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擦黑，雨似停非停，在岐山港口停泊著十艘小船，單桅硬帆，水手正用船漿調(diào)整船身來吃風，二百多個岐山盜正在排隊上船，所有人手中俱是拿著長矟或鐵槍，也有少量的刀牌手，有幾人手裡拿著突火槍，這東西用處不大，二十步內(nèi)纔可能把人打成重槍，但打放時聲若霹靂，就是用來驚嚇沒見識的官兵或老百姓，可以把人羣驅(qū)散。

陳於勇叫兩個人架著李誠，帶著李福與衆(zhòng)人一起上了小船。

李誠趴下之後，後背和屁股還是疼痛難當，他深感懊悔，知道不管怎樣這一條銷贓線路是斷了，自己多半要被宰了泄恨，就算是能僥倖活下來，將來的生活定然不怎麼如意，還可能會很艱苦。

想到自己以前的日子，李誠心裡的恨意更濃了。

李誠幾乎是一字一頓的道：“二爺，侯府距商行不遠，不會耽擱事，逮著了世子，我要親手用小刀一下一下的把世子的腦袋割下來。”

硬帆被調(diào)整到位，然後吃滿了風，漿手們劃動小船的船漿配合，雖然和水流逆行，但小船的行動並不慢，在天徹底黑透了之後，船隻如箭一般的往著上游方向穿梭而去。

“各人打起精神來。”陳於勇不理李誠，站在船頭暴喝道：“今晚幹好正事，撤走之前不封刀，隨你們折騰！”

岐山盜們高興的叫起來，彷彿眼前就是酒肉，女人，還有財富。南安集鎮(zhèn)比較富裕，此前岐山盜並沒有順閩江過來搶掠，因爲留著銷贓點比搶一票合算。

既然這個點廢了，這個富裕的鎮(zhèn)子當然不能放過，燒殺搶掠，獲得財物和女人，釋放過多的精力和獸性，激勵士氣，真是太合算了。

所有人眼中都是一片血紅，揮刀斫斬，揮矟戳刺，刺中和砍中人體時的觸感，看到鮮血迸濺，人的眼神充滿惶恐，害怕，還有絕望，然後成一片死寂，殺人過多的人心理多少有些問題，此時此刻，這二百餘人的岐山盜，已經(jīng)都成了人形的野獸，如果沒有人能防住他們的攻擊，南安集鎮(zhèn)的百姓會遭遇到殘酷的屠殺，很多家庭會有滅頂之災(zāi)。

……

滿腿泥污的金簡奮力的在奔跑著。

他潛伏在閩江岸邊，從南安集鎮(zhèn)溯流而上是大片的農(nóng)田區(qū)，福建路多山少田，福州附近還是有不小的平原區(qū)域，四周大量的農(nóng)田已經(jīng)快到了收穫季節(jié)，金簡沿著農(nóng)民踩出來的小道和挖出來的田埂一路奔跑著，他所在的地方距離南安集鎮(zhèn)的侯府有二十餘里，他要在最短時間內(nèi)把敵情通報到世子跟前。

這是金筒等多人的任務(wù)，徐子先和李儀的上報被十分粗暴的批覆回來，官府在閩江上下游只有幾個軍寨，官兵疏於戰(zhàn)陣，久未訓練，最少金筒從未見過有軍士在江岸兩邊巡邏，只有十分偶爾的情形下會見到江防營的巡邏小船，防禦可謂十分空虛。

這也是五大盜能攻破漳州外圍，直至城牆下的原因所在，福建路駐軍的主力就在福州城內(nèi)，是制置使司掌握的五個軍是正經(jīng)禁軍，大都督府的兩個軍是廂軍，禁軍是駐守福建的廂軍中的精銳，廂軍就差了許多。

還有福州府控制的負責城防守禦的一個軍，也是廂軍。提刑司下還有幾個捕盜營。除此之外，泉州有一個駐防軍和城防營，閩江沿岸幾百裡有幾個江防營，漳州有城防營，另外在泉州有一支水師，有幾個營的兵力，一百多艘戰(zhàn)船，實力相當薄弱，只能防禦沿海重鎮(zhèn)泉州和福州，對漳州等地都無力屏障。

官府靠不住，徐子先只能把金筒等人放在上游沿途兩岸來回巡邏，以期在岐山盜出現(xiàn)在三川口外的碼頭上時，自己這邊已經(jīng)有了充足的準備。

由於前幾天一直在下雨，堤岸邊和田地裡都是爛泥，金筒的鞋子跑掉了，這是他用第一個月的月錢剛買的新鞋，金筒回頭用惋惜的眼光瞟了一眼，就毫不猶豫的繼續(xù)狂奔起來。

……

黃昏時分。

“十艘小船，每船二十人左右。”渾身泥濘的金筒站在侯府正堂的前檐下，在勉強平定呼吸之後就開始向徐子先等人彙報。

“秦兄，”徐子先轉(zhuǎn)頭對秦東陽道：“可以去通知葛家兄弟了。”

“是。”秦東陽一抱拳，說道：“一會我們直接去三川口匯合。”

“甚好。”

徐子先點點頭，又詳細詢問了岐山盜的船隻大小，流速，船速等等，再三確認之後，徐子先看向金簡，長相清秀，體形偏於瘦弱的少年。

“我派了三個組十二人去沿河哨探，現(xiàn)在是你最早帶回消息。”徐子先問道：“你是怎麼辦到的？”

“我們組湊了四百錢，僱了四頭騾子，每天五十文，共用兩天，在我們潛伏巡邏的江岸邊，隔幾裡放一頭騾子，哪邊先看到，就跑一段路，騎騾子趕路回府裡報信。”金筒道：“這筆錢我覺得花的很值。”

“確實很值。”徐子先哈哈一笑，說道：“錢我會補給你。”

“還會有額外的賞錢。”徐子先對金筒道：“你要繼續(xù)好好效力，我不會虧待一心跟著我的人。”

金筒爲什麼是第一時間進府來的人，而不是別的報信人，這不重要，可能會耽擱少許時間，但人心就是如此，誰不想往上爬，誰不想在上位者跟前留下更深刻的印象？

金簡從替同伴包紮傷口，到眼下這事，都表現(xiàn)出可怕的少年老成，心思細膩縝密比成年人還可怕的多。

不過無妨，徐子先自信壓的住這些少年人。

“敢不替世子效死？”金簡有模有樣的抱拳行禮，同樣的禮節(jié)，金簡透著精明幹練，高時來則少年大氣，田恆卻是質(zhì)樸厚道。

“吹哨。”徐子先對身邊的一個少年近衛(wèi)道：“集結(jié)所有人，叫高時來去開武庫，排隊授兵。”

“是，世子。”

護衛(wèi)隱隱有些興奮，這些來一直練兵不停，後來徐子先和李儀等人都再三強調(diào)，鎮(zhèn)上可能被岐山盜攻擊。

這事情不僅福州批覆荒唐，鎮(zhèn)上的商民對此也是當笑話來看。

這些天訓練強度強加，每天都在鎮(zhèn)上來回時，都會有無聊的人出聲嘲諷，還有不少人打賭，岐山盜若來了，他們就輸錢。若是這些少年能打退岐山盜，他們把腦袋砍下來給人當夜壺來用。

每天在這種嘲諷的話語中在鎮(zhèn)上穿梭，對成年人來說也未必忍的了，對這些敏感和逆反心理還很強烈的少年來說，簡直是一種煎熬。

現(xiàn)在岐山盜終於來了，少年們感覺到的不是害怕或畏懼，而是隱隱的憤怒和興奮。

徐子先站在檐下沒有動，另外兩個監(jiān)視組的少年也返回來了，他們都是渾身泥濘，此時也顧不得換衣服，衆(zhòng)人都排在隊伍裡接受高時來下發(fā)的武器。

精心打製的軍用長矟，矛頭尖銳，矟頭呈三角狀，兩側(cè)開刃留有血槽，鐵製的矟頭一直到矛桿中端，尾端又是鐵製的尾套，整條長矟似一根渾鐵打製的重型長兵器，在夕陽的光亮裡熠熠生輝。

鐵矟，障刀，盾牌，投矛，並沒有下發(fā)弓箭。

秦東陽認爲才一個月的訓練根本無法培訓出合格的弓手，真正在戰(zhàn)場上能發(fā)揮作用的弓手最少得半年到一年時間才訓的出來，最好還經(jīng)歷過若干次實戰(zhàn)。

在戰(zhàn)場上能箭無虛發(fā)的神射手，可能都是好幾年以上的時間在戰(zhàn)場上錘鍊出來的強手，眼前這些少年雖然都是天賦優(yōu)秀，訓練的時間畢竟還是太短了。

不用弓箭，最好就是用投擲武器，投矛有效殺傷距離比弓箭要短，但殺傷力巨大，一旦被刺中，最好的結(jié)果也是重傷。

每個少年都領(lǐng)了三支投矛，領(lǐng)多了也無用，他們不可能在短兵相接前投出太多。

徐子先一直站在檐下看著那邊的情形，他自己也是一樣，短袍，束緊腰擺，長靴，手持一根長矟和腰間繫著障刀。

另一側(cè)也是三支投矛，等三十個少年全部武裝完畢，用時也沒有超過一刻鐘。

“出發(fā)吧。”徐子先沒有做什麼動員，他在此前已經(jīng)做的夠多，而且徐子先緊接著的話更令少年們心潮澎湃，感動萬千。徐子先走下臺階，第一個走向侯府正門，一些下人和僕婦看著這支隊伍，似乎是感覺到了比平常訓練有些不同的東西。

徐子先站在門口，只簡直的又說了六個字：“跟我來，小心些。”

一些少年緊緊握了握手中的長矟，大步的跟了上去。

天色已經(jīng)黑下來，鎮(zhèn)上的商行鋪子在這種時候幾乎就全關(guān)上了門，徐子先大步走在青石板路上，緊握著手中的鐵矟，儘量壓制激盪的心情。

如果說他在玩一個遊戲，開局給了他一個新手村，那麼現(xiàn)在就是新手村終級任務(wù)的來臨了。

打敗岐山盜，獲得財富，收穫部下真正的忠誠，獲得更良好的前景，這就是新手村打怪任務(wù)的終極意義。

未來宗室侯爵的身份，一個別院，六個官莊，幾個鋪子，還有府城裡侯府，這些只是外在的東西，徐子先有一種覺悟，世界即將改變，舊有的權(quán)勢無能爲力，要麼猛然向上，要麼就只能沉淪。

在這種時候，建立真正的權(quán)力圈，打造夯實根基，這纔是最重要的事情。

前世的徐子先不容於宗室，在官場努力十餘年也沒有真正的結(jié)果，最終沒逃掉刑場一刀，只能說明舊有的道路是走不通的。

這種覺悟算是穿越者最大的財富，因爲歷史在迷霧之中，身處於其中的人很難迅速感覺到有所不同，等發(fā)覺事情不對的時候，往往已經(jīng)無能爲力。

正因爲有這種覺悟，纔是徐子先奮力向上，每天都在疲憊中度過的最大的動力，也是他今晚冒險的根由。

如果這一關(guān)過不去，底下的重重難關(guān)就更加兇險，更令人感覺無能爲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