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宣和五年二月四,戌申【西元1123年323日
太廟中的一幕,兩具神主上的字樣,很快便傳了出去在因極度的震驚引起的數(shù)日沉默之後,關於趙瑜身世的躁動終於在基隆城中爆了出來
“大王竟是太祖之後?”
“大王早就開始叫道君皇帝叔叔了,哪還會有假?”
“即是太祖之後,爲何不在東京城中好好的做官,怎麼可能會成了海盜?”
“那是給逼的……燭影斧聲聽沒聽說過?”
“那是胡編亂造”
“這可不是俺編的,連赫赫有名的司馬相公都一字一劃的記了下來的【注】太祖皇帝死得不明不白,留下來的兩個兒子,燕王和秦王死得不明不白,親弟魏王也一樣死得不明不白,而太祖的孝章皇后後連葬儀都沒有按著皇后的禮節(jié)來做你說其中有沒有鬼?”
“……那大王又是怎麼回事?怎麼到得昌國?”
“你不知道當年太宗皇帝伐遼慘敗,與軍隊失散,當時軍中便有立燕王做皇帝的說法當太宗回師後,便逼著燕王自盡而大王的先祖、太祖皇帝的四子秦王,很快就因兄長燕王自盡而憂懼得病,在臨死時生怕子嗣遭遇太宗皇帝的毒手,決了太祖之後便悄悄把一名已經(jīng)懷了孕的侍妾暗中送出京城,逃到昌國隱姓埋名安頓下來,所以纔有了大王的這一支”
對於帝王家世的八卦,底層的百姓都是聽得興致盎然,也更加興致盎然的傳播出去真的、假的,親眼看見的,以及自行推測的,無數(shù)傳言、謠言便在基隆城中涌動
而與激辯真僞地市井小民所不同東海國中地文武百官並不關心趙瑜究竟是不是太祖之後他們所考慮地卻是趙瑜突如其來地這一舉動到底所爲何意這個原因在所有東海臣僚地眼中其實並不難猜
宋軍於北地地拙劣表現(xiàn)已經(jīng)在邸報中通傳給國內(nèi)所有七品以上官吏而東海軍在日本和天津地勝利則進一步加強了文官武將對於東海軍力地信心從古到今擁有如此強大地軍隊地君主不可能也不應該安居一隅
‘這天下我有資格拿到手’這便是官吏們所理解地趙瑜想傳達地用意而附和著趙瑜地想法想要做從龍之臣得到擁立功地文武官員實在太多數(shù)日之間一封封勸說趙瑜稱帝地勸進表便如雪片般飛入他地房中
按照幾千年來慣例當羣臣上表勸進之後趙瑜就應該立刻搖頭、否決把勸進表丟到上者地鼻子上繼而大雷霆一番以示自己要安安心心地做大宋地藩王絕無稱帝之意;而接下來文武百官會堅持己見再次上表而後趙瑜再次否決等到勸進表三辭三上雙方將戲份做足趙瑜就可以把只有天子才能使用地十二旒冕、十二章衣穿戴在身上了
這一套流程從周興殷亡時起便開始在九州大地上流傳不論是開國還是繼承每一任皇帝登基即位都要這般裝模作樣一番因此所有有份上表地臣僚將佐都在等待著趙瑜把表章擲還以便他們改個日期、換個擡頭重新謄抄一遍然後再把勸進表交上去只是……東海王宮中地反應卻出人意料趙瑜那裡始終沒有任何消息所有地勸進表都給東海王留中沒有一份還這場勸進大戲也就剛剛開始便因爲主角地不配合而宣告中止
“該不會大王不清楚該怎麼做罷?”
“怎麼可能?當年稱王的時候,大王做得可是漂亮得很,哪一步都沒缺啊”
“那大王今次爲何不把勸進表還?”
“我怎麼知道”
諸如此類的對話,在基隆城中公開和不公開的場合不斷出現(xiàn),幾乎每一個有資格談論勸進之事的官員都捲了進來,但只有兩人例外到了最後,所有的文臣,所有的武將,都把目光集中在了這最關鍵的兩人國相陳正匯和樞密使趙文身上畢竟,在趙瑜保持著曖昧的沉默的時候,只有兩位平日最接近趙瑜的重臣,纔可以代表著東海王的意志
不過陳趙兩人卻好像什麼事也沒生,完全不知多少雙眼睛正緊盯著他們的反應
獻祭大典之後,陳正匯徑自去了島南巡視今年的春播情況民以食爲天,儘管經(jīng)歷了對日作戰(zhàn)消耗了大量糧草,東海的糧食儲備仍能保證就算國中今年顆粒無收,依舊可以讓近兩百萬國民填飽肚子,但糧食畢竟關係到一國命脈,耕戰(zhàn)二策仍是與海上貿(mào)易並列爲東海國的立國之本,今年的夏糧收穫?cè)绾危墙酉聛淼膸讉€月,趙瑜和陳正匯最爲關心的問題
而趙文則催著今次參與征戰(zhàn)日本的部門和營頭,早點把戰(zhàn)後的總結(jié)交上來
這些手的資料,對於完善東海軍有關動員學、後勤學等方面的軍事理論,以及研究並解決軍隊因爲長時間行軍作戰(zhàn)而帶來的軍心士氣下降的問題,有著難以估量的意義
一切如常
令人納悶的平靜無波
幾日過去,終於有人忍不住主動起來
盧安被領出東海相府的門廳時,心中是忐忑不安,在廳內(nèi)等候的無一不是有品級的官吏,而他僅僅是被派
的禮部尚的管家,卻不知爲何被安排進了等候國相T7廳,甚至能個被喚入相府房周圍官員們帶刺的目光,讓他渾身不舒服
穿過兩重門廊,盧安跟在一名崑崙奴的後面走進陳正匯的房東海國相此時身著一身寬鬆的道服,正安安穩(wěn)穩(wěn)的坐在房之中陽光透過晶瑩剔透的玻璃窗,正正照在桌之上一個十三四歲的小童侍立在桌邊,桌上擺著一部《論語》,一杯清茶水汽嫋嫋,而陳正匯則在慢慢翻著另外一冊
盧安進了門後,大氣也不敢喘,只和小童靜靜的等在一旁,房中的氣氛讓他不敢出言打擾而陳正匯似乎也沒有注意到盧安進來,一頁頁的翻著手上的冊不知過了多久,他突然把放下,擡頭看了看盧安兩眼,便舉手示意童將莫名其妙的盧管家領出了去自始至終,東海國相一句話也沒有說
暈暈乎乎的回到家中,盧安又被叫進另一間房盧明德身邊此時正坐了一人盧安認識他,那是剛剛進入戶部任職不到兩年的侍郎蔡對著盧、蔡二人,盧安一五一十的把陳正匯當時的舉動述說了一通
聽完盧安的敘述,盧明德當即問道:“陳相公當時看得何?”
盧安立刻回道:“是《左傳》”
“何卷何篇?”盧明德追問著
盧忠皺著眉,苦思冥想,最終還是回憶起封面上的文字:“……應是《襄公》一篇”
一旁靜聽的蔡突然渾身一顫,猛地扭頭,與同樣驚起的盧明德的目光撞在一起
“‘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盧明德聲音低沉
蔡則同時道:“‘文王帥殷之叛國以事紂,唯知時也’”
一絲笑意從盧明德和蔡的嘴角綻開,兩人同時苦笑起來:
“看來還要再等一陣子啊”
“是啊……還是要再等下去”
盧安一頭霧水,他不知道兩人其實說得都是一件事
盧明德的一句出自《論語泰伯》,而蔡的話則載於《左傳襄公》,都是講的殷周交替之時,周國已有了壓倒殷商實力,但文王姬昌仍對紂王保持著臣子的禮節(jié)孔子在論語中倍稱其德,而在左傳中,則言周文王之所以會統(tǒng)領背叛殷商的藩國繼續(xù)服侍紂王,是因爲明白時機未到的道理
陳正匯在盧明德假借送禮而派來打探消息的僕人面前,在桌上擺了本《論語》,又翻看載有文王事殷故事的《左傳襄公》一篇,其中用意自是不言自喻,至少盧明德和蔡已經(jīng)明白了陳相國的苦心
對於羣臣的勸進,趙瑜保持沉默是逼不得已,同意固然不行,而駁回也會讓百官更加興奮,所以只能把奏章留中不而陳正匯明白趙瑜心意,所以纔會同樣不一言
既然趙瑜看起來還沒有當皇帝的意思,而百官之的陳正匯也認爲要再等待時機,盧、蔡二人自然要與趙瑜和陳正匯保持同樣的立場隨著兩人把陳正匯的心意傳揚出去,東海文官系統(tǒng)內(nèi)的風波也便因此漸漸平靜了下來
至於軍方,趙文則做得更爲直接當陳正匯那裡把文官安定下來之後,他便召集了臺灣島上的一衆(zhòng)將領,直言了當命他們別再添亂接下來又給外島的總督們?nèi)ッ苄牛屗麄兿雀髯陨弦环鈩襁M表表示一下心意,以防日後論功行賞時沒份,不過他在信中說得最多的,還是要求總督們安心於本職工作,靜待時機
有了文武兩方席重臣出手彈壓,席捲國中的紛亂狂潮終於開始穩(wěn)定下來,但最終把這次勸進大潮壓下去的,還是趙瑜本人自太廟獻祭沉默了半月之後,趙瑜終於下旨,並非關於稱帝之事,而是命禮部準備禮品,學士院草擬賀,要上表道君皇帝,恭喜其收復燕雲(yún)故土,而落款……依然是‘侄臣瑜’
一道賀表,表明了趙瑜的態(tài)度,不過躁動起的人心卻再難恢復原狀,已經(jīng)傳揚出去的消息不會突然消失而‘大王有資格稱帝,有實力稱帝,只是要再等等時機罷了’做從龍之臣的想法就此在東海羣臣的心中生根芽,茁壯成長,靜待著下一個機會
這也便是趙瑜最初的用意
時光忽忽而過,轉(zhuǎn)眼之間,就到了芙待放、蟬蟲初鳴的初夏時節(jié)有關東海王身世的謠言也隨著時間的流逝,逐漸從沿海諸州開始向大宋內(nèi)陸擴散到了四月底,就在童貫、蔡攸班師回京的同時,蔡攸便收到了從福建老家送來的緊急密信
蔡攸並沒有立刻拆看這份信件,他要關心的事情太多,東南的一點瑣事,蔡攸並沒有放在心上,他更在意的是他所能得到的封賞
由少保進封少師,說起來並不算多慷慨的賞賜,尤其是與童貫比起來更是如此童貫得封徐豫國公也即是同時身兼徐國公、豫國公這等兩國國公的爵祿,在大宋的封爵中,僅比郡王低上一級同時,依照神宗皇帝的遺言,只要一兩年後,收復的燕雲(yún)各州安定下來,他就將穩(wěn)穩(wěn)的得以封王
蔡攸卻沒去羨慕童貫,在他看來童貫的政治生命已經(jīng)結(jié)束,所謂功高不賞,不論用的是什麼手段,童貫畢竟是把燕雲(yún)拿了回來
的情況下,童貫接下來的命運就是拿個王爵而致仕了也是心知肚明,但畢生的夙願即將實現(xiàn),他也就不在意兵權(quán)被解除,節(jié)鋮被收回,而是一日復一日在府邸中擺酒慶祝
蔡攸卻不甘心如此,王那個奸人靠著剽奪前方戰(zhàn)功,升了太傅,鄭居中寸功未立,官階也將上升數(shù)級眼見幾位宰執(zhí)沾了便宜,得以加官晉爵,蔡攸的心思便只想著要如何才能重新回到執(zhí)政的位置上
不過,當他在一日午後,漫不經(jīng)心的拆看從福建傳來的信件的時候,他的心意關注的焦點卻一下子變了
‘趙瑜竟然是藝祖【注2】之後?’蔡攸整個人都從搖椅上跳了起來這一跳起,他就再也無法安心坐下,只來來回回的在房間中打著轉(zhuǎn)
太祖皇帝的畫像蔡攸看過多次,不論是太廟還是觀音院,又或是在宮廷之中,藝祖正面坐像都有張掛他回憶起趙瑜的相貌,對比著太祖皇帝,感覺著竟有六七分相似兩人都是膚黑體壯,而且都是一張圓臉,連留著的鬍鬚都是一模一樣藝祖最擅長的兵器是五尺齊眉棍,按市井說法,那是一條桿棒打得四百座軍州都姓趙,在軍中,太祖皇帝所遺棍法也是流傳極廣即雲(yún)五尺齊眉,藝祖的身量自不會有六尺而東海王,蔡攸會過多次,那是五尺出頭的身高
‘真的很像啊’
不說不覺得,但蔡攸越是回憶,就越是覺得太祖皇帝和趙瑜兩人,當真是像極了而蔡攸也覺得趙瑜很有可能真的是藝祖之後,要不然,也沒法兒解釋爲何其不過二十多歲,便已經(jīng)成爲了一國之主
當年的西夏國王李元昊,本就是出身於控制著銀夏一帶百多年的黨項世家,而他的父親李德明也用了三十年時間休養(yǎng)生息,培植國力,但李元昊從得掌家族,到立國西夏,仍是歷經(jīng)千辛萬苦,其間多次慘敗,到了三十五歲方纔登基稱帝
而趙瑜和東海的展卻能叫李元昊悲憤的一頭跳進黃河趙瑜從他父兄手中接過家業(yè)時,正是大廈將傾的時候,童貫的十萬大軍已經(jīng)把其父、其兄的級拿到手上,並派出大軍犁庭掃穴,打算一舉蕩清浪港餘孽但趙瑜接手後,只用了數(shù)天便整合了軍力,一戰(zhàn)便大破童貫手下的所有水師軍力,硬逼著童貫放棄清剿,而改爲招安
而接下來的時間,趙瑜的勢力如怪獸一般飛擴張,三數(shù)年內(nèi),便一統(tǒng)海外,軍力之強,甚至輕而易舉就把當年禍亂廣西的交趾王李乾德給生擒活捉,打得女真不敢越遼南一步蔡攸本不知兵事,舊時並不知東海實力之強,但去北地走過一遭後,他終於明白,能一戰(zhàn)盡殲十萬女真的戰(zhàn)績究竟是多麼可怕
蔡攸雖不篤信神佛,但白手起家,在二十出頭便開國稱王,麾下兵將橫行天下的趙瑜,若說沒有祖宗庇佑,他是怎麼也不會相信
何況,東海王家五廟昭穆不全的問題,始終是個謎,現(xiàn)在,也終於有了合理的解釋畢竟以太祖之後的身份出掌外藩在大宋還是犯忌諱的,也難怪趙瑜要隱藏身份
不過,無論東海王是否是太祖遺脈,他現(xiàn)在突然把身世拋出來,也證明了趙瑜已經(jīng)不再顧忌大宋,所以纔會如此肆無忌憚蔡攸很清楚,現(xiàn)在連同平、營、三州在內(nèi)的燕雲(yún)十九州故地,大宋只剛剛拿回了六州,剩下的十三州還要與金人談判,國家的重心在數(shù)年內(nèi)還要放在北方,根本無法顧及東南趙瑜所選擇的時機可謂恰到好處,正好讓大宋眼睜睜的看著他在臺灣做著他的太祖之後
蔡攸倒是很開心的看到這一幕的生既然他已經(jīng)收到消息,數(shù)日之內(nèi),官家也會收到同樣的消息而作爲與趙瑜打過多次交道的宰臣,自然會被喚入宮中聽詢,只要他能籍此良機表現(xiàn)一番,重登宰相之位,輕而易舉,諒王那奸人此時也不敢再與他相爭
等他重回相位,再跟樑師成、王鬥上一鬥王的把柄甚多,只要略施小計,逼他告老回鄉(xiāng)也不是難事而王一去,樑師成便是孤家寡人一個,屆時不必他動手,自會有人乘機將樑大璫整下去
“大郎”蔡攸正在盤算著日後要怎樣料理樑師成和王這對狼狽爲奸的奸人的時候,一個從小看著蔡攸長大的心腹老蒼頭走進他的房間,“官家派了一個小黃門來傳旨”
‘來得好快’蔡攸大喜,換了衣服連忙出了內(nèi)室
“少師”小黃門額頭上的汗珠都沒有來得及擦去,一看見蔡攸出來,便尖著嗓子,語氣急促的叫著:“官家有旨,請少師即刻入宮”
注:即司馬光的《水紀聞》在宋人的筆記中,有關燭影斧聲的記載,可謂是不絕於除了司馬光以外,仁宗時,名僧文瑩的《續(xù)湘山野錄》也是其中之一
注2:藝祖就是太祖的另一種說法在宋時,許多時候都有稱趙匡胤爲藝祖
各位友見諒不過接下來,俺會盡力保持每天更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