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弦在光影裡一動不動, 但卻給人一種靜止而有力量的張力。一聲鼓響,他應聲而動,四肢在明亮的光影下投下清晰的灰影。
北弦應鼓聲而舞, 不需管絃, 自己便成一曲。
他跳舞時完全不會讓人注意到他使用了什麼技巧, 他做出了什麼動作。他靈巧修長的手, 顧盼多情的朗目, 隨著他動作而飄擺的灰色紗衣,自然地就將人引入到了幻境。
跳舞時的北弦是天邊朗月,是流水潺潺, 是多情郎,是鬢邊花, 是悲歡離合, 是埋藏在人心底最隱秘又最柔軟的存在。
揚靈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不自覺摒住了呼吸,唯恐破壞了面前如夢似幻的一切。
她眼裡的北弦是沈熙明第一次將她攬進懷裡時蹁躚的寬大衣袍和沉沉墨香。她一眨眼, 兩滴清淚從她眼中靜靜滑落。
而沈熙明想到的,恰恰也是那時揚靈細軟青黑的髮絲與小心翼翼環抱著他腰身柔軟溫暖的手。
心意相通,兩人都不自覺戰慄了一下。揚靈慌亂捂住心口,一顆心撲通撲通地跳得極快。
他就在這裡,她就在這裡。揚靈和沈熙明心裡一齊閃過了這個念頭。
揚靈竭力控制著自己心內翻滾的情緒。分離至今, 即使她拼命不讓自己想起沈熙明, 她的心卻也是再清楚不過, 她從沒有忘過他, 哪怕一瞬間, 她也沒有忘過他。
“想見他?”於兒在她身旁輕輕地說。
揚靈猛然擡頭盯住於兒,於兒被她眼中的光芒嚇得一怔, 連忙擺手撇清自己,“我沒看你的心神!我真的沒看!”
你的表情都這麼明顯了,哪裡還需要看?於兒默默想著。
北弦一曲舞罷,舞舍的燈光逐漸亮起,一層的衆妖歡呼不停,揚靈在這一片嘈雜聲中,心中泛起的排山倒海一般的思念漸漸平復。
見了沈熙明又有什麼用呢?他爲魔,她爲人,這一點永不可能改變。長痛不如短痛,她不想再讓彼此平添痛苦。
“看到北弦的神域了麼?”她問於兒。
於兒點了點頭,方纔北弦跳舞的時候,她便進入了他的心神探查。
“那我們走吧。”揚靈低聲說著,只想趕快離開這個地方,離沈熙明越遠越好。
守心如一,真是塊修仙的好料子。於兒暗自感嘆。
她準備施術將揚靈變回兔精,揚靈卻制止了她——她不喜歡裝扮成妖。
揚靈從鼎墟中拿出件自己常穿的斗篷披在了身上,現在衆妖都擠著出門,應該沒人會注意到她。
她戴上兜帽,遮住大半張臉,匆匆和著人流往外走。靠近門口的時候,揚靈心念一動,忽然轉身望向身後的舞臺。
北弦跳完那一支舞便下了舞臺,現在舞臺上空無一人,透出幾分寂寥之意。衆妖在她身邊擠來擠去,交口稱讚著北弦的舞姿,這一切一下讓她想起了前世她剛剛碰到沈熙明時的情形。
那時沈熙明在一家酒樓裡當唱曲兒的伶人,也是在當地唱得名聲頗爲響亮。她初次下山,一聽得他的歌聲就被迷得走不動路。她每晚都去聽他彈琴唱曲兒,一直聽到酒樓打烊。
一切場景驀然重合,她怔怔看著舞臺,心裡不知道是個什麼滋味。現在想來,若是那時的她沒有被他的歌聲絆住腳步,一切總不會是如今這個樣子。
回過神,揚靈緊了緊斗篷,半低著頭轉過身。一擡眸,沈熙明正正撞進她眼睛裡。
電光火石,周圍的嘈雜一瞬歸於寂靜。兩人四目相交,皆是愕然不已。
沈熙明不知在這裡站了多久,他雙眼通紅地看著揚靈,胸膛因爲激動而微微起伏。
他向前走出一步,緩緩向她伸出手。揚靈驚慌地往後踉蹌兩步,很沒出息地選擇了逃跑。
“揚靈!”
聽到身後沈熙明憤怒嘶啞的聲音,揚靈卻加快了腳步從飛翠軒落荒而逃。
她不知應該怎樣面對沈熙明。
她覺得自己只要被他捉住,只要真切地觸碰到他,只要聽到他對她說話,她可能就再也沒有勇氣離開。
兩人逆著人羣奔跑,驚起衆妖一陣驚呼。沈熙明緊緊盯著前方不遠處的奔跑的少女,拼命撥開衆妖向前追去。
揚靈那一身靛藍的斗篷肩膀處繡著的幾支潔白的百合花,隨著她動作如被夜風吹拂一般而搖擺盛放。
“於兒!於兒!”感受到沈熙明的氣息越來越近,揚靈慌亂地喊著於兒的名字,希望她能幫幫自己。
面前霍然出現一團赤色的雲氣,揚靈會意,飛跑著進入了雲氣。喧鬧的街道一瞬消失,她又回到了夫夫山。
伸手就能抓住她,卻又眼睜睜地看著她消失,沈熙明一時喪氣得無以復加。
他站在長街中央,失神地看著揚靈消失的地方,全然不覺周圍來來往往的妖魔驚異的眼神。
他頹然踱回到飛翠軒,彼時飛翠軒裡熱鬧的人潮已經散去,碧幽三人正在和窕娘在燈火闌珊的地方交談著什麼。
“唉喲,我們哪裡知道北弦大人住在什麼地方?”窕娘臉上一路既往地掛著滴水不漏的笑容,“您三位可想岔了,是北弦先生挑的我們這地兒,可不是我們挑的他!”
“北弦他心高氣傲,最討厭人家探聽他的事情,至於他住在何處,從哪裡來,平日和哪些人交往,我們都自覺不過問的。”
碧幽心不在焉地聽著窕娘說著藉口,滿腦子還是沈熙明絕然離去時的背影。
北弦一舞未完,他說他覺得揚靈也在這裡,便什麼都不管地衝了出去。
那時她正想著初見他的那個夜晚,漆黑夜幕下綻放漫天的煙花和他清冷獨絕的琴聲。她還來不及躲在那一舞的短暫時間尋求安慰,沈熙明就狠狠地將她的自尊又一次摔到了地上。
“那怎麼才能見到北弦先生呢?”緋葉好聲好氣地問。
“下次見到北弦,我一定替諸位轉告他。”窕娘語氣和善,十分客氣。
“多謝姑娘費心了。”緋葉溫和笑著,遞給窕娘一封書信,“這封信裡寫著求見原由,我們並非沽名釣譽之徒,此番叨擾先生,確實是有非常重要的事情。”
“諸位放心,我一定將話帶到。”窕娘笑著收下信,多多少少放下懸了一晚上的心。
今晚幸好沒人砸場子,不然攪了北弦跳舞的興致,他一兩年不願意來這兒跳舞,她不知要少賺多少錢。
也不知這堆人和落雨閣的那兩人到底是個什麼來頭?身上一點妖氣都沒有。窕娘一邊腹誹著,一邊不著痕跡地把這幾人往門口帶。
她只想早點送走他們幾個求平安。
還沒來得及將青羽他們送出門,她便看到一身面容俊朗,身材清瘦的年輕男子朝她們走了過來。
窕娘被這人身上溫潤又有些失控的氣質吸引,不由將目光一直流連在他身上。見那人一直在看自己,她不由綻出了嫵媚至極的笑容。
不想那人徑直走到她面前,卻是遽然伸手抓住了她手腕。
“把你身上的東西交出來。”
沈熙明的語氣和眼神讓窕娘不由一顫,她怯怯地想要收回手,沈熙明卻沒有放手的意思。
“公子!”青羽見勢不對,連忙插到兩人中間。
“揚靈的東西,交出來。”沈熙明言簡意賅地重複。進門的時候,他已在這蛇精身上已經感受到了揚靈的氣息。
窕娘恍然大悟,不由後悔方纔將那姑娘送的玉佩揣在了懷裡。
她將那枚凌霄花玉佩拿出來遞給沈熙明,將聲音放得柔而又柔,“那姑娘跟我說過,只要你們見了這玉佩,就不會爲難我。”
她細緻觀察著沈熙明臉上的神情,卻始終一無所獲。
沈熙明將窕孃的手鬆開,他拿著玉佩,輕輕撫著上面的刻紋,“她還說了什麼?”
“沒……沒什麼了。”窕娘嚅囁說著。
“是不是我要是沒發現,她就把這玉佩送給你了?”沈熙明將玉佩捏在手心,聲音隱隱發顫。
窕娘不敢說話,只敢默不作聲地點幾個頭。
緋葉擔憂地看向沈熙明,她知道這玉佩的來歷,如今揚靈將玉留在這裡,其意不言自明。
“熙明哥哥……”她小聲喚著,生怕沈熙明傷心之下做出什麼衝動之舉。
沈熙明覆又張開手掌,溫潤的白玉靜靜躺在他手心,沾染上了他的體溫。上面揚靈的氣息還未散盡,沈熙明如墜冰窟,只覺得自己可笑至極。
你已經完全放下了麼?他悲哀地想著,舉步往外間走去。
“沈熙明,你不覺得自己過分麼?”碧幽受夠了,她一點都不想一而再再而三地看到這樣的場景。
她以爲只要沈熙明在她身邊,她就可以不在乎他不愛自己。可現在她才意識到,她不能夠忍受他的冷漠,也不能夠忍受他的心猿意馬。
“你有沒有,哪怕一絲一毫,爲我想過?”
“我跟你說過,我希望你對我忠誠吧?你當著那麼多人的面一次又一次給我難堪,你憑什麼?”碧幽顫抖的聲音裡全是不甘和氣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