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也不行啊！

鬥昭眸光如刀，在劇老頭身上挑開，所過之處，人神辟易。

大家也許是在思考，也許單純沉默，總之鬥昭的目光沒有人接，一路斬風(fēng)剖葉，最後落到了隨手關(guān)門的秦至臻身上。

秦至臻並沒有洋洋得意的笑容，雖然他有點想笑。

他是個穩(wěn)重的性格，喜怒不形於色。穩(wěn)穩(wěn)接住鬥昭的眸光，當(dāng)仁不讓地往前。

身上黑衣如鐵衣，利落又冰冷。掌心握著的閻羅天子虛影，收成一團玄秘的光源，使他籠罩在一層淡淡的、尊貴的幽光中。

他將這隻手背在身後，另一隻手按在刀柄上，如此慢悠悠地……往前走。

寵辱不驚，昂首闊步。

“我大秦帝國素重文治，秦某三歲就讀經(jīng)，用《靜虛想爾集》啓蒙……”

他邊思考邊說話，畢竟路程太短，只說了這麼一句，便已經(jīng)走到照壁前。

字斟字酌的好處，就是不用擔(dān)心嘴快打臉。他還沒來得及嘲諷呢，就已經(jīng)捕捉到這道文題的複雜——怎麼說也要三五個時辰，才能寫好這篇文章，若是考慮到盡善盡美，要反覆修改雕琢，那麼就得八個時辰往上。再考慮到漏筆解錯的情況……

要是甘長安在就好了！那小子提筆就是雄文，根本不在話下，能把出題的人都寫死。

他想到一句很精彩的話，但是沒有說出口——“諸君望洋興嘆，而我見獵心喜。”

“看來這題不難？”鬥昭適時發(fā)問。

秦至臻咧開了嘴，燦爛一笑：“怎麼，對鬥閣員來說很難麼？”

鬥昭大大方方地點頭：“比把你按在地上揍要複雜一點。”

秦至臻道：“原來你不會。”

“別光耍嘴皮子。”鬥昭擡了擡下巴，示意他去解題。

秦至臻便大步往前走，眼看著便要撞上照壁，擡起手來，便是一撕——

【煉虛】！

虛空生隙，像是給照壁開了一扇門。整個視線範圍內(nèi)，都是震顫的空間流光。

他徑直走了進去，虛空如水紋一漾，照壁復(fù)立如新。

鬥昭張了張嘴，要罵又怕他聽不到。

把考場搬開，從後門走了，也叫解題嗎？大秦帝國就是這麼重文治的！？真西狄也！

“過是可以這樣過去，但是不解開這個題，問題就會一直存在，很難說不會影響到後面的發(fā)展……”黃舍利往前走：“交給我吧。”

說話間，她身上靈光萬轉(zhuǎn)，竟如蓮花綻。

隱約有一株菩提樹的虛影，浮顯在她飄飄蕩蕩的黃袍上。

眸藏雷音塔，心開菩提樹。

這時候他們已經(jīng)意識到，書山讓照無顏來替職鍾玄胤，並非無由之筆，或許正是算到了什麼，計劃讓照無顏在類似的情況下解決問題……但是並不需要。

今日全員齊聚，太虛閣有太虛閣做事的方法，不需要任何人的安排。

黃舍利還沒有正式開啓覺悟狀態(tài)，僅僅是喚起【菩提】，便已經(jīng)靈光頻現(xiàn)，文思如泉涌。這篇墨名雄論裡的文字暗釦，幾乎一個個跳到她眼前來。

但有一襲白衣，已經(jīng)越過她去。

“何必這樣複雜？”

重玄遵灑然而笑，隨手提了一柄月輪刀，大袖飄飄，走到文字照壁前。

所有人都在等著他的好文章，他也的確提刀揮毫，卻只是一捺——

一霎刀光如剖雪！

黃舍利還以爲(wèi)他是要直接斬碎這照壁，一時不知該罵他的魯莽，還是贊他的風(fēng)姿。又覺得愚蠢，又覺得實在英俊。菩提樹下，仍然心情複雜。

但刀光掠過後，眼前卻一空！

洋洋灑灑兩千三百六十一個照壁文字，似大雪紛揚在空中。

一時雪落盡，字又成文。

同樣還是那些字，卻變成了截然不同的一篇文章，且恰好對前文有了近乎完美的迴應(yīng)。

字字成階，搭成了一座拱橋。清水潺潺，自橋洞下流過。

原來這題的解法，還有這樣的一個關(guān)鍵要求——答案框在題目中，不僅要剖解文義，不僅要文脈相承，還須用這些文字的組合，來回應(yīng)另一種組合。

恐怕也唯有一眼斬妄的重玄遵，能夠直接綻開那些隱晦的文字陷阱，刀指最終答案。

文字照壁，變成了文字拱橋，跨越了歲月小河。

行人自可橋上來去。

“好文章！”姜望早已等煩了，由衷地讚道：“重玄兄擡刀如詩，真是讀書人！”

重玄遵隨手一握，將長刀握成了月光，雲(yún)淡風(fēng)輕地踏上拱橋，聽得這樣的誇讚，卻是搖了搖頭：“工整，但不夠完美。”

“這篇文章本來可以有更精彩的對論，可是出題的人，卻用自以爲(wèi)是的所謂巧思，將回應(yīng)框定在這些文字裡。”

他輕聲一嘆：“重之於斧鑿，失之於靈氣。這也是勤苦書院慣有的毛病了。”

姜望不說話了。

大家沉默著過橋。

走過石橋便是雪，茫茫雪地上有一片竹林，還有秦至臻的背影。

這傢伙大約也是有些不好意思，一個人蹲在那裡忙碌著什麼。

此處雪地極大地壓制了五感，即便是以姜望的目力，也只能看個隱隱約約——

秦至臻好像在立一塊什麼碑，正用那柄墨刀在仔細地鑿。

讓人心頭沉重……莫不是爲(wèi)誰堆墳刻碑？

整個勤苦書院裡，跟秦至臻有這份交情的，也沒別人了……

“幹嘛呢這是？”鬥昭擡腳就過去了，杵在秦至臻身後，半彎下腰來，審視他的刻字，語氣明顯放鬆了：“一路煉虛走到頭就得了唄！以大秦帝國之文治，您老人家還親自在這裡等我們？”

秦至臻沒回頭，也沒回嘴，十分嚴肅地道：“這片雪地竹林，是一種非常複雜的封印，我正在嘗試破解。”

“我懂。”鬥昭點了點頭：“虛空也被封住了！”

衆(zhòng)人都不說話，畢竟罵秦至臻，鬥昭一個人就夠了。

秦至臻本來就罵不過鬥昭，更兼有些理虧，索性一言不發(fā)，專注於解決封鎮(zhèn)。

一想到在一籌莫展的鬥昭前面，那樣瀟灑地跨過文字照壁，便覺耳邊這些聲音，只是蒼蠅的嗡鳴，甚是無力。

罵了一陣後，姜望站了出來：“我要說句公道話了——”

“秦閣員正在忙正事呢，有什麼要吵的不能等出去嗎？”他悲天憫人，苦口婆心，都蹦出了佛性：“要以大局爲(wèi)重啊，鬥兄！”

鬥昭恨的牙癢癢，要不是以大局爲(wèi)重，天驍?shù)对缍伎诚氯チ撕脝幔窟B姜帶秦一起砍。看誰還在這兒裝好人！

但姜望給他使了個眼色，念及過去一年裡此人對自己刀術(shù)上的貢獻，他也就暫時扭過頭去。

姜望走上前去，陪著秦至臻蹲下來：“不用客氣。”

秦至臻反應(yīng)了一下，說道：“謝謝！”

姜望一邊觀察面前的封鎮(zhèn)，一邊道：“你跟貞侯熟嗎？”

“我是問……你們關(guān)係怎麼樣。”

“算了，你能把他的因緣仙宮弄出來嗎？”

“啊？”秦至臻終於回頭。

“……你繼續(xù)研究吧。”姜望把他的腦袋掰了回去。

秦至臻終於鑿?fù)炅怂麆倓倢懞玫逆?zhèn)玄碑文，文辭簡練，立論嚴謹，文風(fēng)十分厚重，寫的是對勤苦書院的贊與嘆，是對這段歷史裡如江海般浩蕩的文氣的迴應(yīng)——

而後將此碑如重劍般，狠狠砸進雪地裡！

寒意幽浮如懸雲(yún)。

那幽幽雲(yún)氣之上，見得萬里山河的蜃景。

風(fēng)吹來，雪搖落，竹林竟然青翠。

“藏筆於竹，隱紙在雪，文氣爲(wèi)硯，時空維序。”秦至臻的聲音愈發(fā)沉凝：“我猜得沒錯，這果然是左丘吾院長的成名之作……【六爻山河禁】！只是用海量的文氣做了遮掩。”

“鬧了半天你只是剛剛看懂題目。”鬥昭不可思議地扭過頭來：“那你在這裡裝模作樣地搗鼓半天，是在麻痹誰呢？隊友嗎？”

我上我也行。

“封鎮(zhèn)一道，博大精深。先要確定它，才能解決它。”秦至臻慢慢地道：“如果你連這都不懂，就不要跟本君討論了。”

鬥昭是個傲性的，但也不會胡攪蠻纏。

他相信刀能解決一切，但在鍾玄胤生死未知的情況下，那的確不是很好的選擇。

在封鎮(zhèn)上被秦至臻嘲笑了，回去他肯定得勤學(xué)苦練。但這時只是咧了咧嘴：“那麼你要多久？”

秦至臻認真地算了算：“三天。”

他的確什麼都涉獵，什麼都懂一些，除了刀術(shù)攀登絕巔、天府極致圓滿之外，還掌握了諸子百家許多知識。但畢竟不能樣樣絕頂。

寫文章差了些靈氣，勝在穩(wěn)健。於封鎮(zhèn)有很踏實的基礎(chǔ)，但欠了些高度。

畢竟是寫出《上古封印術(shù)演變之我見》的左丘吾。這位大宗師對上古封印術(shù)有很深的洞見，在當(dāng)代也是屈指可數(shù)的封鎮(zhèn)大家，他所創(chuàng)造出來的封鎮(zhèn)，並沒有那麼容易破解。

“確實是六爻山河禁，要解決這道封鎮(zhèn)，最重要是瞭解它所搬運的是哪段山河，然後對癥拆解。這是封禁題，也是歷史題，更是政論題……”劇匱在這時候開口了：“我跟秦閣員分工合作的話，應(yīng)該可以把這個時間縮短到一天半。重玄閣員來作最後的政論就好。”

法家對於禁封總歸是有些心得的。劇匱於此道，也算高手。

“咳！”姜望清了清嗓子：“我確實對封鎮(zhèn)也是有些瞭解。”

鬥昭挑了挑眉——

誰問他了？

說話間鎮(zhèn)河真君已經(jīng)走進竹林中，輕靴踏雪，留下一長串清晰的腳印，彷彿歷史的留痕。

有賴於秦至臻的前期工作，站在同事的腦門上，看問題果然清楚。在這段時間裡，姜望已經(jīng)對這部【六爻山河禁】有了較爲(wèi)深刻的瞭解。

若要按照標準解法，同劇匱、秦至臻那般慢慢地拆解封鎮(zhèn)細節(jié)，可能一天半破禁的確是極限。

但他有不同的解法——

六爻山河禁，其重在山河。

便如青鳥穿林，他的身姿只見掠影。飄飄的衣角帶來了風(fēng)，八風(fēng)動時，竹林瘋狂搖曳。

像是一部複雜的書，被拎起來抖擻灰塵。

卻又一霎定止。

因爲(wèi)有九座古老石橋，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竹林上空，將此林鎮(zhèn)住，令得風(fēng)停雪暖。

長河九鎮(zhèn)，以禁破禁！

嘭！嘭！嘭！

大地深處彷彿地龍翻身。

這雪地原是文氣所聚，因禁法被鎮(zhèn)而爆發(fā)，文氣氤氳在天，隱隱有萬里山河之圖景。

姜望踏葉在竹林，漫步在碧影搖翠間……橫身拔劍！

碧竹盡開，皆成青簡。繞姜望而飛轉(zhuǎn)。一片片青簡上，因文氣的沖刷而顯現(xiàn)文字。這些文字所描述的人物風(fēng)土，才真正叫山河清晰。

【六爻山河禁】的恐怖威能，至此才完全釋放。

可同時卻有一方青色巨鼎橫天而起，那所謂的萬里山河，竟然如幕布一卷，只印成鼎身的一段圖案。

用九鎮(zhèn)石橋鎮(zhèn)壓六爻變化，用青天劍鼎承載山河，察禁是掌上觀紋，破禁更易如反掌。

何處山河擔(dān)青鼎，何人六爻算九鎮(zhèn)！

姜望收劍懸腰——

天地一時靜。

他的左手橫伸在空中，抓住了那捲青簡。

竹林已不見，青衫在雪中。

轟轟轟！

此時纔有茫茫雪落。

萬載文氣似大雪崩！

大家都沒有說話，仔細感受著這些奔涌的文氣，從中體察天下第一書院的苦質(zhì)文心。勤苦書院的變化，勤苦書院的故事，這些文氣並不直接描述，但有或多或少的沾染。

神湮之眸，斬妄之念，最初和最終……

各不相同但都是現(xiàn)世最頂級的瞳術(shù)，以目光將這片天地切割得具體而微，無所遁隱。

這時這片天地又不同。

豈有無邊？前面不遠就是書院斑駁的圍牆，所謂竹林，不過毛竹十餘根。

圍牆上開著月門，門後是暖洋洋的春景。

待得這邊雪化去，便見得月門之中，倚立著一個人。

其人樣貌平平，衣儒生之服，懸竹鞘長劍，倚門不動，好似睡在夢中，已不知多少時日，多少年……

他已經(jīng)老了，眉發(fā)堆霜，氣血衰，唯獨眉眼輪廓，隱約舊識……恰是當(dāng)年竹林練劍的那個【一心劍】，“每日練劍到一更”的崔一更！

恍惚春風(fēng)吹來，暖意盈面。他緩緩擡起顫抖的眼皮，睜開眼睛，眸中茫茫然的雪已經(jīng)掃盡，一瞬間變得堅定。散開的眸光似無數(shù)鐵屑迅速歸攏爲(wèi)頑固的劍，他以他獨有的鋒利和頑強，再次注視這舊風(fēng)景——

便看到了……太虛閣的八人。

其時高天大雪崩，潰散的文氣如虎如龍。那嘯聲極近，呼吼耳欲聾。

很多年前親見過的姜望，手握青簡，腰懸長劍，立身最前。

其後或蹲或立，或走或停，都是當(dāng)今聲名顯赫的人物，各有絕頂?shù)娘L(fēng)采……一齊擡眼看來。

風(fēng)雪都遠。

故事彷彿在昨天。

崔一更如受雷殛，張了張嘴，眼中便流出淚來。

感謝書友“稚雛鳶”成爲(wèi)本書盟主！是爲(wèi)赤心巡天第860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