一組,抱磚相擊,如城磚不脫皮,不破碎,聲音清脆,即爲合格。反之,城磚掉皮、破碎、聲音混濁,或有裂縫,表面彎曲則爲不合格。通過驗收的州府郡縣則大喜過望,在京師稍稍休憩之後,便返回所在州府郡縣接著運送下一輪燒製好的城磚。
那些不合格城磚超過規定比例的地方,會被責令重新燒製,而各地城磚質量驗收報告會被工部及時呈送到皇帝的龍案上,在僥倖逃過第一次驗收後,第二次燒製的城磚如果還是不合格,記錄在城磚銘文中的相關責任人將會按照《大明律》的相關規定被懲處,情節特別嚴重者,皇帝會御筆親批:梟首示衆。
洪武六年,在大明的皇宮建造完成後,按照朱元璋和他的謀臣制定的京師建造計劃,京師城牆的建造工程全面實施。爲了加強地方燒製城磚管理,朱元璋在各州郡縣設立了提調官,並派駐工程指導人員和監督監察人員,確保各地城磚及時保質運抵京師,保證城牆建造工程按預期實施。
對於城磚燒製程式上,中央也有明確規定,並向燒製城磚的五省頒發了《城磚燒製程式》,從磚體的尺寸、厚度以及選土、用土、燒製用料、火候等方面做了明確規定,並簽字背書,在磚體上刻上州、縣、甲等各級負責燒磚事宜的官員姓名,以及制磚人、燒磚人的姓名,這叫做“物勒工名,以考其誠,功有不當,必行其罪。”
如此責任制層層落實,相應配套的獎懲條文健全,監督執法人員到位,以及從中央到地方都嚴肅執法,再加上皇帝朱元璋時不時、冷不丁地抽查以及動不動就抄家、殺頭的嚴酷執法,負責燒製城磚的各州府郡縣官吏莫不戰戰兢兢,不寒而慄,無不頃全州、郡縣之力,鼎力燒磚,不敢稍有差池。因爲後果不僅僅是丟官抄家殺頭,且事關全族男女老幼的性命。
江西袁州府沿袁河兩岸,水土豐沛,土質疏鬆,土壤中質地細密有粘性的粘土、高嶺土最適宜燒窯制磚,再加上此地水路交通便利,燒製好的城磚裝船後沿袁河、贛江、鄱陽湖而上,就進入了滾滾的揚子江。因而,袁州府便在袁河北岸開闢了一個城磚燒製基地,建了大大小小幾十個窯口,這一來節省工力,二來不延誤工期,便於讓燒製好的城磚經過內部驗收後可直接裝船運抵京師。
袁州府提調官隋贇是個謹慎敬上、嚴肅對下的人,他與司史任俊主抓府域燒磚事宜,大量的民夫抽調工作讓他苦不堪言,按照中央“計田出夫”的規定,燒磚任務將分攤到各縣、甲的每家每戶,只要家中有田地者,一畝地出一夫,富裕貧窮、男女老幼,無一例外。有錢出錢,有人出人,有錢無人者,可以花錢僱人代償,無錢無人者,只要家中還有能動能吃飯的,統統徵調。繁瑣的燒磚制磚事宜,挖土挑水,砍柴煮飯,喂喂牲口,推推土磨,總有一樣是可以乾的。不然,不好意思,那就依《大明律》法辦,該怎麼辦就怎麼辦吧,無非也就是抄家殺頭。一時間,萬姓噤聲,唯唯諾諾,莫敢多言。江西十二州府,拋家毀田發冢掘墳者甚多,但爲了大明的城牆建設工程,以農爲本的基業就顧不了那麼多了。
(二)
洪武七年一個夏日午後,鬱熱的風吹著時遠時近的聲聲蟬鳴,讓正在午後小憩的隋贇不能安枕,他不耐煩地抹了一下頸後的粘汗,翻了個身在榻席上找了塊涼涼的地方醞釀著睡意,門房悄悄兒地來到窗外,隔著綠紗窗低聲報道:“大人,任大人有事奏報,說是急事,請您即刻到前廳。”
隋贇有些懨懨地睜開了眼睛,看著還有些模糊的帳頂說道:“知道了,請他稍後,我隨後就到。”
門房低低應了一聲,便退下了。
隋贇一臉睏意地起身,灌了一口冰鎮的涼茶,用井水猛撲了幾下臉,穿戴了對著銅鏡整了整儀容,精神抖擻地往前廳走去。
屋外熱浪滾滾,晨起還蒼翠的芭蕉此刻無精打采地翻卷著灰綠色的葉子,隋贇剛一走動就又冒了一身的汗,他顧不得擦汗快步走進前廳,對著已經等在那兒的司史任俊抱歉地抱拳說道:“任大人,讓你久等了,這麼匆忙到底所謂何事?”
跟同任俊一起前來的官員見到隋贇便起身行禮,他抱拳說道:“宜春縣主簿高亨參見大人。”
隋贇一愣,示意高亨坐下,他落座後看了一眼桌上的通體瑩白的茶盞,端起來抿了一口涼茶說道:“任大人,莫不是宜春縣出了什麼事?”
任俊面色有些嚴肅地說道:“大人神算,下官此次同高大人前來,正是爲了宜春縣的事。”他轉頭對高亨說道:“高大人,還是請你詳略簡要地報給大人知道。”
高亨點了點頭正色道:“回稟大人,五日前,縣域彬江鎮燒磚場發生了一起水牛踩踏案件,死傷六人,因傷亡人數較多,下官不敢擅自做主,便報給知縣王大人,王大人覺得茲事體大,且涉及燒磚之事,不敢擅專,便讓下官報請隋大人批示。”高亨從衣袖中抽出了被汗水打溼的報本遞給任俊。
任俊接過送到了隋贇面前,隋贇翻開略看了看便放下了,他拈著鬍鬚問道:“死幾人,傷幾人呢?”
高亨忍不住擦了擦額頭的汗珠,“大人,死四人,重傷一人,輕傷一人,其他人均爲民夫,只是,只是甲首宋欽翁重傷,被水牛一腳踏在腹上,肚破腸流,恐命不久矣。”
隋贇盯著白瓷茶盞,皺了一下眉頭說道:“水牛怎麼會受驚?”
“聽說是不甚被鐵錐扎到,那領頭的水牛便從踩泥的水塘中一躍而起,十幾頭水牛掙斷了繩索,衝向旁邊的窯廠,正在制模的幾個窯夫沒有留意,就被撞翻踩倒……”
隋贇擺了擺手,“我知道了。”他站起來略略踱了幾步便說道:“兩位大人,你我皆知燒製城磚是爲當務之急,工期不能耽擱,質量也要保證,高大人你們要儘快找熟練的窯夫頂上,至於安撫死傷民夫事宜,就請你們王大人全權安排了,處理結果報州里知道便可。”
高亨有些爲難地看著任俊,任俊一笑,說道:“高大人,你有什麼難處儘管說來,能解決的隋大人是不會不管的。”
高亨笑道:“也沒什麼難處,就是,就是死者窯夫劉大年家中無子也無錢,只有個叫芷孃的女兒,這個芷娘也很是奇怪,她說願意頂替自己的爹爹替國家效力,但是窯廠都是男子,她一介女流,又是個雲英未嫁的姑娘,只怕會……”
“哦。”隋贇落座後不禁和任俊對望,他頗爲好奇地問道:“這個芷娘可會制模、燒磚?”
高亨笑道:“那芷娘制模、燒磚的手藝只怕不在她爹劉大年之下,鄉里都在傳,說這個劉芷娘打小起就特別喜歡用黏土做模燒製陶罐、瓷盤什麼的,據說她家裡吃用的一些用具全是她所燒製,不僅耐用而且樣子也好看,她還經常會燒製一些用具和小玩意兒到集市上去賣,銷量也是不錯的,大人您剛纔喝茶所用的白瓷茶盞就是這個劉芷娘燒製的,讓這樣一個人去燒磚真是有些大材小用了,呵呵呵。”
隋贇聽聞,便拿起幾上的白瓷茶盞仔細端詳,茶盞瑩白無暇,並無花紋雕飾,但質地光滑,光澤柔和,觸手滑潤細膩,看上去竟有些晶瑩剔透,雖不是出自名家之手,在瓷器中也屬上乘了,不由滿意地點了點頭,他笑著說道:“如此說來,劉大年雖死,倒不用擔心家傳手藝失傳,女子又怎麼樣,就我袁州府域內,有多少女子不讓鬚眉呢,高大人,這個是無妨的。”
高亨笑道:“下官多慮了,回去之後,即刻讓劉芷娘頂替劉大年前來服役,這樣劉家也就不用抄家了。”
隋贇嘆了口氣說道:“就算抄家,也只有一介女流了,還不是貶爲官奴繼續燒磚,算了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燒磚要緊。”
高亨連連點頭,“隋大人教訓的是。”
從隋贇住所出去,任俊看著高亨不住地擦汗,不由地笑道:“高大人,你這是天熱呢還是心焦呢?”
高亨抹了一把汗,有些尷尬地笑道:“任大人,你就不要取笑我了,老高我這次來可是做好了被貶斥的打算,沒想到被隋大人輕飄飄的幾句話就打發了,我現在呀是放心地出汗。”
“呵呵呵。”任俊忍不住笑了,“老高你就是幽默,我剛一開始就跟你說,隋大人雖然在造磚質量上寸步不讓,但其他方面還是好說話的,尤其是你送的那尊小巧精緻的白瓷茶盞,你不見隋大人的眼睛就不離茶盞左右嗎?”
“哎呀,任大人過譽了。”高亨頗爲感慨地說道,“沒想到我宜春地界上還有這樣的奇女子,她也算是有造化呀,只不過往後,就要櫛風沐雨、胼手胝足跟男子一樣在窯上勞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