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青宇十九歲看上李明森,二十歲知道他倆兩情相悅,二十一歲以爲他們的故事會想童話故事一樣結尾,二十三歲發現李明森在外面有別人。他一直都是一個不會翻臉的人,但內什麼,俗話說得好,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雖然他爲這事後悔了一輩子,但他還是把那三兒滅亡了。本來想連著把李明森也滅了的,誰知道世事無常,最終三兒搶救無效,李明森因爲過失殺人被起訴逮捕,進了號子。當時判了七年還是八年,他沒記清,起初是怎麼也忘不掉的,但這都九年過去了,他怎麼也沒想到會再見到這個人。
“陳醫生,送來一個打架鬥毆的。”
陳青宇這才從自己描述的快意恩仇的人生中回過神來,推了推眼鏡,繼續快步朝急救室走:“情況怎麼樣?”
小美護緊跟他的步伐:“滿身是血,喝得爛醉。”
陳青宇側首問:“傷口深麼?”
小美護搖搖頭:“看不出來,但血流得特多。”
陳青宇抿了抿脣,吩咐道:“打電話叫主任過來,我處理傷口。”
倆人在急救室門口分道揚鑣,陳青宇推開門就見到一衆醫生護士圍著病牀,幾乎要吵翻天。
有人見他進來,給他讓開一條路:“陳醫生。”
“怎麼回事?”
旁邊的護士道:“病人喝醉了,不讓人靠近,好幾個醫生都被打了。”
陳青宇打量了一下病牀上躺的人,滿身是血,頭上還有玻璃碴,應該是被酒瓶子砸了,他試圖阻止病人的動作:“這位先生,請你安靜一點,我們要爲你處理傷口。”
病人渾身酒氣,猛地揮手:“給老子滾。”
陳青宇及時推開一步纔不至於被打到重要部位,他有瞬間的窘迫,接著惱羞成怒,緊皺著眉一言不發。
這種情況是最棘手的,病人用強,醫生不能也用強,但不治又不行……
正想著,一直靠在牆邊的男人突然一腳踹到病牀上,病牀哐噹一聲,伴隨著男人不耐煩的聲音:“別他媽在這兒給老子丟人現眼!”
所有人安靜,一直嚷嚷的病人嘟噥幾句,暈暈乎乎地閉了嘴。
嘖,這效果真好,所有人心裡默默想道,總算安定下來了。
陳青宇擡頭看了眼剛纔發話的男人,動作的同時就後悔了,進病房時他就知道這人在這,看這一眼完全是屬於下意識,所以也僅僅是看了一眼,便匆匆低頭查看傷情。
病人其實傷的不嚴重,傷口深,但沒傷到內臟,有點腦震盪和失血過多。陳青宇一邊縫合傷口,腦袋裡卻不自覺地回放剛纔的畫面。
他知道自己這樣不專心是不對的,是有違醫德的,是不尊重病人的,但他還是忍不住在心裡咒罵一句:媽的,怎麼就這麼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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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之前是陳青宇值班,他巡完病房回辦公室坐了一會,起身打開衛生間的門,一股臭氣撲面而來,這廁所壞了好幾天了,也不知道是哪兒賭了,這股味兒一直散不去,也沒來得及找人修。
他啪地關上門,走出辦公室到護士臺:“給我把鑰匙。”
小美護正在整理住院記錄:“什麼鑰匙啊,你又把自己鎖外面了吧。”
陳青宇不耐煩道:“屁,隨便給一把,裡面廁所好著就行。”
小美護隨手給他一邊:“喏,陳列室的。”
陳青宇接了鑰匙也沒細想,快步往陳列室走,推開門的一瞬間,他後悔了。
屋裡的燈是關的,但窗簾沒拉,不知道是月光還是路燈照進來,把櫃子上各種裝著器官的玻璃瓶照了個一清二楚,他下意識就想摔門,但一想,自己是醫生啊,無神主義啊,怎麼能被這些東西嚇到呢?於是他毅然決然地閉眼衝了進去。
等他解決完問題,就覺得背後呲呲冒涼氣,風一般的男子衝出了門,反手把門鎖了。
果然這些東西都是有煞氣的,陳青宇默默地想,不然他怎麼一從陳列室出來擡頭就看見李明森了呢?
穿著短皮夾克的男人長腿從他眼前大步邁過,帶起的風把陳青宇的眼睫毛掀了掀,於是他確定,自己是真撞到這冤家了。
小美護在他愣神之際跑來向他報告有急救病人送進來,陳青宇跟著她進了急救室,看到了靠在牆邊的李明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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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道傷口已經縫合了大半,小美護打完電話跑過來給他擦汗。
陳青宇控制不住地想,李明森有沒有認出他?剛纔如果沒有,現在肯定認出來了,不,不一定,已經過了快十年了,人的容貌是有變化的,他不一定認出來,可自己怎麼就能認出九年後的李明森呢?
陳青宇想不通,實在想不通,他十分想擡頭看一眼,從中判斷中李明森到底認沒認出來他,他們倆眼神撞到的機率是百分之五十,李明森本來沒認出來他,看了之後反而認出來的機率百分之五十,賭不賭?他的額頭又冒出細密的一層汗。
小美護貼心地幫他擦掉,陳青宇深呼吸了一下,對,不能賭,絕對不能!
手上的活也隨之結束,收線,陳青宇壓著發顫的聲音交代了注意事項,鎮定地轉身離開。
他又回到了自己的辦公室,表情立馬慘不忍睹起來,剛纔從衛生間放出來的那股臭氣繞樑三日,久久不散去,陳青宇動作迅速地開了窗戶通風,然後蹭蹭蹭地衝出住院部大門,大口換氣。
夜風很涼,也很清新,陳青宇大呼幾口氣,但還是有一絲臭氣來不及呼出被他吸了進去,他摘了眼鏡,揉了揉太陽穴,外面的世界真美好啊。
接著,發動機的聲音一個接一個地響了起來“轟轟轟——”
汽油味隨之瀰漫開來,陳青宇不悅地皺眉,朝發聲處看去,十幾輛沒有□□的小摩托原地發動,幾個車主他依稀記得,是和剛纔送來的那個病人一起來的。
想到這,陳青宇立馬警覺起來,他們在這兒,那李明森呢?
幾個騎摩托的小青年大聲地調笑了幾句,帶著口音,接著手腕一轉,擰動油門,小摩托們齊齊發動,簇擁著一輛黑色高爾夫絕塵而去。
陳青宇愣愣地看著,看著那輛高爾夫副駕駛的車窗緩緩下移,後視鏡裡映出露出自己畢生都難以忘懷的那張臉。
“操。”陳青宇愣愣地罵了一聲,回過神後馬上往回走,一邊神經質地念叨著:“我要辭職我要辭職我要搬家……”
路過護士站,小美護端了一盒用保鮮盒裝的餃子喊住他:“陳醫生,來一個?”
陳青宇腳步停住,捏了個餃子放嘴裡,嚼了嚼決定——還是不辭職了。
他愛這片土地,愛這個醫院,最愛小美護媽媽包的茴香肉餡兒餃子。
回到辦公室,那股味兒終於散了,但辦公室僅有的一點點暖氣也被帶走了,陳青宇關了窗子,坐在桌子前發呆,目光盯著衣架,想著,要不要起來把大衣穿上呢?思緒來來回回地飄啊飄,就飄到了十幾年前。
其實他回憶中美好的事還是很多的,比如初見時李明森剛參加完婚禮的那一身騷包的伴郎禮服,比如他倆夜晚如同其他小情侶一樣在小樹林的散步,比如第一次開房遇見年級主任,比如李明森剛結束實習期用少得可憐的工資買的一對銀戒指……
但他往往只能回憶個開頭就想不下去了。
就像看小說一樣,知道是悲劇,前面男女主角再幸福也只能更襯托出結局的悲慘壯烈。
沒錯,他和李明森的結局只能用慘烈來形容……
想了一半,陳青宇深呼一口氣,雙手抹了把臉,強迫自己幹些別的。
一夜過去,被迫集中精神的腦袋生疼,陳青宇收拾好東西,拿了大衣出門,和小美護打了個招呼,開車回家。
凌晨這會交通狀況很好,幾乎是一路順溜地開回了家。
三年前他在離市中心不算近也不算遠的地方買了套房子,百十來平米,簡裝。兩室一廳,那兩室一個是主臥,一個是客房,名義上是這麼說,但他從來只在主臥睡覺,客房上網。
太累了,陳青宇洗了手就直接撲倒在牀上。
醒來是早上十一點,睡了五個小時,還算不錯。
爬起來去上網,每天其實也不過是看看新聞,還有高瑞給他下的幾個放鬆的小遊戲,而今天,陳青宇對著阿貍的桌面發了十分鐘呆,打開瀏覽器,百度,又對著百度發了三分鐘,等他反應過來,搜索欄裡已經顯示出三個字——“李明森”
操,真是見鬼了,陳青宇迅速地關掉網頁,看了會新聞,打電話叫了碗魚片粥和炒土豆絲捲餅上來,吃完對著油膩的電腦桌自我唾棄十秒鐘,擦了桌子,把抹布一扔,洗澡去。
然後陳青宇發現了,他現在就不能空著腦子,不然黑體72號的李明森仨字就在他腦海裡縈繞盤旋,揮之不去。
他在淋浴器下一動不動地站著衝了十分鐘,迅速打沐浴露洗髮露,男士洗面奶。圍著浴巾刮鬍子,在浴室的鏡子裡看著自己一天天老去,不復年輕的容顏……
陳青宇又不自覺地走神了,直到下巴被劃了道口子,他找出創可貼貼上,看看錶,下午三點五十——
本以爲要這麼一直乾耗到七點去上班,四點整,電話響了,是他徒弟齊思弈。
那頭大喊:“老闆,來了一撥械鬥的,忙不過來,主任叫你趕快過來!”
陳青宇掛了電話開始穿褲子,得,不用耗時間了,一下從悠哉遊哉變成了火燒屁股。
就在這麼著急的時候,堵車了,陳青宇自從昨天看到李明森之後狀態就一直不好,眼瞧著前面堵了,沒反應過來,直直開到跟前,成了堵車大軍中渺小的一員。
他煩躁地錘了下方向盤,瞥一眼後視鏡把著方向盤準備倒車。
倒著倒著,整個車身猛地一震,他從看後視鏡的姿勢轉過頭——自己的車頭已經撞在前面那輛大奔的左尾燈上。
真是寸了!前面那車的司機打開門下來,陳青宇一看麻煩躲不過,也拿了鑰匙下車關門。
“對不起啊,走神了。”陳青宇說。
那司機上來就罵:“你丫會不會開車啊,都堵上了還倒個屁。”
陳青宇看了看他,說:“真對不起,修車的費用我全部承擔,您這車有保險嗎?”
司機推了他一把:“這他媽是有沒有保險的事嗎?你拽個屁。”
陳青宇被推得退了一步,站住,他是真冤枉,自己那態度比寫檢討還誠懇。
陳青宇說:“您看這樣行麼?我醫院還有事兒,我把手機號留下”說著他回車裡拿了支筆,左右看看沒找到紙,拿出錢包,想了想把所有紅票子都抽出來,在第一張上寫了自己的名字和手機號,然後把一沓錢都遞給司機“我是真有急事,麻煩您。”
司機看了看錢,又擡頭看了看陳青宇,轉身往回走。
正當陳青宇以爲這事兒就了結了的時候,他看到那司機沒有回大奔的駕駛座,而是敲了敲後座的車窗。
是他的老闆?陳青宇疑惑,從車後窗上看沒人頭啊。
只見後座上,一個穿皮夾克的男人坐起來,顯然之前是橫躺著的。
陳青宇想,怪不得……
那司機和男人說了幾句話,還把那沓錢遞了過去。
皮夾克男拿過東西看了一會,突然轉過頭來,透過車後窗看陳青宇。
陳青宇剎那間全身的血液涼得透透的——這人赫然是李明森。
李明森看了看他,便打開車門下來,走到陳青宇面前。
陳青宇整個人都僵了,腦子裡一片空白,半天才憋出來一句:“出來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