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首臨江仙是你所作？”趙奉至用審視的目光打量著眼前這個少年。

在全程冷眼旁觀了今日發(fā)生的一切後，他感覺找到了蘇默之所以三次不中的原因，心中甚是有些怒其不爭的憤nu?。

“是。”蘇默毫無壓力，平靜的回答。

趙奉至心中的怒火更加幾分，沉聲道：“你如此才情，爲何不肯好好讀書，竟然癡迷於這商賈事？要知這商賈雖然能讓你財貨豐足，但卻是低賤之業(yè)，向爲世人所鄙。何不奮發(fā)向上，專心學(xué)業(yè)？待來日金榜題名建功立業(yè)，便不說能否青史留名，卻也可光耀門楣、光宗耀祖，豈不更勝一區(qū)區(qū)商賈？若你肯回歸正途，他日道試過後，老夫可爲你引見，進國子監(jiān)進學(xué)，如何？”

這番話一出，趙奉至身後一直跟著的老管家頓時面露震驚之。自家老爺一生清廉耿直，就連爲了自身仕途都不肯去求人走動，如今爲了這個蘇默，竟然連這種口都開了，對這個蘇默的看重可見一斑了。

旁邊始終垂著眼簾安坐的蘇宏，此刻也是身子一震，把兩隻耳朵使勁的豎起來，生怕漏掉一個字。

“老大人厚愛，學(xué)生感恩之至。”蘇默起身，恭恭敬敬的施了一禮。

先不說別的，趙奉至這一番話中的愛hu?和殷殷期許之意，便值得蘇默正心實意的一禮。

趙奉至端坐不動，安然受了這一禮，兩眼卻眨也不眨的盯著他，並不爲所動。

蘇默今日搞的這一出，無論是表面上再怎麼光鮮，口號再如何響亮，卻始終掩藏不了商賈的本質(zhì)。借文名以行商賈事，騙旁人可以，又豈能瞞過他趙奉至的眼光。

但也正是通過今日這一出，讓趙奉至看出，這個蘇默頭腦極爲靈活，絕不是表面上看到的那般年少衝動。所以他在等，看看這小子究竟會怎麼說。

“不知老大人是哪裡人氏？”出乎意料的，蘇默並沒接先前的話題，卻是忽然問出這麼一句。

趙奉至一愣，隨即坦然道：“老夫祖籍湖州常德，如何？”

蘇默點點頭，喃喃道：“湖州常德……江南之地，好地方啊。”

趙奉至微微蹙眉，不明所以的看著他。

蘇默又道：“學(xué)生冒昧，敢問老大人，家境還好？”

趙奉至怫然，皺眉道：“我趙家詩書傳世，雖非大富，卻也算的名紳大戶。”

蘇默擡頭看著他，輕輕的道：“既如此，那敢問老大人，可知一天只吃一餐，一餐無主食，只靠菜葉湯水果腹的日子如何過活？老大人又可知，數(shù)九寒天，只墊著一張冷席蓋著一牀薄被，明明困頓不堪，卻只能咬牙硬挺，生怕一旦睡去便就此再醒不來的苦楚？又或老大人能否知曉，眼睜睜的看著父母雙親，明明憂愁第二天能否繼xu?活下去，但對著兒女時卻依然展露出笑容的辛酸？如此種種，敢問老大人，可能體會？”

趙奉至聽的傻住，一時不知該怎麼回答。

蘇默卻沒等他回答，長長吐口氣，這才面上浮起一層悲，嘆道：“聖人云，倉廩足而知禮節(jié)、衣食足而知榮辱。學(xué)生何嘗不知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道理？然而，在衣難蔽體、食不果腹的環(huán)境下，對於學(xué)生來說，活下去，纔是最重要?的事。或者，老大人會說，學(xué)生年幼，這些事情自當有父親操持。然，若學(xué)生無知無覺、不明世事倒也罷了。可是偏偏學(xué)生早慧，明明看到老父的艱辛卻讓學(xué)生裝作無知，只顧著自己的什麼學(xué)業(yè)、日後的發(fā)達前程什麼的……呵呵，禽獸尚知反哺，學(xué)生若毫無所動，豈非連禽獸尚且不如？學(xué)生，做不到！”

他這番話越說越快，越說越激動，臉上悲愈濃，令人聞之心酸、聽者落淚。

趙奉至和身後的老管家都是不由的一臉默然，心中慼慼。

旁邊蘇宏以袖掩面，遮掩下的面龐上，眼角突突突的直抽抽，胡亂尋個由頭，告罪離座。

聽不下去了！

這小王八蛋滿嘴胡咧咧，聽上去蠻是那麼碼子事兒的。但蘇宏可是跟自己這寶貝兒子就此問題深談過的，小王八蛋壓根就是不喜讀書，又跟什麼貧寒之類的有毛關(guān)係？如今卻堂而皇之的拿來糊弄人，偏這個理由卻讓他這做老子的，實在是面上無光，這讓蘇宏哪裡還坐得住？

得，自己這妖孽兒子，蘇宏如今是拿捏不住了。既如此，你個小王八蛋自己玩，老子不奉陪了，遁了！

話說今個兒從頭到尾，也實在太考驗老爺子的心臟承受力了，這大起大落的，直到這會兒蘇宏還覺得心跳的厲害。

聽著這位趙教諭，並沒因兒子先前那番駭人言論說事兒，蘇宏心下總算是安定了下來，趁這功夫，正好靜靜氣去。

蘇默這小畜生，如今跳脫的厲害，指不定什麼時候就來一出嚇死人的戲碼兒。蘇宏覺得，自己絕對有必要時刻調(diào)整好身心，不然能不能撐到下一刻，實在是沒把握。

生命中確實有不能承受之重啊！

屋中，趙奉至此刻不免有些尷尬。他是個謙謙君子，在他認爲，正是因爲自己訓(xùn)誡蘇默的原因，這才讓蘇默忍不住說出了這番話，但卻忘記了一旁作爲父親的蘇宏的羞愧。

君子言行，溫潤如玉。自己只顧痛快，卻忽略了人家父親的感受，這是自己言行的過失。

趙教諭一生守禮，此刻不由的三省吾身了。

蘇默臉上做悲慼狀，暗暗的卻以眼偷覷，眼見趙奉至臉上神，不由的暗暗得計。

讓趙奉至先不好說話，把老爺子羞走，都是有目的的，否則接下來的話就不好說了。

今天一個沒控制?好，把老爺子嚇的夠嗆，不但要跑路，甚至連傳家寶都出來了，他可不想再讓自家老爹多出更多的憂煩。

“老大人恕罪，學(xué)生一時激憤，言詞過激了。”看看火候差不多了，蘇默假模假樣的擦擦並不存在?的淚水，起身深施一禮。

趙奉至嘆口氣，微微搖頭示意無妨。正琢磨著怎麼安慰下這至孝的孩子，冷不丁蘇默接下來的話，卻讓他又吃了一驚。

“於老大人的訓(xùn)誡，學(xué)生方纔所言，其實還只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學(xué)生覺得，之所以三次不中，跟目下這蒙學(xué)教育的缺憾有很大的關(guān)係啊……”

語不驚人死不休啊。趙奉至心茲念茲的就是這教育事業(yè)，忽然聽到被人戳到命根子上，頓時心旌搖動，什麼安慰什麼勸學(xué)的全都扔到了一邊。

“蒙學(xué)教育有什麼缺憾？你……你一個連小考都不過的蒙童，有何資格評判聖學(xué)，焉敢胡言亂語！今日你若不說出個所以然來，本官定治你個大不敬之罪！”

老頭兒真急眼了。只是這話說完，卻又不禁暗暗苦笑。連問聖都敢爲，這小子還有什麼怕的？膽大包天，說的就是他。

蘇默卻毫不爲所動，正道：“老大人此言差矣，正所謂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學(xué)生雖學(xué)問不夠，也確實沒資格去評判什麼，但是說說自身感受，這應(yīng)該沒問題。”

趙奉至瞪眼道：“你講。”

蘇默應(yīng)了聲是，開口道：“學(xué)生八歲進學(xué)，只是進去之後卻深感吃力。蓋因?qū)W堂之內(nèi)，生員年齡大小各異，所學(xué)亦參差不齊。年齡各異則預(yù)示接受能力、理解能力都會不同，所得結(jié)果便會隨之多寡不同；而學(xué)堂中，有早入學(xué)的，有後入學(xué)的。而先生所授卻並無具體所分，如此一來，早入學(xué)的只是浪費時間，後入學(xué)的卻又難以跟上進度。這兩方面結(jié)合，本來先生所授十分，到得下面最多能得三四分。這且不說，那原本就因年紀小，理解力領(lǐng)悟力低的，就越發(fā)的難以跟上，最終所得，只怕便連一二分都難。長此以往，多得者其實並未多得多少，而少得者卻得之越來越少，如此這般，怎麼能期之良才？便其中有那驚採絕豔之輩，或能憑藉天賦脫穎而出。然而這世間，平庸者衆(zhòng)，驚才絕豔者萬中難出其一。倘若只是靠著期盼這些萬中難出其一的絕才，那儒家教化萬民，朝廷選賢取士之意能得幾許？此學(xué)生淺顯之見，若有不到之處，還請老大人莫怪。”

噹噹噹，這番話說罷，趙奉至心神巨震，久久回不過神來。自孔孟之後，提出教化萬民、有教無類的觀點以來，其實說到底，所有人注重的仍然只是少數(shù)人。

便說孔聖人，世上所傳的不也只是七十二弟子？但當時隨孔子求學(xué)的，何止千萬？

真正?注重教育制度，形成梯次分明的教育制度是在晚清之後、民國之初。那時候，民智逐漸開化，又受外部大環(huán)境擠迫，這才水到渠成。但是在這數(shù)百年前的大明時空，蘇默的這番言詞，就不啻於黃鐘大呂、振聵發(fā)聾了。

趙奉至失神半響，這才緩過神來，喃喃的似問語又似自言道：“那……該如何是好？”

“分級！”蘇默鄭重的說道，“不但要分級，還要以各級不同的生員，編撰不同的教材。所謂因材施教，不單單是指針對不同人的才智，更應(yīng)該分化到接受力和領(lǐng)悟力層次，也就是年齡段。”

趙奉至一震，猛然瞪大了眼睛。他一生醉心教育，可以說心神全都用在這方面。蘇默雖然簡單的幾句話，卻讓他隱隱感覺到其中蘊含著莫大的機遇。

自己不願參與那些蠅營狗茍的爭鬥，那麼，想在朝堂之上有所作爲，就幾乎是絕了門路。

但是，若是能在自己醉心的教育事業(yè)上開創(chuàng)出新的路子，使得傳學(xué)之路從此開闊，這般成就或許不能跟著書論說相提並論，卻也相去不遠了。若能如此，此生無憾了！

想到這裡，他忽然覺得許久未有的鬥志，再次充斥於胸中。再看向蘇默的眼神，已是大爲不同。

這個少年，日後在仕途上的成就或未可知，但只這份見識和睿智，便絕非池中之物！可惜，可惜，可惜他言中之意，似是對進學(xué)心灰意冷，卻是要以後尋機再來勸說纔好。眼下，倒是要聽聽他還有什麼見解這纔是最重要?的。

“你可有字？”趙奉至打定了主意，忽然開口問道。

蘇默一愣，拱手道：“有，家父爲學(xué)生取了訥言二字。”

趙奉至低聲唸叨幾句，點點頭道：“如此，訥言，某且問你，既然你看到問題，也提出瞭解決之道。那，可有詳細的章程？嗯，你不必緊張，只管放言。今日不論大小、不論尊卑、不論身份，只就事而論，如何？”

這話一出，身後老管家臉上又是一陣的錯愕和震驚。要知道?，以趙奉至的身份，如此說話就等於是將蘇默平等看待了。

一縣之教諭，在官場上或許不算什麼，但是放在士林中卻非同小可。就算是稱不上大儒，卻也是極有身份的。而能以平等態(tài)度對待蘇默，又是談?wù)摰南嚓P(guān)儒學(xué)傳播的問題，只這一點傳出去，怕是蘇默立時就會名聲鵲起。

不說老管家心中如何想，蘇默在聽了趙奉至的問話後，卻是隻微微一笑，坦然道：“詳細的章程，學(xué)生不敢說有。不過，倒是有幾點淺見，願請老大人品鑑。”

趙奉至大喜，連忙點頭，示意他儘管講。

蘇默咳嗽兩聲，清了清喉嚨，這纔將後世小學(xué)、中學(xué)、大學(xué)的劃分之法，以及其中具體的等級劃分、學(xué)業(yè)完成標準都儘可能詳細的說了一通。

當然，其中自然要更改許多，不可能照搬硬套。否則不說別的，但就說要開設(shè)什麼物理化學(xué)音樂之類的科目，立時就會被趙奉至噴死。

要知道?，在這個時代，仍然是獨尊儒術(shù)。其他一切都被認爲是雜學(xué)，屬於奇技**巧行列，上不得檯盤。

如果要是再加上後世的生理科目……蘇默估計，自己九成九的會被直接送去菜市口。

待到把這些說完，時間已是不知不覺過去了近兩個時辰。趙奉至聽的極是仔細，不時的還要出聲打斷，提出一些疑問。

通過這種問答，蘇默也瞭解到，其實這個時代也是有分級制度的。比如縣學(xué)、府學(xué)之類的，只不過劃分標準不是年齡，而是以幾次的考試成績論。

這讓蘇默頗有些暗暗汗顏。若不是後世的教育制度比之這會兒先進太多，幾乎便要出醜了。

不過他倒也並不心慌，因爲此次和趙奉至說的這些不過只是個開頭。只要能引得這位教諭大人認可，後面他可是準備?了幾個大殺器，到時候定讓所有人震驚。若能如此，則自己謀劃的下一步棋，便可以順利實施了。

等到好容易應(yīng)付過去，並且答**g?這兩日找時間登門拜訪，再行詳談，趙奉至主僕二人才意猶未盡的告辭。

臨走時，趙奉至特意討要了一本評書版三國演義，瞅著老頭兒似乎欲言又止的模樣，蘇默只作不知。

直到趙奉至悶悶而去，纔在後面擡起頭望望老頭兒背影，嘿嘿壞笑起來。

老頭兒想問的話他猜到了，無非就是他所言的這書中蘊含的究竟是什麼道理。

他知道?，可他偏偏就裝糊塗不說，存心悶悶這老學(xué)究。這固然是這廝的惡趣味，但答案其實先前兩人一番對答，已然就在其中了，讓老頭兒自己琢磨琢磨，更有助於先前那番話的力度。

站在門口壞笑著把今個兒的事兒從頭想了一遍，覺得再沒什麼遺漏，這才踱著方步回了樓上。

樓上的銷售已經(jīng)結(jié)束，結(jié)果自然是斬獲豐厚。好言好語的打發(fā)了熱情似火的孫四海，將換好的錢票貼身收了，這才施施然下樓，準備?找找自家老子一起回家。

酒樓裡沒見到蘇宏，估摸著是出了酒樓了。待到走出四海樓大門，轉(zhuǎn)頭張望，卻不由的頓時呆住。

老爹蘇宏果然在外面，只是讓他瞪大了眼睛的，卻是老爹身後跟著的那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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