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彤操著一把略顯尖銳的嗓音在龍衛軍的中軍帳內高聲宣讀完聖旨,程四隻是筆直地跪在地上,雙手緊握成拳不言不語。馮彤忍不住咳嗽了一聲,低聲催道:“程大帥,接旨吧。”
“家兄是冤枉的!”程四猛然擡頭直視馮彤,黑眸之中灼灼燃燒的沖天怒意駭得馮彤退了兩步。
“程大帥,”馮彤到底是皇帝挑中的人,片刻就自驚駭之中收斂住了心神,俯身上前執了程四的手握住那明黃的卷軸,在他耳畔溫顏道,“皇上自是知道此事蹊蹺,程將軍是遭人誣陷,否則咱家就不是來監軍的了。大帥還是趕快接旨。若爲了這一時意氣,落人口實,反倒是給了別人參劾大帥的機會。到那時,大帥又如何能爲程將軍洗刷冤屈?三位程將軍就當真是含冤莫白了。”
抗旨不尊那是死罪,諸位親王藩王尚且不能免罪何況是他一個新上任的兩衙都指揮使。聽了馮彤所言程四心中一片通明,自己一死自是尚不足惜,可是他不能讓兄長背上這莫須有的罪名。程四垂下眼睛看著手中的聖旨,未能約束手下是我的過失,可是,爲此要參劾我便毀我兄長的清譽?府尹大人,你真是好歹毒的心腸。
馮彤見程四沒有將手中的聖旨推回來,接道:“咱家一個內侍自是不懂用兵,皇上命咱家來監軍不過是做給那些外臣和諫官們看的,皇上也有皇上的難處,爲了這個彭大人還吃了板子。”
“什麼?”程四驚道。
馮彤嘆了口氣:“彭大人在朝堂上爲了替大帥和將軍申辯同御史中丞大人吵了起來,這在羣臣面前咆哮朝堂皇上縱使有心迴護也迴護不得啊。”
據程四所知在彭浪是個對皇上絕對忠心服從的人,爲了維護皇上彭浪可以做任何事情,包括捨棄一個武將應當戰死沙場的榮耀。這一次,竟然爲了程易的事情不顧皇上的威儀咆哮朝堂,程四心中不由大爲所動。
馮彤看著程四眼中光華明滅不定,眼珠一轉,語聲又低軟下去幾分:“就算看在皇上和彭大人的這一份心意上,大帥也當先暫時忍下這一口氣,早日找回程將軍,奪回被番軍佔去的州郡方是正途不是?”
程四低頭垂目沉默許久,終是兩手用力一握,卷軸的兩根墨色軸桿“咔”的一聲輕響撞在一起,那一卷明黃色的聖旨被高舉過頭:“程四,領旨,謝恩。”
颯颯的大風捲起微薄的黃土自城牆上的垛口之間穿過,夾帶著仲秋蕭瑟的涼意。天際深灰色的大片烏雲被風拉扯著徐徐地自西北向南靠近,一寸一寸蠶食著太原城上原本湛藍得有些透明的天。
公主一身戎裝抱肩斜倚在城樓的飛檐之下,擡頭看著天色慢慢地陰下來,點在身後牆上的一隻腳尖使力輕輕地晃動著身子,馬靴和纏在腰間竹節鋼鞭的鞭柄敲在牆上發出規律而單調的“嗒嗒”聲。
雨點落地摔得粉身碎骨洇溼了大片大片牆磚的時候,公主瞇著一雙媚眼將頭地轉向了程易:“喂,你們周人的地方是不是都這麼愛下雨,三天下了兩場了,真是惹人生厭。”
程易的頭安靜地低垂著,沒有一絲一毫的迴應,雨水打溼了他已經散亂的髮髻遮住了一張棱角分明的臉,因爲鞭刑而襤褸的衣衫緊緊地貼在了身上勾勒出精瘦頎長的輪廓,縱使沉寂如此也難掩一身銳氣。
“喂,死了嗎?”公主提高了聲音不耐煩的大聲問,只是最後的顫音不經意間泄漏了年輕的公主隱藏在怒意之後的恐懼。
色厲內荏。程易閉著眼睛藉著雨水打在身上的冷意努力地維持著最後一絲清明,有這樣的主帥,就註定了敗局,就算給她再多的兵馬也擋不住靖兒的鋒芒。
“你兄弟接了你們那小皇帝的聖旨。你說,你兄弟是信你降了我們接的聖旨,還是他害怕被砍頭所以才接的聖旨?”公主等了片刻,又道,“虧你還把他說得那麼神勇,真是可笑,哈哈哈。”說著縱聲大笑,只是這笑聲在大雨裡沒有傳出多遠便被雨聲拍打得支離破碎消於無形。
是嗎,靖兒接旨了啊。程易忽覺連喘息之間都是難忍的疼痛。以靖兒的性子,她定是不會信的。接下這樣一道聖旨,靖兒該是受了多大的委屈。可是,強敵當前,當忍則忍方是丈夫所爲。
“咔咔”的馬靴頓地聲在木樁前停下,公主伸手大力扣住了程易的下巴用力一扳迫使他擡起頭來:“就算是你死了,我也要讓你在這看著我割下你那蠢兄弟的頭!哼!”
公主一揚手在程易的頭低下去之前又在他臉上甩了兩巴掌,而後忿忿離去。
“靖兒。”程易嘴脣翕張卻是早已無力發聲,撐開眼,只有滿目鮮豔的紅色。木樁之下是被雨水衝開的那些或者新鮮或者已經凝固的血跡,濃稠的血混在雨水之中彷彿溶於水中的墨,不住地起起伏伏,沿著水流不聲不響地流逝,徹底掏空了他的身體。這顏色,好像那晚喜堂裡靖兒身上的霞帔……
程四接了聖旨當即點齊兵馬揮軍北上,龍衛軍以前所未有的強悍氣勢橫掃了所有橫亙在隆德府和太原城之間的番兵。
將士們的驍勇善戰叫馮彤在寫給皇帝的密旨之中對領兵的程四大加讚賞。馮彤跟隨皇帝日久,自然明白皇帝派他來傳旨的深意,也知道皇帝此舉對於這位徵北兵馬元帥器重非常。只是,每每想起戰場上鮮血四濺的殘酷殺伐都讓在旁監軍觀戰的馮彤兩腿發軟。馮彤記得第一次親見戰爭,他是被程四的衛士架回中軍帳裡的。他不得不對程四這樣小小年紀面對如此場面尚能鎮定從容的人心中生出幾許敬畏,也越發地明白了皇帝心底對於害怕逼反這樣的將領後果的擔憂。
這樣的將帥無論握在誰的手裡都是斬殺對手的利器,幸而,他是爲皇上所用。否則……馮彤看到一身殺氣猶未退去的程四在帳外下馬時低頭瞥了一眼暗藏密令的廣袖袖口花紋繁複的鑲邊,就算是皇上再不捨,也唯有將他絞殺了。
程四下馬入帳,對坐在帳中的馮彤一禮:“監軍大人。”
“大帥不必多禮,折殺咱家了。”馮彤不敢怠慢連忙起身還禮。
“馮公公既是奉命監軍,程某自當以禮相待。”程四說著抖落了披風上的雨水在馮彤對面的胡牀上坐下,“前方三十里就是太原城了,奪下太原再向北奪回忻、代二州將番軍趕出雁門關河東一帶的形勢就算大致穩下來了。”
“大帥當真是用兵如神。”馮彤陪笑道。
程四看著大帳中央的燃燒的炭火勾了勾嘴角:“馮公公過獎了,比起家兄相去甚遠。”
“我聽說,程將軍當日只率三千兵馬夜襲太原城,天未亮就宣告大捷了。”馮彤一臉神往道。
“正是。太原之地,國之屏蔽。王渾老將軍重兵鎮守關中,番邦鐵騎盤踞河北,河東一帶形勢爲誰所控關係重大,太原則是關係河東形勢的重中之重。”程四起身走到大帳中央撥弄著火盆之中吞吐著焰火的木炭,“太原之東,是太行山,井陘關東連河北地勢險峻;東南是上黨,其外有天井關等險要;西南是臨汾,又有龍門關和蒲津渡口扼制;往北則是忻、代二州和雁門關。四面都有番兵駐守的情況之下若想突入險中取勝奪回太原,其難可想而知。家兄,只用三千兵馬便做到了,而後更是一日之內連下數城,如此用兵不可不謂之精,不可不謂之險。本帥自愧不如。”說完程四望著盆中跳躍的紅色火焰呆呆地出神,彷彿那火焰之中可以看見程易含笑同他講解兵書時神采飛揚的臉。
“什麼?!”帳外趙闖陡然拔高的聲音驚醒了程四,“你可確實看清楚了?”
“趙闖,何事喧譁?”程四說著放下了手中的火棍。
片刻,趙闖進得帳來對著程四和馮彤見禮:“大帥,馮公公。”
“何事高聲喧譁?”側身,程四的目光落在趙闖身上。
趙闖弓著背,微微擡頭看了看程四,又垂下了眼:“斥候來報,李南率開德府所募新軍一萬五千人已到太原城東四十里處安營紮寨,等候大帥調遣。”
“哦?”程四轉身踱到桌案之後坐下,“想不到李南能招募到這麼多人馬。城中番軍可有異動?”
“回大帥,未有。”
程四看著趙闖自進帳來目光閃躲的樣子隱隱覺得有些不對:“趙闖,可是有事?”
“是。”
“何事?”
趙闖看看程四,對他重重地一抱拳,道:“末將等欲即刻出戰請大帥下令。”
程四端坐椅中望著他,手指點在圈椅的扶手上:“即刻出戰?這雨連下兩天未停了,昨日便是冒雨而來,不過修整了一夜,今日冒雨再戰將士們恐捱不住。”
“大帥,正是如此番軍纔不防備。”
“你是想攻其不備?”程四搖了搖頭,“太原城依山臨水,要想破城而入實屬不易。”
“可是……”
“不若,調虎離山。”程四傾身到桌案上,“待雨停之後本帥同劉昌帶右廂前去搦戰,誘敵出城交戰,之後本帥佯裝負傷戰敗引其追趕,待其被引入附近山道離城已遠,此時你率左廂從其後殺出絆住番軍,讓李南趁此時機率領新軍搶入城中奪城,如此,太原可下矣。”
“好,大帥此計甚好。”馮彤在旁道。
“馮公公見笑。”
“大帥,我同大帥去誘敵,讓劉指揮使去埋伏絆住番軍,不知可否?”
程四聽了禁不住皺眉:“趙闖,你今日可是有事瞞住本帥?”
趙闖不答,只是道:“請大帥應允。”
“劉昌莽撞……”
“正因劉指揮使莽撞,此等誘敵任務應該交給末將才妥當。”
馮彤見狀勸道:“趙將軍不要急,想來大帥的安排自然有其用意……”
“好,本帥就答應你,倘若出了任何差錯,趙闖,你從軍多年當知軍法無情。”程四沒來由地覺得一陣心煩意亂不想再同趙闖爲此爭執。
趙闖低頭躬身:“末將領命。”
次日,雨停風住,程四帥令傳下點起軍馬率軍往太原城而去。
程四滿面肅殺在軍中策馬前行,趙闖握緊佩刀緊隨其後,兩人都繃緊了一張臉抿著嘴脣一副心事重重地樣子使得行進中的龍衛軍中更顯殺意瀰漫。
萬餘人的軍隊之中不聞絲毫人聲,只有步兵軍靴落地留下的沉重的腳步聲和騎兵□□坐騎踏地激起的急促的馬蹄聲,鏗鏘有力,整齊劃一,直震得人心絃欲斷。
大軍行至太原城下,一名聲高氣粗的小校奉令上前叫戰,言辭之間極盡譏諷番軍各路將帥蠢笨怯懦之能事。
程四默然擡頭,望著城門樓之上會聚的番軍將領驅馬緩緩從軍中向陣前而去,只是城頭木樁上那身影瞬間攫住了他的目光。縱然飛揚散亂的頭髮被風撕扯著掩去了他的眉目,卻掩不住他自兒時起便刻畫在程四心底魂牽夢縈的剛直銳氣。那人影在程四的眼中逐漸地擴大、清晰,侵佔了他的全部:“趙闖……那是……”
“那是……將軍。”趙闖在他身後哽咽道,“據探……已經……”
趙闖說不下去,程四也已聽不下去,即使他心中比誰都明白。程四緩緩地搖頭,可是身體深處滋出的疼痛猶如藤蔓一般攀覆上他的心,一點一點將之整個包裹起來,層層疊疊,直至密不透風漏不進絲毫光影,隨之,是勢如瘋馬的衝撞、□□和擠壓,那無法壓制的疼痛直衝咽喉。
“哥……”程四想要叫他,可是一張嘴噴涌而出的鮮血取代了聲音落在身下白馬的鬃毛上,猩紅且刺目。天旋地轉的黑暗壓頂而來,程四瞬間被那沉重而悲傷的黑色毫不留情地壓垮,閤眼,鬆手,□□墜地,發出清脆的響聲。
“大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