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城體檢非常順利,手術林嫺姿請了歐洲最好的團隊,主刀卻來自華夏,京城腎臟病專科大主任。
斯奈德是一助,介紹這位主任從業至今,腎移植手術累計七千臺,成功率極高,不論數量,還是質量,在世界範圍屈指可數。
最重要年輕。剛過四十五,醫生手最穩,厚積薄發的黃金年齡。
林嫺姿神色錯綜複雜,連城心有所感,“跟他有關?”
手術定在一小時後,林嫺姿整理她病服衣領,“別多想,媽媽就在門口等你。”
“看來是他。”連城強顏歡笑,“媽媽,我想單獨待一會兒。”
林嫺姿望她。
連城一直胖不上來,像輕巧的麋鹿,眼睛更像,那裡面初見緊張,再見沉重,如今晦澀。
一片悲哀的沼澤,理智從來是掙脫,情感在死灰復燃。
她恨樑朝肅,恨的追根究底是被惡行肢解的愛,恨不了了,重新縫合的感情,無處安放。
“好。”林嫺姿起身,手心戀念貼上她臉頰,“我在隔壁。”
門關上,室內靜寂的空曠。
連城躺下,枕在牀的邊緣,織物貼著她臉頰,太柔軟,她忍不住蜷縮。
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太多的畫面,都有同一雙眉眼。
推門而入的,“……我把心臟給你。”
摔門而去的,“爲什麼不報備……提到結婚,你心虛什麼?”
或許還有更久遠。
恰巧也在法國,環遊歐洲最後一站,他第一通電話,“想要什麼禮物?”
她搪塞不過,敷衍許願,“一束薰衣草。”
他遲遲不掛,當時只道難纏,如今想來,等她回禮嗎?
那份環遊多國原本就該有的紀念品?
連城笑,又哭,眼淚卻乾涸。她是冷掉的殘羹剩飯,在小桌看別人一家團圓,他是主桌變質的葡萄酒,萬衆矚目裡濃烈發酵,卻無人懂得的酸澀。
她探進枕頭下找手機,黑名單躺了很多人,他是第一個。
可手總髮抖,點錯位置,成了姚念慈。
下一秒,門從外推開。
護士戴著口罩,換藥車上玻璃瓶碰撞叮噹響。
連城雙手貼臉頰,冰冷激發剋制,她坐起。“這瓶還沒有輸完,是新添的——姚念慈?”
她認出來人的剎那,眼前寒光乍現。
幾步之近,刀尖向前,有幾個月前的血肉穿透聲,好在,她同樣握住了刀柄。
可姚念慈手比她冰,力道比她大,眼中恨火灼燒的血絲比她以前,多的多。
猩紅的,癲狂的瞳孔映著她胸口,眨眼洇出的鮮紅卻偏移許多。
連城一瞬覺得冷,然後鋪天蓋地的疼,從四面八方痙攣而來,也衝擊耳朵,一片嗡鳴。
姚念慈猙獰的面目近在咫尺,她聽不清吼叫什麼,視線紅了又灰,模模糊糊。
門口恍惚蜂擁進很多人,林嫺姿,白瑛,醫生……
好像還有……樑朝肅。
………………………………
這日,巴黎有雨。
連城上一次醒後這麼貧乏無力,還是冰島。
她做了一個血紅的夢,聽見白瑛聲音才清醒。
這次,身邊靜悄悄,只剩外面雨絲淅淅瀝瀝,天色太沉,分不清中午還是傍晚。
病房也沒有開燈,陰灰色暗影裡,白瑛在。
但愣愣地,直髮呆。
連城喚她,“白瑛,我——”
白瑛猝然驚醒,彈跳起來,撲倒牀邊,一邊扒拉她眼皮,查瞳孔,一邊兒摁響牀頭呼叫鈴。
連城來不及多問,呼呼啦啦的白大褂像從天而降,將白瑛擠出她視野。
她精力不足,回答幾個問題,又昏睡。
接下來一星期,巴黎從雨到晴,將近六月中旬。
她移植手術後的第十四天,醫生安排她嘗試下地活動。
連城慢騰騰,一步一步從普通病房,走到重癥監護室。
蘇成懷守在那兒,身上西裝褶皺很多,鬍子沒刮,和頭髮一樣亂糟糟,眼睛熬得通紅,看見她,淡漠的不生波瀾。
“樑先生還沒醒,您改日再來。”
“我想進去看他。”
“樑先生沒醒——”
“沒醒,我也看。”
蘇成懷抿脣,“國內——”
“我舅舅已經出面了。”
蘇成懷直勾勾注視她,他瞳孔太紅,眼圈發脹,是一張森然可怖的面龐。
連城只想起蕭達口中,那個崩潰到站不起來,依舊堅持樑朝肅收尾計劃的秘書。
“你和白瑛說,命運鍾愛樑先生,次次賭命他都贏。”
連城望他。
“可我覺得命運鍾愛的是你。”蘇成懷眼圈也紅,“所有害過你的人,至此都付出代價。而樑先生,冰島那一刀已經輸了,是老天賒他多活幾個月,爲你掃清障礙,直到你新生活風平浪靜,安安穩穩的開始。”
“命運就是鍾愛他。”連城氣息衝,“這次也是。”
蘇成懷悲愴哭笑,“姚念慈那一刀,刺壞你的肝臟,加上紅斑狼瘡影響,你必須立即移植肝和腎才能存活,可原來那顆腎是陷阱,踩了,樑先生只捐肝,還有四十的機率能活。但術後你醒了,看林嫺姿入獄,會願意嗎?”
“所以樑先生只能選擇都給。他不該輕易和你許下諾言,你成千上次發誓騙他,老天依然偏寵你,樑先生有罪,罪無可恕,哪怕他沒有逃避,積極改正,還要他應諾,還要他死。”
連城盯他。
“他不會死。”
“那他醒了嗎?”蘇成懷讓開位置。
獨立重癥室門口特意開了一扇窗,透過玻璃,正好能觀察到病牀。
數不清的儀器圍著吵嚷,數不清的電線連接一個男人,他的頭髮更白了,眉骨更凸,躺在那兒,也莫名嚴肅,緊閉著眼。
“姚念慈是他母親,如果沒有你,樑先生會是一個孝子。可他心中選項,有且僅有你,兩相沖突,他自我切除了。”
蘇成懷說,“我提這個,不爲其他。樑先生術前把他一切資產轉移給你,讓我繼續爲你服務,但我做不到。可我不願讓人認爲是他死後,就能無所顧忌,違揹他。”
“所以,我闡述做不到的理由。在你覺得剝離痛苦的時候,他爲你指向親生父母的時候,社會觀念,孝道感情,他也撕扯,崩碎,固然這是他的選擇,在你看來是活該。”
“但我從一個職業人的身份出發,你沒有足夠寬闊的視角,仇恨矇蔽下,看不到對手的心理,缺乏掌握全局的條件,我的驕傲,不允許我跟一個不如我的老闆。”
“隨你意願。”連城推門糾正,“他只是昏迷,不是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