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姐開始用全新的目光去看待自己了,配合有效,明樓心中掠過一絲暖意。這麼多年,這麼多重身份的自己,終於被愛自己、關懷自己的親人徹底接受了。
他心尖泛著一絲酸楚。
陽臺外,黎明的腳步越來越快了。明臺看著天邊一縷緋紅的晨霞,心有所繫。他凌晨接到黎叔的電話,說早上南方局的同志會來見他,他就一直睡不踏實,他知道,南方局對於自己的檔案審查,肯定有什麼結果了。
因爲明臺出身軍統(tǒng),所以,黎叔認爲他更加適合從事諜報工作,而不是進入前線作戰(zhàn)部隊。黎叔將明臺的材料交由南方局高層處理,現(xiàn)在看來,果然有了最新的決議。
對於明臺來說,他的身份已經(jīng)在敵佔區(qū)徹底暴露了,繼續(xù)留在上海是不理智的,儘管他熱愛這個城市,留戀上海的生活,可是,現(xiàn)實是無法改變的。
樓下響起汽車喇叭聲,三聲急促一聲長鳴,喇叭聲急促戛然而止。明臺意識到了什麼,他披上外套,走了出去。
薄薄的晨霧籠罩著石庫門,牆角陰暗處停放著一輛汽車。阿誠遠遠地站在巷口望風,小街上空無一人。
明臺看見阿誠有些愕然,他不是很適應。他等的是南方局的領導,而不是他大哥。他正在狐疑,就看見明樓從汽車裡走出來,他很瀟灑,沒戴眼鏡,也沒戴帽子,卻裹了一條灰色的長圍巾,一雙眼睛炯炯有神。
“過來?!彼f。
明臺看見大哥,多少還是有些畏懼,他走向明樓,兄弟二人面對面站著。
明臺喊了一聲:“大哥?!?
他們隔得很近,明樓聞見他頭髮上帶著檸檬的香氣,混雜著溼漉漉的霧氣,他笑笑,說:“還是大姐疼你。都這麼大了,她還當你是孩子?!彼庵该麋R給明臺洗頭。
明臺不知怎麼接話。
“你沒話跟大哥說嗎?”明樓問。
明臺想了想,說:“謝謝大哥。大哥救了我的命?!?
“除了這個,你就沒別的話啦?”
明臺又想想,說了句:“大哥注意身體,多保重?!?
明樓嘆了口氣,說:“看來我們兩兄弟的確生疏了?!彼戳丝刺焐馕渡铋L地說:“我們都在黑暗裡摸索,道路越黑暗,內(nèi)心就越渴望光明?!?
明臺很想開口問明樓的到來是否與南方局有關,可是,他忍住了,他等明樓開口講話,他不願意冒一絲一毫的險。
接下來,他果然聽到明樓闡述自己的身份了。
“我是軍統(tǒng)局上海站A區(qū)情報組組長,代號‘毒蛇’?!?
明臺不意外,他有過這方面的猜想,他在明樓面前,自然而然地就站成了立正的軍姿。
“稍息吧?!泵鳂钦f,“我們平級?!?
明臺稍微調整了一下自己的站姿,但還是不敢太放肆。
明樓看了看他,拍了拍身後靠著的車身,說:“過來,陪大哥說說話?!泵髋_走近他,然後斜倚在車門旁。
“我能抽菸嗎?”明臺問。
“能。”明樓說,“你想抽就抽。”
明臺從口袋裡掏出香菸來,點燃。
“‘死間’行動,你功不可沒,我已呈文上峰對你進行嘉獎。你現(xiàn)在以‘毒蠍’的身份成功打入共產(chǎn)黨內(nèi)部,爲軍統(tǒng)局在邊保埋下了一顆定時炸彈。這是歪打正著,軍統(tǒng)局已經(jīng)批準了你進入延安、長期潛伏的計劃?!?
明臺的眼睛真是忽明忽暗,心裡一陣陣怦怦狂跳,明樓彷彿是一根針時不時地就紮在自己的要害穴位上。
他這是要幹嗎?長期潛伏?雙面特工?明臺穩(wěn)住心緒,他不發(fā)言,他把發(fā)言權全部交給這個神秘莫測的大哥。
“我們軍統(tǒng)局在延安部署有自己的特工小組,其中一組代號‘203’,由你全權指揮。我是你唯一上線,你只需對我一人負責即可。如果有一天線斷了,軍統(tǒng)局高層會有人跟你聯(lián)絡,這個人你也認識,就是寧海雨,王天風的把兄弟。”
提到王天風,明臺把頭低下去。
“‘天風’‘海雨’都是代號,就像‘毒蛇’‘毒蠍’一樣?!泵鳂钦f,“你也不要過於內(nèi)疚,我們都不知道王天風有心臟病。你在墳場一罵成名,全局上下都知道王天風被你活活罵死了!由於保密條例,我們現(xiàn)在還不能公佈王天風是‘死間’中的烈士,他現(xiàn)在的身份依舊是軍統(tǒng)局的叛徒,民族的敗類?!?
明臺覺得渾身上下冷颼颼的,他的臉色也越來越差。明樓卻視而不見,依舊娓娓而談:“一部間諜史,就是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的歷史。我們是戰(zhàn)士、是烈士,一往無前的勇士,卻不是能夠站在陽光下接受勝利歡呼的人。因爲,我們的背後始終都有陰謀,有算計,有陷阱?!?
“能告訴我‘死間’行動的全過程嗎?”明臺問。
“爲什麼?”
“我想知道?!?
“知道了,豈不會更加痛苦?”
“至少,我會知道我爲什麼而痛苦?!?
“好吧,我告訴你。”明樓說,“記得那份第二戰(zhàn)區(qū)日軍軍事部署計劃嗎?”
“記得?!泵髋_說。
他的眼前浮現(xiàn)出在日本大使館,自己擊斃桃子小姐的情景。當日,他和錦雲(yún)在一家小型旅館拍攝了日軍第二戰(zhàn)區(qū)兵力部署計劃。
明樓說:“長話短說。爲了牽制日軍的火力防線,我們明目張膽地竊取了日軍第二戰(zhàn)區(qū)兵力部署計劃,其實,那套方案是日軍的預備案。我們走出第一步,就是告訴敵人我們拿到了第一手資料。然後,我們根據(jù)這套預備案制訂了假的攻防計劃,爲了達到麻痹敵人的目的,做到萬無一失,軍統(tǒng)局高層制訂了‘死間’計劃。即由王天風詐降76號,投靠汪曼春,出賣A區(qū)行動組,讓‘假’的第二戰(zhàn)區(qū)軍事部署計劃落入76號手中,逼真上演一場誓死保護情報的大戲。僞造一切信息,故意放下誘餌,指鹿爲馬,讓日本軍方有理由相信,他們獲取了最真實、最可靠的火線情報。他們調整所有的火力防線,按照我們的意圖進入我們的口袋,徹徹底底爲第二戰(zhàn)區(qū)的日本鬼子敲響喪鐘?!?
“爲什麼選我們?”明臺問。
“你們小組焚燬了一船鴉片,死罪難逃。這次行動可以讓你們死得壯烈、死得體面。這是局座的決定?!?
“爲什麼一定要派王天風來?”
“他知道的太多了?!泵鳂钦f這話,眼皮都沒有擡。
“那,你呢?大哥你知道的難道不多嗎?”
шωш ★тTk Λn ★C ○ “想‘策反’???”明樓笑起來,似嗔非嗔。
明臺心一緊,他的菸灰燙著了手指,疼得鑽心。
“說實話,對於王天風的死,我比你更加糾結。我跟他是一起加入藍衣社的,也就是軍統(tǒng)前身。我們在一起工作過一段時間,在法國,我救過他的命?!?
“老師去過法國?”明臺驚異。
“你以爲他是土包子?他會僞裝,會掩飾,行事低調。不像你,一味的高調、逞能、不懂事?!泵鳂钦f,“當日,他把你帶走,他也是束手無策,他不知道怎樣跟我說。後來,我知道了,我託人給他捎帶了一個口信,口信很毒。我就不復述了。我真是又急又怕,怕你就此像流星一樣消逝了,我從未如此懼怕過,你軍訓的那段時間,我?guī)缀跻挂关瑝衾p身,夢見你無數(shù)次被執(zhí)行槍決,夢見你一個人在荒涼的孤冢裡哭?!泵鳂茄廴釢?。
明臺被他感染了,覺得自己在家庭面前是一個犯了錯的孩子。他說:“大哥,我現(xiàn)在不是好好的嗎?”
“其實,我很自私,我爲你能夠出色地完成任務,能夠活下去,我費盡了心思,算計了一次又一次,差點算掉你的性命。”明樓深深嘆息,爲自己,爲兄弟,爲死去的烈士們。
“爲了國家,我們有可能失去彼此,失去親情友愛,失去愛情,失去曾經(jīng)美好的日子,我們不是傻,也不是願意去死,去走一條不歸路。我們是箭在弦上,有進無退。進則死得壯烈,退則活得可恥?!泵鳂堑难凵裱e包含了一層深意,他看著明臺,滿溢著關懷和溫暖的氣息。
他繼續(xù)說:“在這個蜘蛛網(wǎng)般盤結的諜網(wǎng)中,黑中藏白,白中有黑,黑白又衍生出灰暗……書歸正傳吧?!?
明臺心中大爲詫異:“什麼叫做書歸正傳?難道,剛纔那一番話都是閒話?”
“我現(xiàn)在代表中共中央南方局特派委員跟你講話?!泵鳂抢泄掳阏f出這句話,明臺驚奇地睜大了眼睛。
“我沒有精神錯亂,你也不要用這樣的眼光來審視我,你今天在這裡等的,並不是軍統(tǒng)局的‘毒蛇’,而是南方局的委員,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