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熊三娃喊出“王江”的時候，正在驅(qū)散開圍觀人衆(zhòng)的張賢經(jīng)不住地渾身一震，不由自主地轉(zhuǎn)過身來，看清了被熊三娃和賀強拖起來的這個白食客的模樣，他穿著一件很舊得青色棉布長衫，上面還有兩處打著補丁。這衣服顯然有些大了，他穿在身上並不合適，鬆鬆垮垮的顯得象個道袍。他的身材已然沒有了當(dāng)初的高大，如今也許是在這件寬大的長衫之下，看著瘦弱矮小。他此時應(yīng)該不過三十多歲，可是如今這張臉也沒有往日的白晰，相反，顯得粗糙幹黑，臉上的鬍子渣彷彿刺蝟一樣炸起來，雖然不長，讓他這張臉看上去好象都近五十了，而且臉上的皮也鬆弛下來，層層的皺紋分外得多。他的頭上沒有戴著帽子，還算是不錯，依然保持著當(dāng)初當(dāng)兵之時的寸頭，其實說是寸頭卻又比寸頭長了不少，應(yīng)該算是平頭吧！雖然說此時的王江的面容變化很大，也只是顯得老了許多，並不是不能辨認(rèn)，對於張賢來說，與這個同學(xué)一起相處了那麼久，就算是隻聽他開口說話，也可以認(rèn)出來的。
此時，張賢還沒有走近，便可以聞到他一身散發(fā)出來的一股濃烈的酒氣，他不由得皺起了眉頭來。還好，王江聽到了熊三娃的呼叫，正睜大了一雙醉熏熏又通紅的眼睛愣愣地看著熊三娃，他並沒有發(fā)覺熊三娃身後的張賢，可能是張賢的變化更大，他根本就沒有認(rèn)出來。但是顯然，他還是認(rèn)出了熊三娃來，儘管他還有些迷糊，依然顫微微地喊出了他的名字：“熊——三——娃？”
熊三娃臉上露出了一股厭惡的表情，驀然一鬆手，王江斜倚的身體“啪”地一聲再一次摔倒在地，把另一邊拉著王江的賀強也帶著險些摔倒。
“三娃？你認(rèn)識他？”不等張賢走過來，夏陽已經(jīng)到了他的面前。
熊三娃點了點頭，告訴著夏陽：“他原來也是十一師的，是個少校副團(tuán)長，可是他貪生怕死，害死了我們很多的兄弟，最後被押回武漢由軍事法庭判五年刑，誰知道怎麼又跑到昆明來了？”
夏陽當(dāng)然明白，熊三娃所說的這個人，一定是國民黨軍裡的少校，只是如今仗也打完了，武漢早就解放了，國民黨的戰(zhàn)犯肯定會被放出來。而張賢卻知道，王江爲(wèi)什麼會出現(xiàn)在昆明，因爲(wèi)他就是雲(yún)南人，既然出獄了，不回故鄉(xiāng)來還能去哪裡呢？
在摔下去的時候，王江還準(zhǔn)備努力地爬將起來，可是，當(dāng)聽到熊三娃把自己的歷史如數(shù)抖出來的時候，他的心下里其實還是明白的，手不由得一軟，沒有撐住自己的身體，再一次摔倒在地。
夏陽皺了皺眉頭，對著熊三娃道：“三娃，就算他是個怕死鬼，那也已經(jīng)是過去的事情了，何況他也爲(wèi)此付出了代價。怎麼說，現(xiàn)在已經(jīng)解放了，我們都不能用老眼光來看問題了，你不也積極地要求入黨嗎？現(xiàn)在這個人只不過是個老百姓，你這樣地來對待老百姓，怎麼說得過去呢？”
被夏陽的一番話，說得熊三娃的臉一陣紅一陣白，雖然很不樂意，卻也無話可說，只好閉嘴不言。
“這個人怎麼辦呀？”賀強不由得問著夏陽。
夏陽轉(zhuǎn)頭看著張賢，問道：“阿水，你看呢？”
張賢想了一下，道：“他喝醉了，躺在這裡就是麻煩，我看還是要把他送回家的好！”
夏陽點了下頭，回身對著那些還沒有完全散去的觀衆(zhòng)，大聲地問著：“你們有誰知道這個人家住在哪裡？”連問了兩聲，一個拉黃包車的車伕道：“我知道，他在南屏貨棧做事，就住在那邊的南屏街！”
夏陽轉(zhuǎn)頭對著張賢道：“阿水，你安排兩個人把他送回家去！”
張賢點著頭，自告奮勇地道：“那麼還是我去吧？”
“那怎麼行？”夏陽道：“你是這個巡邏隊的隊長，你走了這個隊誰帶呀？我又不熟悉！”他說著，目光又投到了熊三娃的身上，命令著：“三娃，你把他送回去！”在這個巡邏隊裡，除了於得水和熊三娃之外，他認(rèn)識的還有武小陽跟王鵬，眼前只有熊三娃在這裡，夏陽也只能叫他。
熊三娃嘟起了嘴來，想要說些什麼，卻聽到張賢在警告著：“三娃，營長讓你去，你就去，又不是上刀山！你還怕呀？”
“有什麼好怕的！”熊三娃道：“我就是不喜歡這個人！”話雖然是這麼說出口來，但是他也知道，既然營長命令已經(jīng)出口，他想要推也推不了，只好違心地讓那個黃包車伕拉著這個醉鬼去南屏貨棧，車費已經(jīng)由夏陽一併地墊付了。
※※※
再一次見到了王江，這讓張賢的心緒又不寧了起來，在夏陽的陪同之下，他心不在焉地一邊回答著營長的問話，一邊帶隊終於走完了這段巡邏的路線，回到營地的時候，先是問著熊三娃有沒有回來，夏陽還以爲(wèi)他是不放心熊三娃，怕他辦不好事呢！
張義和陳大興並沒有走，還在等著夏陽與張賢等人的回來，畢竟要先把巡邏的任務(wù)做完了，纔可能有更多的時間來敘敘舊的。
吃過了飯，看著張義與夏陽、武小陽等人說得開心，張賢在邊上卻有些心神不寧，拉著熊三娃出來問起了王江的情況。
熊三娃睜大了眼睛，十分不滿意地問著：“哥呀？你是怎麼了？當(dāng)初被他害得還不淺嗎？你還記掛著他？”
張賢只能一聲地苦笑，搖了搖頭，道：“夏營長說得對呀，過去的事都已經(jīng)過去了，何況他也爲(wèi)此付出了代價！人總不能永遠(yuǎn)地活在過去的陰影裡吧？”
熊三娃嘟起了嘴來，嗆著他的話道：“你說不活在過去的陰影裡，那麼，你現(xiàn)在又算怎麼地呢？”
張賢一怔，一下子被熊三娃的話噎得無言以對，的確，他如今就是活在了陰影裡，實際上還是一個半面人！
熊三娃沒有再讓張賢著急，對著他道：“我把他送到了南屏貨棧，那個貨棧的老闆是他的表哥，讓他看鋪子呢！聽說我曾和王江在一起當(dāng)過兵，纔將他的情況講給了我。”
“他如今的情況是怎麼樣的？”
當(dāng)下，熊三娃沒有隱瞞，把他從王江表哥那裡聽來的話盡數(shù)地告訴了張賢。王江在入獄以後，他的老婆便跟他離了婚，帶著跟他生的兒子走了。武漢解放後，王江被放了出來，卻沒有再找到自己的妻兒，只好孤身一人回到了老家雲(yún)南來，可是他的父母也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無依無靠之下，只好投奔他的這位表哥。但是，這位表哥的老婆卻很不高興，而這位表哥又是一個懼內(nèi)的，所以王江實際上每天都在遭受著自己表嫂的冷嘲熱諷，更令人難以忍受的是表哥的兩個孩子也把他當(dāng)成下人一樣呼東喝西，他的日了並不好過。
“他表哥看到我是解放軍，對我很巴結(jié)！”說到最後，熊三娃道：“他希望我能幫他找一份事來做，他說得轉(zhuǎn)彎末角的，我也能聽出來，他是想早點把王江掃地出門！”
“是這樣呀！”張賢點了下頭，想一想當(dāng)初王江在年青的時候，是如何得心高氣盛，也許那幾年的牢獄生活已經(jīng)改變了一個人，使他學(xué)會了忍氣吞聲。只是，聽到王江的這種情況，他的心裡還是覺得堵得難受。
“你們兩個在外面嘀嘀咕咕地在說什麼呢？”屋裡的夏陽見張賢與熊三娃還沒有進(jìn)來，經(jīng)不住地在裡面喊了起來。
“沒！沒說什麼，這就進(jìn)來！”熊三娃與張賢應(yīng)著，只好迴轉(zhuǎn)屋裡。
這間屋是夏陽的營長室，是一個單間，也算是第一營裡最好的房子了。此時，夏陽正坐在窗戶前的桌子前，笑呵呵地看著兩個人進(jìn)來，對著張賢道：“剛纔張副團(tuán)長可是說了，今年這個年可跟往年不一樣，軍長要到我們團(tuán)裡過年，關(guān)團(tuán)長已經(jīng)聯(lián)繫好了南屏大戲院，那裡可以坐上千人，要請個戲班子來給大家唱戲！”
“好呀！好呀！”不等張賢答話，熊三娃便喊了起來：“我就喜歡看戲，是川劇班還是京劇班呀？”
“當(dāng)然是京劇班！”張義告訴著他。
聽到是京劇班，熊三娃卻有些失望起來：“我以爲(wèi)是川劇班呢！”
張賢笑了一下，道：“你以爲(wèi)軍長跟你一樣呀？”
看著熊三娃的苦臉，張義也笑了，告訴他：“軍長喜歡聽京戲，所以我們當(dāng)然還是要請個京劇班來唱！”
“今年過年就這些嗎？”熊三娃又問著。
“還有！”張義知道熊三娃想要地是什麼，告訴著他：“大家當(dāng)然還會打牙祭的，到時每班都領(lǐng)面和肉，自己來包餃子吃，怎麼樣？”
“包餃子？”熊三娃想著，便口舌生津了。
“還有更重要的一頭戲！”張義又道。
“是什麼？”
“呵呵，到時軍長可能會邀請昆明的一些名人士紳來與民同歡，要讓他們知道，我們解放軍不跟那些國民黨兵一樣，我們不僅能打仗，還會唱會跳，能武能文。呵呵，所以聽?wèi)蚯埃瑫才乓粋€軍民大聯(lián)歡，不能只靠文工團(tuán)的人來表演，按軍長的意思，每個營至少要出三個節(jié)目，也就是每個連要出一個！”
“這怎麼出呀？”熊三娃和武小陽都叫了起來，連張賢也皺起了眉頭來。熊三娃不由得道：“過年，過年，還以爲(wèi)今年好過呢，沒想到比哪年都不好過了！”
聽著他的話，大家不由得笑了起來，不過想一想，他說得也不錯，對於他們這些只會衝鋒陷陣的人來說，非要出節(jié)目表演，根本就是趕鴨子上架，讓壯漢繡花！
“這有什麼難的？”看到衆(zhòng)人一個個的苦相，夏陽不以爲(wèi)然地道：“我們營人材濟濟，可以先搞一個三句半，然後再搞一個蓮花落和大合唱不就行了？”
張賢卻搖了搖頭，對著夏陽道：“營長，如今到大年三十也就一天了，要搞大合唱來不及呀！”的確，大合唱是還是需要排練的，很多人五音不全，便是現(xiàn)教也需要些日子。
“大合唱搞不成，就搞個獨唱好了！”夏陽改口道。
“這樣好！”熊三娃拍起了手來：“對了，阿水哥可會唱了，他上去一定行的！”
“你瞎說什麼？”張賢不由得瞪著這個楞頭青，同時急急地表白著：“營長，別聽他的，我的嗓子都已經(jīng)變聲了，又沙又啞，根本就唱不了！”
“呵呵，阿水呀，你就別謙虛了！”夏陽笑道：“我在住院的時候，就聽小虎說過，說你唱歌最好聽！呵呵，嗓子沙了又算什麼？男人嗎！能把音唱準(zhǔn)就行了，你看我們這裡的人，還沒有誰唱得比你準(zhǔn)呢！”
張賢知道夏陽已經(jīng)決定了，只能恨恨地看了熊三娃一眼，對著營長道：“我一個人唱不好，我看我可以跟三娃一起來唱！”他是要把熊三娃一併拉上，誰讓他多嘴呢？
熊三娃馬上明白了張賢的意思，卻是厚著臉皮道：“我不怕醜，如果你非要我跟著你一起來唱，那我就跟你一起唱，我還喜歡唱呢，就是唱不好！”
看著兩個人互相起鬨，夏陽卻樂得坐享其成了，當(dāng)然連連點頭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