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義再次醒來的時候,已然到了下午的四五點多鐘,六月的白天很長,如果在兩個月以前,這個時候就已經(jīng)是黃昏時分了。
張開眼來,張義首先看到的是一間低矮的土屋,屋頂?shù)娜斏t還清晰可見。他愣了一下,回憶起來,他這是到了襄河縱隊的駐地,當下馬上坐起身來,通過窗戶向外面望去,那邊是一個山坡,山坡上的松樹稀拉地長著,還有一些成片的楊樹,正綠得耀眼。掩映其間的卻是一片一片的白布牀單,晾曬在樹木之間。他馬上明白過來,這是在後方的醫(yī)院裡。
他馬上從牀上爬了起來,雖然身體還覺得有些虛弱,到底還是有些根基的,這傷還無法影響他的活動。
牀邊上整齊著放著一套軍服,自己的那件土布灰褂子也放在邊上,他猶豫了一下,還是穿上了那身嶄新的軍服,畢竟這已經(jīng)回到了部隊裡,而不是還在駐馬店養(yǎng)傷的時候。
他走到門邊,一扇門敞著,另一扇門虛掩著,當他剛想要垮步而出的時候,卻聽到了門外邊傳來了兩個人的爭論之聲,細聽一下,原來是送他到這裡來的春妮與何大栓,鐵蛋也在門外。他楞了一下,保持著靜默,想要聽一聽門外這兩個表兄妹到底在說些什麼。
春妮的嗓門還是那麼得開闊,依然一付無居無束的樣子,顯然她對何大栓十分得不滿,爭論著道:“表哥,興你來參軍打仗,就不興俺也來參軍嗎?”
何大栓道:“春妮,你別跟我胡鬧了,我們部隊已經(jīng)有新的任務了,很快就要出發(fā)!你馬上回家去,別讓咱舅擔心!”
“俺就不回去!”春妮顯得十分倔強。
鐵蛋也在旁邊幫著腔:“大栓哥,你看春妮姐的腳還沒有好利落呢,這幾十裡的山路怎麼回去呀,俺看你就和你們那個頭頭說說,把她留下來吧!”
大栓瞪了他一眼,恨恨地道:“去去去!你小子少搗蛋,那不叫做頭頭,那是首長!你的事我們首長還沒有同意呢,就別說她了!”
聽到大栓這麼說,鐵蛋也十分不服氣地道:“大栓哥,你不管俺,俺等張義哥醒了,肯定會管俺的!”
春妮也道:“你們這裡又不是沒有女兵,剛纔我就看到了好幾個女兵,她們也跟我差不多大呀!”
“你算了吧,你連大字都不識一個,誰要你當兵呀!”大栓椰喻著。
這一句話,將春妮說得臉紅脖子粗起來。
張義正要走將出去勸解一番,雖然他也不同意春妮來當兵,但是何大栓這麼說話太傷人了,怎麼可以這麼來說一個表現(xiàn)積極的姑娘呢?
可是,他還沒有走出去的時候,便聽到外面又響起了一陣爽朗地笑聲,接著口道:“誰說不認識字就不能當兵了?”
這是劉興華的聲音,張義愣了一下,不知道劉司令員什麼時候走了過來。
“司令員好!”何大栓連忙回身向劉興華敬著禮。
張義也連忙走出了屋子來,看到劉興華帶著武小陽,在縱隊衛(wèi)生部周部長的陪同下,已然站在了這個小院子的門口。
“司令員!”張義也連忙走過去,敬著禮。
看著張義,劉興華收起了笑容,看著一身軍裝的張義,肯定地點了點頭,拍了拍他的肩膀,許多的話,卻在這個時候一句也說不出來了。
“咦!張義哥,你什麼時候醒來的呀?”鐵蛋很是詫異,他一直守在門外,卻沒有發(fā)現(xiàn)。
周部長也笑了起來,道:“你們幾個在院子裡吵吵嚷嚷地,放著誰都會被吵醒的!”
鐵蛋瞪了何大栓一眼,罵道:“大栓哥,就是嗓門大!”
何大栓被這小子沒頭沒腦的話嚥了一個正著,氣得脖子都紅了起來,卻在司令員的面前,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劉司令,俺真得能當兵嗎?”春妮迫不急待地追問著,完全沒有在意此時的劉興華目光全然放到了張義的身上。
劉興華被她這麼一問,這才如夢方醒,點了點頭,卻又道:“春妮呀,女孩子當然可以當兵的,只是這要讓你爹同意,他要是不同意,你說得再好也是白搭!”
“俺爹肯定會同意的!”春妮胸有成竹。
劉興華卻是一本正經(jīng)地道:“光聽你說不行的,還要看你爹的態(tài)度。”他說著,想了想,道:“春妮呀,我們部隊馬上要出發(fā)了,你的腳扭了還沒有好,要是讓你一個人回去我們也不放心,這樣好了,我們縱隊的醫(yī)院暫時在這裡還走不了,你就先留下來,先跟著周部長他們吧,等你的腳好利落了,再回去跟你爹商量一下,要是他同意,你再回來,你看怎麼樣?”
聽到劉興華如此一說,春妮興奮地叫了起來:“太好了,謝謝你,劉司令!”
何大栓卻皺起了眉頭來,沒有忘記糾正她道:“這裡要叫首長!”
春妮怔了怔,馬上改過了口來:“是!首長!”
“那我呢?”鐵蛋也連忙湊過來問道,童稚的聲音還沒有脫去。
“你?”劉興華笑了一下,道:“你快給我回家!”
鐵蛋怔了一下,已然是一臉得沮喪,忽然覺得有十萬的委屈,經(jīng)不住眼淚流了出來,憤憤地道:“你們欺負人!”
劉興華也周部長對視了一眼,笑了起來。武小陽也笑了起來,卻道:“鐵蛋,就你這個熊樣還想當兵呢?動不動就哭鼻子,呵呵,我們可不要哭鼻子的兵呀!”
“誰哭了!”鐵蛋抹了一把眼淚,已然忍住了委屈。
劉興華笑著問著他:“鐵蛋,你說我們欺負人,我們怎麼欺負人了?”
鐵蛋看了春妮一眼,道:“連春妮姐,她是個女的你都同意留下來了,爲什麼不要俺?”
劉興華道:“我並沒有說同意春妮當兵呀,只是現(xiàn)在她這個樣子先留在醫(yī)院裡,以後能不能當兵還要她爹同意。你也是一樣的呀,你是揹著你爹跑出來的,他還不知道呢!”
“俺給他留了封信,他知道的!”鐵蛋肯定地說著。
張義想了想,在邊上道:“司令員,這麼遠的路,讓他一個人回去,我都不放心的,我看不如也將他暫時留下來,就在後方醫(yī)院幫忙打個下手,等有機會了,再送他回家,你看呢?”
劉興華點了點頭,對著身邊的周部長道:“老周,這個小鬼就給你吧!”
“好呀!”周部長一口應道:“我這裡也很缺人,你給我?guī)讉€我就要幾個!”
哪知道鐵蛋卻不賣帳,道:“俺不想呆在醫(yī)院裡,俺要跟著張義哥去打仗!”
劉興華不由得皺起了眉頭來,這個小子太倔強了,有當年張義的一模樣。
張義卻教訓著他:“鐵蛋,就算要打仗,也要先學會救人,等你在這邊學會了救人,首長自然就會讓你去打仗了!”
他這是敷衍之詞,宋鐵蛋卻似懂非懂,以後當兵都要從這一步經(jīng)過,當下也只好點了點頭。
將這些瑣事處理完,劉興華這才面對張義,關(guān)切地問道:“怎麼樣,張義,你覺得好點了嗎?”
“我早就好了!”張義回答著:“只是剛纔聽到尹團長犧牲的消息,我有些按捺不??!”他說著,眼睛又紅了起來,卻是對著劉興華請著罪:“司令員,都是我的錯,我沒有完成關(guān)政委交給的任務,才讓尹團長被敵人捉住,我請求處分!”
劉興華愣了一下,卻搖了搖頭,告訴他:“張義,尹團長被俘的情況我們已經(jīng)瞭解了,徐小曼比你先歸隊,她回來的時候,已經(jīng)向組織報告了。在那種環(huán)境下,你已經(jīng)做得很出色了!”他沒有再說下去,因爲他自己也爲此深深地自責著,那場戰(zhàn)鬥真正的失誤是其實是自己造成的,他在指揮上犯了一個跟賭徒一樣的錯誤,便是輸了,還想著要孤注一擲以保全身!他對自己的這個對手張賢太瞭解了,同時也太不瞭解了,太瞭解是因爲他們兩個人之間的關(guān)係,太不瞭解是因爲張賢用兵的詭詐竟然總是能夠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而對於張義來說,部隊打成那個樣子,尹劍已然是一個殘廢之人,關(guān)山政委的那個任務根本就不可能完成,只要是稍有頭腦的人都可以想到!張義並不笨,相反,他的聰明在襄河縱隊所有指戰(zhàn)員裡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卻毫不遲疑地接下了這個任務,這就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氣概。雖然最後的結(jié)果,還是令人扼腕,但是,他由此也更加欣賞這個被自己一手帶大的年青人。
聽到劉興華根本沒有責備自己的意思,反而令張義越發(fā)得不安與自責起來。
“張義,我們縱隊又接到了一個很重要的任務,大部隊已經(jīng)出發(fā)了,我也要馬上出發(fā),在出發(fā)前,對你放心不下,所以纔過來看一下的!”劉興華向他道出了自己此來的目的。
張義愣了愣,連忙問道:“我們第一團呢?”
這一句問話,卻問得劉興華不知道應該如何回答,愣了半晌,向他作著解釋:“第一團不參加這次的行動!”
“爲什麼?”張義很是不解,在他看來,第一團纔是襄河縱隊的主力,沒有第一團參加的戰(zhàn)鬥,是他根本無法想象的。
武小陽卻沒頭沒腦地道:“上一次第一團都打沒了,只剩下了關(guān)政委帶出來的那一個半連的兵力,新的第一團還正在組建呢!”
張義呆立在那裡,默然無語!其實這種結(jié)果,也早就在他的意料之中,但是無論如何,他也不願意相信這一切!
※※※
劉興華帶著武小陽騎著馬離去,將張義留在了這個後方醫(yī)院裡,那意思就是要他好好的休養(yǎng)一下,爲新組建的第一團出力。
周部長把鐵蛋留在了張義的身邊,其實就是要鐵蛋來照顧張義的起居,畢竟張義在敵後治療的時候,都是這個鐵蛋與他在一起的。
春妮被安排到了醫(yī)護組,跟著別的醫(yī)務人員學習醫(yī)護工作。其實這個時候一聽說自己能夠留下來,她的腳也奇怪地好了起來。
可是,張義卻久久地無法平靜下來,望著劉興華和武小陽遠去的背影,一個主意油然而生。
“鐵蛋,你不是想要去打仗嗎?”張義問道。
“是!”鐵蛋回答著,卻又十分得無奈:“你非要俺留在這個醫(yī)院裡!”
張義道:“你真是個笨蛋呀,我要是不那麼說,你能被司令員留下來嗎?先別管呆在哪裡,留在醫(yī)院裡也算是留下來了,以後再說!”
鐵蛋這才恍然大悟,他的確有些轉(zhuǎn)不過彎來。
張義又接著道:“大部隊向東去了,聽說要趕到上蔡那邊去堵截敵人整編十一師!”
看著張義不安的心情,鐵蛋彷彿是猜出了什麼來,問道:“義哥,你是不是也想去呀!”
張義肯定地點了點頭,對著他道:“這個整編十一師是我們的老對頭,我們的第一團就是被他們吃掉的,所以我很想過去看一看,或許能夠報仇血恨!”
鐵蛋愣了愣,搖了搖頭,告訴他:“周部長就怕你亂跑,所以特別叮囑俺,要俺把你看住了,不興你離開醫(yī)院!”
張義卻是哭笑不得,沒想到自己帶來的兄弟,這麼一會兒工夫,便變成了人家的兵。當下道:“好了鐵蛋,我這不是和你商量嗎?我?guī)е闳タ匆豢?,怎麼樣?”
“好呀!”鐵蛋馬上興奮了起來,可是也只高興了片刻,卻又擔心地道:“周部長肯定不讓咱們?nèi)サ模 ?
“我們當然是悄悄地去,不能驚動他們!”
“這怎麼行呢?”鐵蛋遲疑著,卻又有些非常想去。
張義扳起了面孔,不快地道:“那好,你不去算了,我自己去,你告訴周部長,就說我歸隊去了!”
一看張義生起了氣來,鐵蛋馬上軟了下來,連忙道:“好吧!義哥,俺聽你的!”
張義這才露出了笑容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