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裕寧落地的那天, Z市迎來了那一年的最低溫度。空氣裡是難耐的刺骨嚴寒,陸離覺得他在Z市生活了這麼多年,好像從來沒遇到過這麼冷的時候。
陸離看到方裕寧從閘口出來, 在來來往往的人流裡顯眼得很。倒不是因爲他衣著顏色有多豔麗, 而是他的面龐總帶著股明亮之感。
陸離想喊他, 卻沒開口, 好像是拆開禮物前漫長的躊躇, 想把這份等待驚喜的時間延長得久一點,再久一點。
他看到方裕寧站著來來往往的人羣裡,正在左右張望。
陸離嘴角笑意更甚, 他雙手插在外衣口袋裡,眼睛直直地盯著人羣裡的方裕寧。
方裕寧依舊戴著頂絨線帽, 陸離發現了, 他冬天出門尤其愛戴帽子, 圍巾環了好幾層,衣服也穿得比一般人厚實。
陸離想起方裕寧小時候大冬天從不穿秋褲, 理由是男子漢多凍凍,身體好。
現在呢,開始“服老”了嗎?
其實方裕寧五官氣質都顯小,他站在人羣裡左顧右看的樣子,像一個剛踏入青年時代的懵懂少年。
陸離看了他好一會兒, 方裕寧的目光才聚焦過來, 與他的視線撞到一起。
看到他的一瞬間, 方裕寧先是驚訝, 然後染上些惱怒, 陸離卻朝他笑了一下,是純粹展示高興的、不帶其他任何雜亂情緒的笑。
方裕寧腳步快了些, 近乎小跑過來。
陸離朝他微微長開雙臂,心懸了起來。
方裕寧當然看到了他的動作,猶豫半晌,帶著些剋制朝他懷裡靠過來。
陸離剛剛的模樣明明只是要朋友間久別重逢的擁抱,至少方裕寧是這麼以爲的,可陸離在他靠近的一剎那,手臂猛地緊縮了起來,將他牢牢地箍在懷裡。
“見到你真好。”陸離湊在他耳邊小聲說。
“你看到我了怎麼不叫我。”方裕寧被他勒在懷裡,說話聲音都悶悶的。
“想多看你一會兒,你很好看。”陸離老實說。
方裕寧又好氣又好笑,“穿得像個熊,哪裡好看,Z市凍死了。”
“像春天的熊。”陸離說。
“春天的熊?”
陸離閉上眼,重複著那句他記了很多年的句子,“春天的原野裡,你一個人正走著,對面走來一隻可愛的小熊,渾身的毛活像天鵝絨,眼睛圓鼓鼓的。它這麼對你說道:你好小姐,和我一塊兒打滾玩好麼?接著,你就和小熊抱在一起,順著長滿三葉草的山坡咕嚕咕嚕滾下去,整整玩了一天。你說棒不棒?”
“你背臺詞也不知道換個稱呼……”方裕寧有點無語。
陸離微微鬆開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原來你知道這句話啊……”
方裕寧白他一眼,提著行李箱走。
“喂寧寧……”陸離跟上去,搶過他手裡的行李箱,“走這麼快乾嘛,你知道路嗎。”
剛說完,陸離就後悔了。
方裕寧在這待了六年,他怎麼可能不知道出機場的路。
陸離很快改了口,“餓嗎?晚上想吃點什麼?”
“隨便。”
“沒有隨便,你得說個種類。”陸離道。
方裕寧猶豫一會兒,忽然開口:“去你家吃,你做飯。”
陸離腳下差點絆了一下,“真……真的?”
“快一點,凍都凍死了,你開車過來沒有?”
“開了開了。”陸離貼緊他,“冷嗎?我覺得還好啊……”
方裕寧裹緊圍巾,把手放進口袋裡,“比Y市冷多了。”
方裕寧手在口袋裡蜷縮著,忽然感覺到另一雙更溫暖的手包裹住了他。
“你幹嘛?”方裕寧停下來,看著陸離。
“……取暖。”陸離也停下來。
方裕寧似乎是想笑,然後又忍住了,面上神色淡淡的,“你自己衣服沒口袋嗎?”
“裡面是冰的。”
“……”方裕寧不說話了,往停車場方向走。
陸離手心出著汗,在方裕寧的外衣口袋裡小心翼翼將他的手抓在手心裡。
他們這樣走得頗不方便,在來來往往的人流裡,姿勢很是怪異。
有路過的年輕女孩兒別有深意地望著他們笑,方裕寧注意到了,面頰一紅。
“你手拿出去。”方裕寧將陸離的手抽出來。
陸離手被甩出來,也不再勉強,嘴脣抿成一條線,還是緊密地跟上方裕寧的步伐。
方裕寧餘光瞥到他的神色,驀然間覺得陸離神情似乎有些委屈?像突然被趕出門的孩子。
一直到坐進車裡,陸離纔打破沉默,“你今天來,剛好遇到Z市大降溫,是比較冷。”
“也太冷了點……”方裕寧說。
陸離笑,讓暖氣吹一會兒,望著方裕寧道,“現在好點沒?”
“嗯。”方裕寧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到了叫我,我困。”
其實陸離好幾天沒見到方裕寧,很想和他說說話,然而看到他有些疲倦的面容,還是無奈笑笑,“你睡吧。”
看著方裕寧安然地閉眼好一會兒,陸離才轉過頭。他盯著前方的路,突然又有些把握不準現在該對方裕寧什麼態度,用什麼節奏。
方裕寧現在在想什麼?距離他上次離開,他有多少年沒來Z市了?他再回到這裡,會感慨嗎,會傷心嗎?會怪自己嗎?
其實陸離知道,無論是方裕寧十八歲那年所有的變故,還是他後來獨自在Z市的幾年,對於他們兩人來講都是一個禁忌,不能觸碰,它會把好不容易修補來的溫情面紗通通撕碎,露出時光裡最冷硬殘酷的一面來。
他們應該像一對普普通通的、久別重逢的故友。沒有離散、沒有困苦,他們不過是各自去經歷了一段生活,如今機緣巧合遇到了,還能坐在一起喝杯熱咖啡、敘敘舊。
但陸離不滿足於那樣,他想盡自己所能去彌補、或者說修補那些他不在方裕寧身邊的歲月。他想,他是打算和他過一輩子的,他想負擔這個人的所有,他會成爲這個人從此以後的生命中最親密的一個人。如果他有深埋在心裡腐朽的記憶或情緒,他要幫他通風,讓它們見光。
陸離駛上高速,大概是因爲回程高峰期還沒到,高速公路上車輛並不多。
陸離將暖氣風調小的時候,瞥到方裕寧的臉,正好見他睜開眼睛。
兩人視線對上,陸離尷尬片刻,開口道:“不冷吧?”
方裕寧卻答非所問,“我以前做過一個夢。”
陸離接著他的話頭,“什麼夢?”
“好多年前做的,也是這樣一個場景,我夢到我坐在車上,車在高速公路上一直行駛。”
“然後呢?”陸離問。
“沒有然後,整個夢就是這樣,沒有聲音,沒有其他畫面,是黑夜裡,車就在路上一直開。”
“是你在開車?”
方裕寧搖頭,“不是,我坐在副駕駛的位置,旁邊坐著一個人,我沒看到他的臉,不知道是誰。”
陸離沉默片刻,“那個人是你認識的?”
“我不知道……他沒跟我說話。”
陸離想了一會兒,還是不知道這個夢特別在哪兒,“你在夢裡很害怕嗎,爲什麼記了這麼久?”
方裕寧還是搖頭,“不害怕。記這麼久是因爲……那是我這輩子做過的最好的一個夢,我以前從來沒有過那種心情,特別安寧,特別平靜,好像已經在那種心境下過了很多年,和旁邊開車的那個人也那樣生活很多年了。”
陸離這次聽懂了,他躊躇片刻,“那……這個夢是什麼時候做的?”
“記不清了,好久了,大概六七年前吧。”
陸離看到方裕寧靠在座背上,衣領都皺了,腦後的頭髮也被壓得有些凌亂,他突然很想幫他理一理。
然而他手還是沒離開方向盤,很久之後開口道,“你那個夢會實現的,那不難。”
“不難嗎?”方裕寧輕輕地問,好像在問自己。
“至少……我可以是旁邊那個人。”陸離難得的語氣沒帶笑意,認認真真地又補了一句,“如果你願意的話。”
方裕寧沒說話,坐直了些,視線安靜地落在前方,臉上神色還帶著些迷茫,彷彿沒完全清醒過來。
車輛駛進城區,沒行駛多久,開進了一個高檔小區。
“你一個人住?”下車的時候,方裕寧突然問。
“嗯,”陸離點頭,隨即笑道,“我又沒弟弟。”
“我還以爲你跟你父母住在一起。”方裕寧說。
“怎麼可能,”陸離好像聽到了什麼特別不可思議的笑話,“就算我想他們也不樂意啊,他們還指望我娶媳婦的。”
方裕寧神色變了變,只一瞬間。
陸離注意到了,慌忙道,“不過你放心,我從沒想過娶媳婦,我父母也不像小時候那樣逼著我了,我都多大的人了,他們知道管不了我了,現在他們遇到問題,還會反過來問我意見呢。”
“……你解釋這麼多做什麼。”
“我這不是怕你擔心麼……”
“我擔心什麼?”方裕寧反問。
陸離看到他坦然的神情,自己反而結巴了,“我的意思就是說……就是說……將來我們要是那什麼了,其實也沒什麼,有我在,什麼問題都不會有的。”
“你在說什麼……”
“我……”陸離臉憋得通紅,不知道爲什麼,他在這一瞬間有些語無倫次。但很快他看到了方裕寧嘴角微微的笑,他的眼睛亮晶晶的,眼神卻很柔和。
陸離好像忽然一顆心落地了,他放鬆般呼出一口氣,也笑了出來,他覺得他現在應該什麼話都不必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