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春和殿後的暖閣內。
呂氏端坐於軟榻上,手中捧著一卷《女誡》,姿態嫺靜優雅,彷彿外界的一切紛擾都與她無關。
心腹宮女垂手肅立,用幾乎耳語般的聲音,彙報著剛探來的消息:
“娘娘,奴婢親眼所見,允熥殿下換了身粗布衣裳,趁著守備交班,西華門夾道小門無人,溜出去了!明月、明玉兩位郡主急得團團轉,正帶著人滿宮苑裡找呢!可要派人....”
“慌什麼。”
呂氏淡淡開口,聲音平穩,聽不出半分波瀾,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縱容:
“允熥那孩子,性子是跳脫了些。宮裡規矩大,悶得慌,出去透透氣也好。告訴明月、明玉,不必聲張,更不許驚擾了皇上,由他去吧,天黑前自會回來。”
宮女心領神會,垂首應諾退下。
很快,殿內就恢復寧靜了。
呂氏的目光落在書卷上,心思卻早已飄遠。
“娘,昨晚皇爺爺有立我爲皇太孫的意思。”
一直在呂氏旁邊安靜讀書的朱允炆,冷不防地開了一句口。
“啪嗒!”
呂氏手中的《女誡》應聲而落。
成了!真的成了!?
呂氏只覺得一股滾燙的熱流瞬間衝上頭頂!
她猛地反手抓住兒子的手,指尖因爲巨大的驚喜而冰涼:“你.....你確定?!”
“千真萬確!娘!”
朱允炆用力點頭:“孩兒的感覺不會錯!皇爺爺他定是屬意我了!
轟!
巨大的、幾乎要將人融化的狂喜瞬間攫住了呂氏,她彷彿看到了那金光閃閃的儲位在向她兒子招手。
多年的隱忍、籌謀,終於要迎來曙光了。
她用力回握兒子的手,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力量:“好!好孩子!天佑我兒!天佑我兒啊!”
就在這時,暖閣外忽地傳來內侍的通傳:“啓稟太子妃娘娘、允炆殿下,黃先生到了。”
呂氏深吸一口氣,強壓下幾乎要跳出胸膛的心臟,迅速鬆開兒子的手,重新端坐,臉上努力恢復平日的端莊,只是那微微急促的呼吸和眼底未褪的亮光泄露了她的心緒。
朱允炆也趕緊退後一步,整理了一下衣袍,但那份源自昨夜暗示的激動與篤定,依舊讓他整個人都煥發著光彩。
黃子澄手持書卷,步履沉穩地走了進來。
他今日穿著一身嶄新的深青色官袍,襯得人精神抖擻。
讓呂氏和朱允炆都感到了一絲異樣。
黃子澄臉上慣有的那種嚴肅、甚至帶著點古板的神情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難以言喻的亢奮和莊重,看向朱允炆的眼神,更是充滿了前所未有的熱切和敬畏。
只見他走到暖閣中央,並未像往常一樣對著朱允炆躬身作揖,行師生禮,而是停下腳步,整了整衣冠,神色肅穆到了極點。
他對著朱允炆,雙手緩緩擡起,在胸前鄭重地交疊,然後深深彎下腰去,行了一個極其標準、極其恭敬、只屬於臣子覲見儲君的叉手躬身大禮。
這突如其來的、逾越了師生本分的重禮,如同一個驚雷,炸得呂氏和朱允炆目瞪口呆。
朱允炆驚得倒退了一步,臉色瞬間由紅轉白,手足無措,聲音都變了調:“黃....黃先生!您這是何意?!折煞學生了!快快請起!”
黃子澄這才直起身,臉上帶著一種‘終於等到這一天’的、近乎狂熱的激動,他看著朱允炆,聲音因極力壓抑而發顫,卻清晰無比地吐出石破天驚的話語:
“殿下!此乃天命所歸!臣昨夜蒙聖上召見,與劉三吾學士、梅殷駙馬,一同入華蓋殿暖閣奏對!聖心已決!儲位非殿下莫屬!”
“陛下金口玉言,親贊殿下‘仁孝,當爲儲君不二人選’!”
“今日朝會,便是殿下正位東宮、名分大定之時!”
“臣黃子澄,先行恭賀皇太孫殿下!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
轟隆——!
黃子澄的話語,如同九天驚雷,徹底證實了朱允炆昨夜那近乎夢幻的猜測。
也點燃了呂氏心中最後一絲疑慮。
“皇太....太孫?!”
朱允炆被這聲稱呼砸得頭暈目眩,巨大的幸福感和權力即將加身的眩暈,讓他幾乎站立不穩,昨夜老朱那意味深長的話語,此刻無比清晰地迴響在耳邊。
呂氏更是激動得渾身劇顫,她猛地從圈椅上站起來,幾步衝到黃子澄面前,聲音因爲極致的狂喜而尖利:“黃先生!皇上當真....當真如此說?!就在昨夜?!”
“千真萬確!太子妃娘娘!”
黃子澄斬釘截鐵,臉上是壓抑不住的狂喜:
“劉學士引經據典正名分,梅駙馬以軍權擔保效忠,臣爲殿下歌功頌德,陛下心意已決,只待今日朝會,劉學士首倡,陛下便會當廷宣詔!”
說到這裡,他激動得鬍子都在劇烈抖動:“臣實在是.....喜不自勝,這才僭越先行恭賀殿下!”
“好!好!好!”
呂氏連說了三個好字,只覺得一股揚眉吐氣的豪情直衝九霄。
她猛地轉身,一把抓住同樣激動得渾身發抖的兒子朱允炆的手,眼中充滿了無盡的狂喜和淚光:
“允炆!我的兒!你聽見了嗎?!皇天不負苦心人!我們成了!你將要成爲皇太孫了!!”
朱允炆也激動得熱淚盈眶,反手緊緊握住母親的手,巨大的喜悅讓他幾乎失語,只能連連點頭。
然而,這狂喜的巔峰,僅僅持續了不到一盞茶的功夫,便被一陣極其慌亂、近乎連滾帶爬的腳步聲和尖利變調的哭喊聲徹底撕碎。
“太.....太子妃娘娘!允炆殿下!不好了!!”
一個面無人色、帽子歪斜的小太監,連滾帶爬地撲進暖閣:
“奉天殿朝會....出大事了!一幫小官兒.....跟瘋了一樣!拿著破賬本討薪!還....還把賬本塞嘴裡!把皇上氣.....氣得當場暈厥過去了!!”
“什麼!?”
呂氏、朱允炆、黃子澄三人如遭雷擊。
彷彿被一盆帶著冰碴的冷水從頭頂澆下。
呂氏臉上的狂喜瞬間凝固,隨即化爲一片死灰般的慘白。
她只覺得眼前金星亂冒,天旋地轉,身體猛地一晃,踉蹌著扶住旁邊的紫檀桌案,指甲在光滑的桌面上刮出刺耳的銳響。
黃子澄臉上的亢奮和激動如同被瞬間凍結的巖漿,僵硬地凝固在臉上,隨即化爲極度的錯愕、茫然和難以置信,他失聲尖叫,聲音都變了調:
“什麼討薪?!氣暈了皇上?!立儲呢?!劉學士提了嗎?!”
小太監癱在地上,涕淚橫流,哭喊道:
“沒....沒提成啊!全亂了!亂成一鍋爛粥了!那些人跟中了邪一樣!皇上暈倒前...只喊了一句....抓張飆....立儲之事....提都沒提啊!!”
“噗通!”
一聲悶響。
朱允炆雙腿一軟,再也支撐不住那剛剛被皇太孫光環籠罩的身體,直挺挺地跪在了冰冷堅硬的金磚地上!
巨大的落差,如同一臺無形的機器,瞬間抽空了他所有的力氣和靈魂!
昨夜那充滿希望的暗示,黃子澄那令人狂喜的恭賀,此刻都化作了最殘酷的諷刺,像無數根鋼針扎進了他的心臟!
那觸手可及的儲位,那至高無上的榮光,就在眼前破碎了!
“娘——!!”
“差一點!就差一點啊!!”
這聲哭嚎,震天動地,響徹了死一般寂靜的暖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