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胤……你說,朕做了那麼多年皇帝,卻今日感受到了狼狽之苦、切膚之痛、喪偶之哀……”兩鬢斑白的皇帝,淚眼昏花,不顧身份地位的扯著戎裝侍立身旁的承胤。
承胤垂下眼,淡淡的說道:“皇上先於萬民享受、卻是遲於萬民吃苦,您說的苦、痛、哀,天下萬民早已在多年前就感受到了……只是您那時候風花雪月,看不到而已。”
他這番話有些無禮。
可是現在的處境,禮節是最無用的東西。
聖上幸蜀?幸?
多麼自欺欺人的說法!范陽節度使安祿山一路殺入了潼關,潼關一破,東都和長安危若累卵、頃刻便覆!若非陳玄禮將軍一路護送奔逃入川,豈能幸蜀?
皇帝臉色蒼白,喃喃道:“孽啊……朕愧了祖宗、負了子民……”
承胤默默的守在一旁,他對朝政並無興趣,可是忠孝仁義卻融在骨子裡。
他冷眼看著楊國忠慫恿皇帝,命令臥病在牀的哥舒翰帶領二十萬大軍出戰,結果慘敗,哥舒翰也投降了,一代名將晚節不保,留下後世罵名。
承胤低調盡著自己的忠,多數時候,皇帝喜歡找他聊幾句。
因爲承胤聰明、總是站在事外,一直以(一)(本)讀(小說)ybdu來就是個逍遙侯爺,陪皇帝談論風雅之事,信手拈來,當然現在沒有多少心思談論風雅了。
而此時,他毫不介意皇帝的身份,常常委婉的批評皇帝,恰恰迎合了皇帝自責的心情,所以,非但不怪罪他,還十分信任他。
蜀地雖好,卻離長安千里迢迢。
陷落的長安、早已不是那個令四海寰宇都心之所向的地方了。
……
大唐的動盪,直接影響了周邊各族的貿易往來,玉門關的商隊減少了,可是像玉伏靈國這樣的小國,保證國民生活只能依靠貿易。
這天,人數減半的商隊,帶來了一車泥土。
泥土上,有十來株已經沒精打采了的紅花。
額納兒看到這車東西,眼皮直跳,扯過商隊的首領,問道:“這是誰給的!”
“是……一個漢人,他說這是他家主人的吩咐,他交付了這些花,就要回中原去尋找他家主人了。”商隊首領忙回答。
“尋他主人?他主人怎麼了?”國師皺緊了眉頭。
“不知道啊……不過大唐中原現在有兵禍呢,誰知道怎麼了……”首領嘟囔了一句,他不知道這是承胤的僕人,否則,可能會多問些近況。
“還有些什麼信息?”額納兒追問。
商隊首領搖了搖頭,道:“沒什麼大事了,就是聽說玉門關附近,有個小鎮,家家戶戶都在種鳳仙花,那個僕人說,那是他家主人爲了一個女子做的,還說,如果我們想要爲女王採花,可以隨意去拿。”
“……”
隨意去拿嗎?可惜她最想要的,是你啊。
額納兒皺著眉頭嘆了口氣。
國師額納兒最近很煩悶,女王已經年滿十六了,可是她拒絕挑選夫婿,西邊汗國的人每個季度來逼迫一次,也不知道是爲什麼。
真的是看上了女王的美貌?
他搖了搖頭,指著那些花和半乾枯的泥土,道:“用麻布整個包起來,澆上水,應該還能多活幾日。”
侍女們搬花的時候,不小心碰掉了一朵焉了的紅花,有些害怕的望向國師,生怕被處罰。
額納兒撿起了那朵凋零的花,揮揮手示意無所謂,他將那朵花放在手心裡,慢慢的走到女王的寢宮前。
承胤走後不久,她就生病了。
病因毫無頭緒,好在有承胤教出來的大夫們精心醫治,身體沒有大礙,可是精神總是睏倦。
而且有時候虛軟無力,大多數時候,都流連病榻。
額納兒進來的時候,她坐在玉榻上,侍女幫她梳頭。
“額納兒,你握著拳頭做什麼?我沒做錯事啊……”她笑著看向他。
“……你看。”額納兒攤開手。
紅色的花,沒精打采的凋零在額納兒的掌心。
“紅色的花?哪裡來的?”女王驚訝的直起身,湊到近前看著額納兒的手。
“……這就是你想要的,鳳仙花,玉門關有一個人,送給商隊的……”
“是承胤哥哥!”女王淚流滿面,“是不是承胤哥哥回來了?他在玉門關嗎?”
她抓著額納兒的手,哀哀切切的望著他,似乎從他口中只要吐出來一個“是”字,就可以治癒她所有的傷病。
額納兒看著她,苦笑著搖搖頭,道:“不是他,是他留下的僕人,爲了送到你手中,玉門關附近一個小鎮,家家戶戶都在種花……等你身體好些了,我們偷個空閒去看看?”
女王鬆開了他,慼慼的笑了笑,“你別哄我了。”
“沒有哄你,是真的,商隊的首領告訴我的,這是承胤先生留下的僕人親口說的。”額納兒看她的神色哀慼,忙開口說道。
“……那,承胤哥哥在哪裡?長安嗎?他爲什麼不回來了?”她抱著肩頭,嗚嗚的哭著。
“他……應該不在長安了吧……大唐現在出了兵禍,據說皇帝都離開長安了,他的僕人也不知道他在哪裡,說是要去尋他。”額納兒嘆了口氣,扶著她的肩膀,安慰道:“承胤先生不會有事的,說不定他陪著皇帝離開了,兵禍平定後,他會回長安的。”
“……嗯。”女王噙著眼淚,點了點頭,從額納兒的手中拿過那朵花。
“花真厲害,走了那麼遠的路,都堅持到了這裡……”她吸了吸鼻涕,笑著看向額納兒。
額納兒看著她強顏歡笑的樣子,手下摸著她瘦到突兀的肩頭,心裡一陣陣的疼。
“不知道我能不能像這朵花這麼厲害……承胤哥哥的恩情,如果這輩子還不了,就等下一世好了,我天天都在許願呢……”她喃喃自語。
“他對我們確實有恩……可是無情。”額納兒憤憤道:“讓你這麼牽掛思念,他真是狠心。”
女王撅起嘴,悶悶的說:“額納兒,你不要這麼說承胤哥哥,如果是你,別的國家用一切來挽留你,你會棄我而去嗎?”
“當然不會!”額納兒立刻回答道。
“……這不就對了?承胤哥哥放不下自己的國家,這有什麼錯?”女王伸出手指,輕輕的摩挲著乾枯的花瓣。
“希望下一世……我們都不要再有那麼多牽掛,就好了。”她悶悶的說道。
這一世的情,怎麼能延續到下一世?
那塊屬於祭器的玉璜,被摔碎後,只剩一半的靈力,女王的身體和玉伏靈國的屏障,都因此受到了極大的影響。
在承胤離開的三年之後,玉伏靈國的屏障,開始混亂。
而此時中原的動盪,尚未結束。
七年之後,平定叛亂,皇帝重回長安,此時的承胤,他的父母相繼壽終正寢,長子也已經十五歲,他推辭了一切官職,孤身一人再次來到玉門關。
可是在玉門關,已經沒有了玉伏靈國的商隊。
承胤多方打聽,可是因爲這個小國一直避世、位置又隱秘,都沒有人知道,只有一些商人說,這兩年好像都沒有看到玉伏靈國的商隊了。
聽聞此言,承胤心裡十分淒涼,他在玉伏靈國呆了八年,又離開了八年,算算日子,如果女王成親生子,現在孩子都滿地跑了。
可是八年之間,又有了什麼變故呢?
那個避世的小國,不會被中原的兵禍侵擾啊,爲什麼商隊不往來於玉門關了?
憑著記憶,承胤買了一頭駱駝,駝上了一些生存所需的物資,再次走入了沙漠。
他在沙漠中,遇到過兩次旅人,可惜都不是玉伏靈國的人,而且,他們也不知道玉伏靈國在哪裡。
走了旬月,他看到了一處與記憶中相似的山坳。
當年就在這裡,追來的妥莫爾將女王摔碎的半塊玉璜交給他,給他留下了揮之不去的念想。
再次走到這裡,他有些激動,可是他憑著記憶,往裡走了上百里,都沒有看到哨站。
直到三天後,在一場狂風沙暴過後,一處沙丘顯露了當年掩埋的那個坍塌了的哨站,而後來新建的,已經沒有一點痕跡了。
承胤心裡隱隱的感覺到了不安。
這是遇到了什麼自然災害而全體遷徙了?
他花了半天的時間,刨開廢墟上覆蓋的沙,看到了幾具枯骨。
皮肉已銷、衣甲俱爛的枯骨。
向承胤傳達了這裡的消息。
他明白了。
之後他走向原來城池的方向,腳下的沙開始向一個方向流動,似乎有一種吸力讓人混混沌沌,不知道走向了哪裡,再次睜眼,就看到了和剛纔不一樣的天色和地表。
遠處依然有雪山,依然有河灘,芨芨草長得很高,卻透著荒涼。
山坳處的箭樓坍塌,旗幟也沒有了,只剩光禿禿的、腰折了的旗桿。
承胤站在山坳口,看向下面的城池。
談不上多麼破敗,卻十分荒涼,一個人也沒有。
中間通往宮殿的大道,兩旁有些零碎的枯骨,有些房屋院牆毀壞,或者有火燒過的痕跡。
宮殿的石階上,翻倒的火盆、散落的兵器、偶爾看到破碎的骨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