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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韓國燒酒 乳房自查

柳青引導(dǎo)我進入和醫(yī)學(xué)教科書無關(guān)的未知世界,讓我知道什麼是悱惻羈絆,什麼是生死糾纏,兩條腿的兩個人爲什麼能把簡單的事情搞得如此複雜,兩個毫不相干的人爲什麼會想到以身相許,違反生物規(guī)律地長期廝混在一起。

站在景山頂上,那棵吊死了崇禎的槐樹也早就死了,看北京這個大城一圈一圈地由內(nèi)而外攤開,越靠外越高,彷彿一口巨大的火鍋,這個在中心的景山就是凸出在火鍋中的加炭口。時間,如水一樣倒進這口鍋裡,從三千年前就開始煮。我們能同一時間待在這口鍋裡,看一樣的浮雲(yún)塵土、車來人往,就是緣分。老湯是同一鍋老湯,但是不同的人在這口鍋裡的時間不同,臉皮厚度不同,大腦容量不同,神經(jīng)線路不同,激素水平不同,搞和被搞的方式次數(shù)不同,就彷彿有的人是肥牛,有的人是黃喉,有的人是午餐肉,於是產(chǎn)生不同的味道。

我從一開始就清楚地感覺到與柳青的不同。我和辛夷坐公共汽車,有小白的時候坐夏利。柳青開自己的車,喝多了有手下或者司機代勞。剛認識她的時候,開輛Opel,現(xiàn)在是SAAB,我說名字不好聽,直接音譯就是傻逼,不像一個女人應(yīng)該開的。柳青說:“也好啊,時刻提醒自己,不要傻逼或者勇當傻逼,而且這樣立異標新,不小資?!焙土嘞啾龋绻覀儗W(xué)校裡的女生是剛剛破土的春芽,柳青已經(jīng)是滿樹梨花。每年九月,暑假歸來,學(xué)校裡面的女生們帶來祖國各地時鮮的髮型和夏裝。甘妍的劉海一度被高高吹起,海浪形狀,帽子似的,廣告似的,幾乎比腦袋還高大,穿了一雙鞋跟兒比她小腿還高的高跟鞋,鞋根兒末端兩分錢硬幣大小。甘妍們頂著高大的劉海兒在校園裡走來走去,鞋跟兒偶爾陷進人行道地磚的接縫中,在我的感官適應(yīng)之前,讓九月的校園充滿廟會氣氛。在記憶裡,我沒見過柳青穿過重樣的衣服。她喜歡歐洲遠遠大於美國,“美國的衣服太陽光,不夠憂鬱,不夠內(nèi)斂,不夠複雜,不夠變態(tài)?!彼颠^牛,說手下向她討教如何穿衣服,她回答說,觀察和總結(jié)她穿衣服的特點和規(guī)律就足夠了。我們早上八點上課,七點五十起牀,嘴裡鼓著饅頭,腦子裡盤旋著撒出第一泡尿之後的快感,聽教授回顧上堂課的主要內(nèi)容。女生也一樣,上脣軟鬍鬚粘著早餐麪包渣,臉上帶著枕頭印兒,運筆如飛,從八點開始,不落下任何一句教授或許會考試的內(nèi)容。柳青在燕莎附近的房子,自用的洗手間比我們六個人住的宿舍還大,裡面的瓶瓶罐罐比我實驗室藥品櫃裡的還多。每天早晨,柳青反覆用各種溶液處理她的一張嫩白臉蛋,彷彿我在實驗室裡,反覆用各種反應(yīng)液和緩衝液沖洗卵巢癌組織切片。沒有一個小時,柳青出不了她的洗手間,但是出來的時候,總帶著電和光芒。我眼前明亮,想,天上或許真的住著仙人。我佩服柳青。連續(xù)兩年了,儘管每個週末,我都泡在婦科腫瘤實驗室裡,每天都超過十二個小時,窗外的屋檐,仙人清秀,神獸猙獰,每次爬出來的時候,右手大拇指掌指關(guān)節(jié)痛如針扎,沒有神帶著電和光芒,我眼前總是一片黑暗,不知道生死糾纏中,治癒卵巢癌癥的仙丹在哪裡。

我坐在東單的馬路牙子上,攥著基本被抽乾的金橋香菸煙盒,看到柳青的SAAB從東四方向開過來,停在我面前。

“上車?!绷嗾f。

我上了車,坐在副駕駛位置,目光呆滯向前看。柳青的右手放開換擋桿,很輕地搭在我的左手上,我左手還攥著那包金橋煙。她的右手輕而快地滑動,食指、中指、無名指的指腹迅速掠過我的掌背。柳青的指甲精心塗過,粉底白色百合花。

“冷嗎?”柳青問,同時收回右手,掛前進擋,踩一腳油門,車像被踹了一腳的四蹄動物一樣,稍一猶豫,向前奔去。

“都過了芒種了,還冷?”我說。

“心冷手就會冷吧,不知道?!绷嗾f。 щщщ★ тTk дn★ ¢ ○

“姐,去哪兒?”我問。

“你別管那麼多了,找個地兒吃飯。”柳青說。

“你最近好嗎?”我問。

“好啊。你還沒問天氣呢,最近天氣也不錯啊。人藝的小劇場一場都沒落下,美術(shù)館的畫展也都趕上了。夏加爾那場不錯,真藍,真浪漫,這麼大歲數(shù),那麼冷的國家,不容易。生意也還順,該認識的人都認識了,架子也搭得七七八八了,草創(chuàng)期已過,貨自己長腿,會走了。你最近不好吧?不想說就什麼都別說,聽我說;想說就說說,我聽著。”

“還好吧,老樣子吧,世界總是這個樣子吧。泡實驗室攻克不了癌癥或者感冒,天天繞著金魚衚衕晨跑拿不了奧運會冠軍,沒機會親手摸摸司母戊大方鼎,打《命令與征服》總贏不了大雞。我喜歡的和喜歡我的是同一個姑娘,但是這個姑娘跟我好朋友混了,我好朋友不信仰共產(chǎn)主義?!?

“是那個身材很好的小紅?”柳青問。

“你怎麼不問親手摸司母戊大方鼎有什麼快感呢?”我反問。

“我只對新中國感興趣。”柳青看路,不看我。

柳青的車開得快,有縫就鑽,勇往直前。我左手斜伸扯動安全帶,斜插入帶扣。

“不信任你姐姐?”柳青問,眼睛看路。

“信。港臺片看多了,‘小心駛得萬年船’。”

“我剛拿了F1駕照。”

“正好在長安街上試飛?!?

“各項準備完畢,請求起飛?!?

“允許起飛,注意街邊嘬冰棍的老頭和報攤?!蔽蚁胍矝]想,說。

車在國貿(mào)橋下左轉(zhuǎn),從南往北開在東三環(huán)上。經(jīng)過七八年的建設(shè),這條我中學(xué)時天天騎車經(jīng)過的路,已經(jīng)有點揚揚自得的資本主義新城鎮(zhèn)的氣息了。我和柳青很早以前在飯桌上就討論過,她說她喜歡北京,儘管她祖籍南方,儘管北京對於皮膚是災(zāi)難,儘管北京八百年前建都的時候就是給騎兵方隊或者坦克集羣通過的而不是給居民設(shè)計的。不戴3M口罩或者軍用面具走在北京街上,彷彿走在茂密的砂紙森林和倒刺兒海洋裡。我說我喜歡的城市有個共同點,就是淡定從容,不爲所動。甚至上海也有自己的淡定從容。真正的老上海,打死不離開上海,連浦東都不去,浦東不是上海,香港就是漁村。只要弄堂口沒架著機關(guān)槍,早上起來,仔細梳完頭都要去吃一客生煎包。我給柳青指東三環(huán)路上北京最像陰莖的大廈。柳青說:“你看什麼都像陰莖,其實圓柱體屬於自然的基本形態(tài)啊。自從聽過你的比喻,開車每到這個路口都彆扭?!边^白家莊的時候,我給柳青指我的中學(xué),說:“自從我離開,學(xué)校的陰邪之氣就消散了,出了好幾個北京市高考狀元?!蔽医o柳青指我初戀家原來住的六層樓,說:“我中學(xué)上自習(xí)的時候,那個樓距離我的自習(xí)教室不到八百米,我書看累了就朝那個方向眺望,她睡覺的房間發(fā)出粉紅色的亮光,比路燈和星星和月亮都明亮,我聞見她新洗的被單上殘留的洗衣粉香氣和她十七八歲奶糯糯的香甜?!?

柳青慢慢地說了一句:“你學(xué)精神科了嗎?你知道安定醫(yī)院嗎?我看你是該換個城市待待了。”車像豹子一樣,踹直後腿,超了前面一輛“京A·G00XX”。

柳青

按了汽車音響的播放鍵,放一首嘮嘮叨叨的英文歌,就一個節(jié)奏。我聽懂了一些,說我只是一個水牛戰(zhàn)士,在美洲的心臟,被從非洲偷到這裡,來了就打仗。

柳青問:“韓國菜你吃吧?”其實不是問句,她在亮馬大廈門前停了車,領(lǐng)著我走進大廈二樓的薩拉伯爾。

柳青也不問我吃什麼,叫來服務(wù)員,不看菜單就開始點。我在一邊沒事幹,看著服務(wù)員的朝鮮民族裝束,接著抽還剩下的金橋煙。

“喝什麼?”柳青點完菜問,看著我的眼睛,這次是真問了。

“你開車呢,別喝了?!?

“今天喝酒是主題,你總講你和小紅小白小黃喝酒,我想看看你是否比我公司的銷售能喝。我就住在附近,今天車就停這兒了。吃完飯,如果我喝多了,你扛我回去,我九十斤出頭,不沉?!?

“朝鮮人喝什麼?”

“燒酒?!?

“好,就喝他們自己的酒?!?

燒酒原來是用類似喝二鍋頭的小玻璃杯喝的。兩個杯子剛倒?jié)M,我正在想第一杯酒是祝柳青越來越有錢還是越來越漂亮——有錢和漂亮好像都不能讓柳青興奮。旁邊一個大包間酒散,一堆高大的老外和幾個亞洲人往外走,後面幾個拖著一個不願這麼早走的老外,每個人手上都拎著一兩瓶沒開的五糧液。那個戀酒的老外穿著西裝,領(lǐng)帶摘了一半,歪掛在胸前,嘴裡一直用帶一點口音的中文唸叨:“美女,喝酒。美女,喝酒。”他看到我和柳青面前有倒好的酒,一個大步邁過來,舉起我面前的杯子,對柳青說:“美女,喝酒。”然後仰脖子幹了,酒杯重重地落在桌面上。柳青下意識地舉杯,一仰頭,也幹了,隔著這個老外的後背,我看見柳青精細盤制的髮髻和仰起來的粉白的脖頸和下顎。髮髻經(jīng)過一天北京初夏的大風(fēng),一絲不亂,脖子和臉顏色塗抹得一樣新鮮,過渡自然。我相信,古時候,有男人會爲了摸一下那個髮髻而不惜被剁掉一隻左手。柳青幹完杯,酒杯口向那個老外微微傾斜,執(zhí)酒杯的右手小指向外上斜蹺,雙眼平直,看著那個老外,示意他酒杯見底了。老外微笑點頭,說了聲“謝謝”,把手上的五糧液遞給我,又衝我說了聲“謝謝”,然後消失在門外。

我和柳青開始安靜地喝酒,我馬上發(fā)現(xiàn)了兩件事兒。第一,我喝不過柳青。柳青的體質(zhì)非常適合喝酒,腎好。兩杯之後,臉紅,血流均勻加速,但是二十杯之後,還是同樣的紅色,沒有紅成關(guān)公或者猴屁股或者絲綢被面,紅色裡,女人香流轉(zhuǎn)。十杯之後,柳青就去洗手間。腎是走酒的最主要通道,比出汗和放屁管用太多。第二,我知道爲什麼歷史上朝鮮總是被打的了。我看被打的一個重要原因是燒酒度數(shù)不高。我高度懷疑,古時候作戰(zhàn)前,如果條件允許,一定弄些罌粟之類的生物鹼給士兵們服用;再差,也要爭取喝個半醉,總之要達到的效果是士兵打仗時不覺得危險,在欣快中血肉飛濺,真誠地以爲胳膊或者腦袋掉了第二天就能像竹筍一樣再長出來。

柳青告誡我別太小看這燒酒,有後勁。八瓶之後,我們結(jié)賬,我爭著買單,柳青說:“留著自己多吃些食堂的醬牛肉,長些胸大肌,爲人類攻克癌癥添磚加瓦吧?!?我看了眼賬單,夠我和辛夷吃五十頓四川小吃店的,就沒堅持。

我和柳青說過,我小時候窮,我老媽見我看書廢寢忘食,爲了節(jié)省糧食,也不阻止。上了大學(xué),才發(fā)現(xiàn),男的也需要有胸,就去報名健身。健身教練說,窮文富武,要有胸,三分練,七分吃,光練俯臥撐和槓鈴?fù)婆e都沒用,要喝生雞蛋、吃醬牛肉。當時我一個月伙食費五十塊,學(xué)校食堂一份醬牛肉一塊五,四片兒,一片兒厚的,三片薄的,所以到現(xiàn)在,我能一口氣做三十個標準的俯臥撐,但是還是平胸。

下樓的時候,覺出來這個燒酒的後勁兒,眼睛看得真真的,伸腿出去,或高或低,就是踩不準樓梯。柳青攙扶著我,精緻的髮髻蹭著我的下頜骨,蹭亂的頭髮綹滑下來,末梢在我的肩膀上。她小聲說:“別回去了,喝成這樣,要是在樓道里遇見小紅,忍不住真情告白,就不是今天喝酒的目的了?!蔽艺f:“好。反正我《命令與征服》也打不過大雞,我不回去了?!?

這是我第一次進柳青的房間,感覺像個帳篷,一個全部圍繞柳青生活需要而搭建的帳篷。

兩個房間,一個大廳。一個房間是臥室,放了一個巨大的牀墊,但是沒有牀框,牀墊周圍鋪滿藤草編的墊子,躺在牀墊上伸手可及的範圍內(nèi)散放著花花綠綠的書籍、雜誌和碟片,牆上掛滿歌星照片,多數(shù)是我不認識的老外。另一個房間是書房,反而沒有什麼書,一個小書架空空的,一把大按摩椅,一張小桌子,桌子上放了個筆記本電腦,熒幕黑著。大廳裡巨大的電視機直接擺在地上,音響在電視機旁,彷彿很沉的樣子;另一邊是個半人高的花瓶,裡面插著縮小了的向日葵花,還沒結(jié)瓜子。電視對面沒有沙發(fā),三堆隨形的皮子,皮子裡面是填充物,人倒在上面,這堆皮子就自動形成人形。柳青說:“別倒在上面,否則你自己爬不起來的,我也沒力氣拉你起來了?!?

柳青把我的眼鏡摘了,把我放到臥室的牀墊上,說:“我先去洗一下,你先緩緩。”燒酒讓我眼睛一直半閉著,力道綿延不絕。我隱約看到柳青臥室裡,到處懸掛的深藍色和絳紫色垂幔,我的鼻子和耳朵變得比平常大兩倍,嗅覺和聽覺比視覺敏感多了。

我聞見我呼吸裡燒酒的味道,牀上沉積的淡淡的女人的味道,房間裡飄散開的香水味道,窗縫裡滲進來的北京初夏的味道,洗手間裡飄出來的水的味道、浴液的味道。這一切和我的宿舍是如此不同。人除卻視覺的記憶都是非常模糊的。我只是依稀記得,我躺在宿舍裡,聞見淡淡的腳丫子味——辛夷和厚樸的腳丫子間或有些細微的差別,沒洗或者沒洗乾淨的飯盆味,樓道里傳來的鼠食味和玻璃皿密封不嚴漏出來的福爾馬林味,窗戶裡飄進來的東單街上小飯館傾倒一天積攢的泔水的味道。我聽見柳青在洗手間裡,水打在浴缸上的聲音,水打在柳青皮膚上的聲音,水順著柳青的身體滑下去的聲音。柳青身上裹了浴巾出來,頭髮上也裹了一條毛巾,她問:“還喝嗎?廚房裡還有好幾瓶挺好的紅酒,有一瓶開了的,喝了一半?!蔽覔u頭。柳青按一下遙控器,客廳裡的音響啓動,我感覺一個大老黑肥腰一轉(zhuǎn)就到了臥室,到了我面前,開口唱“What a wonderful world”。光線暗淡,老黑的牙真白啊。他的腳在地板上輕輕來回滑動,他吐出的氣打在我臉上,他唱,天藍,草綠,朋友們之間相互致意,“What a wonderful world”。真是好器材,好聲音,比起這個“啼時驚妾夢”,我的隨身聽就太簡陋了。柳青繼續(xù)在鏡子面前用各種溶液處理她的臉,洗手間的門沒關(guān),我看見她沒被浴巾包裹的小腿,脛骨筆直,腓腸肌曲線凌厲,腳趾甲上描畫著粉底白色百合花。

在我?guī)缀跛?,柳青推醒我:“我洗完了,你去吧。?

“能不能不去洗啊,姐,我困了。”

“不行,人要和豬狗劃清界限。”

“我過了豬

狗的童年時代,我小時候,家裡沒有熱水,洗澡要去廠子裡,要走十五分鐘,而且路上灰塵很大,夏天一週纔去一次,冬天兩週纔去一次?!?

“但是現(xiàn)在不同了,改革開放了?!?

“我現(xiàn)在也過著豬狗的青年時代。我們學(xué)校的澡堂子是在宿舍樓旁邊亂搭建的,基本上無法判斷熱水什麼時候就沒了。我完全適應(yīng)以後,一兩分鐘就洗完了,否則難免一身肥皂泡沫地出來。最近校方努力解決熱水問題,但是問題變得更復(fù)雜了?,F(xiàn)在的問題是,基本無法判斷冷水什麼時候就沒了,厚樸已經(jīng)被燙傷兩次了,叫聲可慘了,六樓上聽得清清楚楚的。我們六樓男生宿舍洗手間有飲水鍋爐,天氣不是很冷的時候,接些熱水,摻些冷水,也可以很方便地衝澡。但是小紅經(jīng)常上來打水,每次有男生沖澡,小紅就上來打水,一邊躲閃一邊亂看。辛夷都被看了兩次了,他說,他在小紅心目中已經(jīng)沒有神秘感了,以後摸小紅的可能性幾乎爲零,以後小紅只能當他的女神了?!?

“姐這裡二十四小時熱水,你別趁著酒勁兒胡思亂想,胡亂說話,快洗澡去?!?

“小紅不會闖進來?”

“姐門反鎖了,小紅沒鑰匙,丫敢進來,我就踹她出去?!?

我踉蹌著到洗手間,衝了個澡出來,走到牀邊,問柳青:“我睡哪兒?”

柳青看了我一眼,說:“姐家就一張牀。”

“和姐睡算不算亂倫?”

“你說呢?”

我看了柳青一眼,說:“那,我睡客廳的沙發(fā)去?!钡?,步子沒挪。

柳青又看了我一眼,這一眼裡有兇光,從牀上爬起,衝到客廳。我聽到“噗”一聲悶響,我想,她倒到某個隨形沙發(fā)上了。我胃中的燒酒反上來,我聞見它和烤牛肉攪拌在一起的味道,我控制喉嚨,壓制住吐意,但是腦子一陣暈眩,人倒在牀上。那個唱“What a wonderful world”的老黑人忽然收了聲音,像一陣煙一樣消失,整個房間安靜下來,月光從窗簾的縫隙殺下來,很大的動靜。夜有些涼,酒醒了些,我想起柳青沒穿什麼衣服,掙扎著起來,來到客廳。

柳青在一個沙發(fā)上平躺,一腿完全伸直,一腿蜷起,彷彿一條從胯下開始升起的鐘形曲線,曲線頂點是膝蓋骨。柳青身上除了浴巾,還蓋了一件我穿在外邊的夾克衫,月光下一條雪白的胳膊完全暴露在外,手上抽著我剩下的最後一支金橋香菸。面無表情,頭髮散下來,半乾半溼,在月光下黑得要死。

“冷嗎?”我問,手不知道放在哪裡。

柳青沒回答,面無表情。

我左臂插柳青腋下,我右臂插柳青膕窩,我發(fā)現(xiàn)燒酒長腰腿勁兒。我把柳青一口氣從客廳抱到臥室,撂倒在牀上。

我把搭在柳青身上的我的外套扔在一邊,砸倒很多書和影碟。我把裹在柳青身上的浴巾扔在一邊,蓋住很多書和影碟。我把雙手插進柳青的頭髮,我發(fā)現(xiàn)她的臉卸了妝之後還是很精緻,彷彿蘇木精——伊紅染色利落的組織切片在高倍顯微鏡下還是邊界清晰。

柳青躺在牀上,躺在月光下,沒有精緻的髮髻和化妝,她的身體比月光更明亮。

“對了,差點忘了,你上次教我如何喝紅酒,一直在想如何回報你?,F(xiàn)在這個機會正好,我教姐如何自查乳房,早期發(fā)現(xiàn)乳腺癌。分爲視診和觸診兩部分。視診非常簡單,你化妝的時候,留十秒鐘對著鏡子看看,你兩邊乳房是否一樣大。因爲一般人兩邊乳房大小差不多,而乳腺癌一般最初都是單側(cè)發(fā)病,所以兩邊乳房如果不一樣大,常常說明大了的一邊可能有問題。觸診要稍稍複雜些,最需要注意的是避免流氓傾向,這是一件非常嚴肅的事兒。右手檢查左乳房,手指要併攏,從乳房上方順時針逐漸移動檢查,按外上、外下、內(nèi)下、內(nèi)上、腋下順序,系統(tǒng)檢查有無腫塊。然後同理左手檢查右乳房。檢查完乳房後,用食指和中指輕輕擠壓乳頭,觀察是否有帶血的分泌物。檢查中,千萬不要像耍流氓一樣,手一大把抓捏乳房,這樣你會總覺得裡面有腫塊。這個要點很簡單,但是對於有些人來說,習(xí)慣很難改,比如小白,比如辛夷。”

“別想乳腺癌,別叫姐,想我。我的皮膚光滑嗎?我的頭髮順嗎?我的胸好嗎?”柳青的手牽引著我的手探索她的身體,走走停停,看花,看草,看樹木,提醒我哪些角落讓她顫抖,暗示我如何理解那些角落。我像是走在一條黑暗的散發(fā)著麝香味道的小路上,路邊的樹木和房屋逐漸亮起了五顏六色的燈。我奇怪,既然柳青如此熟悉這些角落,還需要男的做什麼?我好奇,柳青也同樣教過別人吧,他們學(xué)得有我快嗎?我想起北大植物學(xué)教授拉著我們在校園裡看各個角落裡的植物,什麼是明開夜合,什麼是合歡,什麼是紫花地丁,什麼是七葉一枝花。小紅在靠近勺園的一個高臺階上摔倒,我和辛夷哈哈大笑,然後對著小紅鄙夷的眼睛說:“幸災(zāi)樂禍是人的天性,如果你摔斷了腿,我們會帶著豬蹄去宿舍看你,悲天憫人也是人的天性。”我想起中醫(yī)鍼灸課上講,多數(shù)穴位的發(fā)明,就是這樣摸來摸去,找到某個突起或者凹陷按下去,“啊,是”,就探明瞭一個穴位,起個鬼知道爲什麼的名字或者就簡單統(tǒng)一稱爲“阿是穴”。

柳青的身體逐漸柔軟,細密的皮膚上滲出細密的汗水,鼻孔不自主地開合,發(fā)出和兩腿交會處同樣繁複的味道,彷彿早上陽光照耀一個小時之後的青山,霧靄漸漸散去,草木開始舒展。柳青說:“求求你?!?

我又一次倒在柳青的兩腿之間。

“別急,等我求你第三次。”

我右手換左手,二次遊園,用了和第一次類似的時間。柳青的嗓子眼深處說:“求求你了。”我雙脣換雙手,第三次遊園,用了比前兩次加起來都長的時間,我用閒下來的雙手死掐我的肉,我怕我打哈欠。我看到柳青的整個身體越發(fā)紅亮起來,照得房間像是點了一盞燈籠,我清楚地看到她的臉,微微變形,更加鬼魅。

柳青到了的時候,紅熱的光忽然熄滅了,汗水和淚水彷彿烏雲(yún)裹住日頭之後的雨,一起無聲息地落下來。柳青很高亢地叫了一聲,我習(xí)慣性地塞右前臂進她的嘴,她惡狠狠地咬了一口,我沒叫,她更高亢地叫了一聲。

停了許久,柳青在我耳邊說:“我去看夏加爾的畫展,看到男女手拉手,有時候,男的走在田野間,女的飛在半空,手還拉著手。我現(xiàn)在才體會到,夏加爾是什麼意思。在飛起來的瞬間和落地的一剎那,我想死去,毫無怨言?!?

我說:“現(xiàn)在死和過五十年再死,有什麼本質(zhì)區(qū)別嗎?我理解你的感覺?!蓖瑫r,我想起中學(xué)體育老師在體操課開始的時候,大肉手按著女生的小細腰,告誡我們,準備運動是非常重要的。我現(xiàn)在才體會到,體育老師是什麼意思。

半夜的時候,殘留的燒酒從裡往外打擊我的腦袋,月光晃眼,我看見躺在旁邊的柳青,頭髮散亂,看不清面目。我想,小紅和小白第一次犯壞的時候,有沒有留下影像啊?有沒有刻錄成光盤?那些光盤從秀水市場附近那些抱著孩子的婦女黃碟販手裡,能不能買得到呢?

(本章完)

04 陸軍學(xué)院 第一眼16 玻璃燒杯 仙人騎雞14 王七雄 牛角麪包08 無性之愛 夏利車14 王七雄 牛角麪包16 玻璃燒杯 仙人騎雞01 北京燕雀樓 大酒05 北大游泳池 燒紅成肉16 玻璃燒杯 仙人騎雞16 玻璃燒杯 仙人騎雞04 陸軍學(xué)院 第一眼04 陸軍學(xué)院 第一眼08 無性之愛 夏利車06 準備好了嗎 時刻準備著09 石決明 JJ舞廳18 漢顯呼機 可樂罐測試03 北方飯店 菜刀02 七年之後 丹蔘07 保衛(wèi)祖國 八次列車05 北大游泳池 燒紅成肉01 北京燕雀樓 大酒11 妖刀定式 素女七式13 寧世從商 海南鳳凰飯03 北方飯店 菜刀02 七年之後 丹蔘13 寧世從商 海南鳳凰飯04 陸軍學(xué)院 第一眼06 準備好了嗎 時刻準備著13 寧世從商 海南鳳凰飯19 三日 十四夜06 準備好了嗎 時刻準備著09 石決明 JJ舞廳08 無性之愛 夏利車03 北方飯店 菜刀16 玻璃燒杯 仙人騎雞19 三日 十四夜03 北方飯店 菜刀18 漢顯呼機 可樂罐測試12 麥當勞 命令與征服03 北方飯店 菜刀07 保衛(wèi)祖國 八次列車14 王七雄 牛角麪包09 石決明 JJ舞廳06 準備好了嗎 時刻準備著06 準備好了嗎 時刻準備著01 北京燕雀樓 大酒08 無性之愛 夏利車19 三日 十四夜04 陸軍學(xué)院 第一眼05 北大游泳池 燒紅成肉04 陸軍學(xué)院 第一眼07 保衛(wèi)祖國 八次列車09 石決明 JJ舞廳17 三大酷刑 七種固體17 三大酷刑 七種固體12 麥當勞 命令與征服09 石決明 JJ舞廳07 保衛(wèi)祖國 八次列車15 韓國燒酒 乳房自查15 韓國燒酒 乳房自查07 保衛(wèi)祖國 八次列車01 北京燕雀樓 大酒06 準備好了嗎 時刻準備著14 王七雄 牛角麪包10 翠魚水煮 七種液體04 陸軍學(xué)院 第一眼09 石決明 JJ舞廳18 漢顯呼機 可樂罐測試17 三大酷刑 七種固體08 無性之愛 夏利車12 麥當勞 命令與征服05 北大游泳池 燒紅成肉15 韓國燒酒 乳房自查11 妖刀定式 素女七式16 玻璃燒杯 仙人騎雞01 北京燕雀樓 大酒16 玻璃燒杯 仙人騎雞04 陸軍學(xué)院 第一眼07 保衛(wèi)祖國 八次列車12 麥當勞 命令與征服18 漢顯呼機 可樂罐測試13 寧世從商 海南鳳凰飯07 保衛(wèi)祖國 八次列車02 七年之後 丹蔘01 北京燕雀樓 大酒11 妖刀定式 素女七式16 玻璃燒杯 仙人騎雞04 陸軍學(xué)院 第一眼09 石決明 JJ舞廳19 三日 十四夜14 王七雄 牛角麪包09 石決明 JJ舞廳06 準備好了嗎 時刻準備著08 無性之愛 夏利車13 寧世從商 海南鳳凰飯04 陸軍學(xué)院 第一眼03 北方飯店 菜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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