環城現在被愛盲國的人叫成旱城,因爲這裡一年四季雨水很少,人和環境還有養育萬物的土地都處於乾渴狀態。旱城的人對這個島嶼又愛又恨,又不能重新在別人家的島嶼上重新生一次,或落戶在別人島嶼的戶口薄上。
張頂峰迴到家,還好三妹張又峰和爹張守國不在家,張頂峰迅速找到一張破報紙,把水果包好放在廚房水缸的底下,在旱城張營,各家各戶的水缸,下面都用磚頭墊起來,剛好那個縫隙的空檔裡,放這個一點也不顯眼,誰也不會去那裡看。
藏好後,張頂峰嘴角溢著笑,到盆子裡洗洗手,坐在門口的一個爛角的凳子上休息,她在盤算著什麼時候去外婆家。
“你咋跑那麼快?我們追也追不上?!?
大姐和媽媽回來直奔廚房拿瓢喝水。張頂峰眼睛一刻也沒有離開她們兩個,
一直到她們離開廚房。她裝作無所事事的想著要回外婆家的理由。因爲大人都要做事,沒有時間送她回外婆家,要回外婆家,只有自己一個人走回到外婆家,一走就是十六里路程,還要乘船。但這些都不是她怕的,怕的是不給她回。
張頂峰到了上學的年齡,大舅舅,三舅舅,各送了一次,送她到回到張營這個缺水的小島嶼,張頂峰自己的家,但她發現只是要把自己留住在這個家裡,舅舅們都趁她不注意,都偷偷的回去了。她憑著自己清晰的記憶,偷偷的順著原路逃回到外婆家,跑回去一次就可以在外婆身邊多呆一天,再累,腳上泡也值得。但是張頂峰已經到了上學的年齡,馬上要開學了,各送了一次後的大舅舅,三舅舅,再也不忍心來送了,他們只要一出村就能聽到張頂峰那撕心裂肺的哭喊聲。他們不想聽著這哭聲了,可是孩子要讀書,要在張營家纔有學位,最後一次只有外婆來送,這個壞人只有外婆來做。張頂峰清楚的記得,外婆講大舅舅要帶她到環城趕會,這種會在縣城只有一年一次,外婆也去,大舅舅拉著板車,外婆坐在上面,也讓她坐上去,張頂峰講,我不坐,我能幫大舅舅拉車,她開心的拉著一根繩子,這條繩子是用來固定牛用的前套上用的,她一點也不嫌髒,她打個圓圈胯在自己肩膀上,和大舅舅走在一排,嘴裡哼著自己都不知道是什麼調的曲子,心情如同太陽的光芒,金光閃閃。
可是一路上大舅舅和外婆都不講話,心情不是一般的沉重。這點張頂峰一點也沒有覺查到,因爲當時交通閉塞,一年能去一次環城,那就是一件值得到處隨便吹牛的事情,很多人到死都沒有出過鎮的。
可是從樊家灣的島嶼轉出來又走到旱城街,爲張頂峰買了新衣服,就轉進直達張營的路了,路不對,去環城要從旱城街那條大道一直走下去,那條大道通往環城,三舅舅帶她去過一次,她的記性不是一般的好呢。
張頂峰知道這一定是一件可惡的沒人想做的事,只有外婆來做了。
張頂峰小心翼翼的拉著外婆的衣服,驚恐的看著周圍陌生的一切,上次大舅舅講過了,那個總是滿臉笑容的叫爹,那個看起來總是心情急躁,滿臉流汗的是媽。
中午吃飯時,外婆悄悄的把一個雞蛋放在張頂峰碗裡,這個雞蛋引來那個叫姐姐的不滿的眼光。張頂峰有種危機感,這個姐姐肯定不喜歡自己。而自己也不在乎,我也不會喜歡你就行了。
吃過中午飯,大舅舅拉著她的手到池塘邊,去折楊柳,說時要做個笛子給她,外婆家那邊沒有楊柳,只有河邊一片一處的蘆葦。出去時看到外婆和媽媽坐在廚房裡,都不說話,好像有什麼不開心的事情。
做好笛子,張頂峰試著吹出不同的聲音,開心得不行,覺得太神奇了,一時忘記了今天可以會發生可怕的事情。
“峰,今天走累了,我們一塊睡下覺”外婆拉著她躺在剛擦乾淨的,大舅舅帶來蘆葦做的新席子上,是在中間那個廳裡,在鋪在地上的。當時天很熱,只有在地上纔有一片陰涼。
張頂峰拉著外婆的手,控制著自己的睡意,但眼睛還是在不經意的情況下合上了。外婆確認她已經睡著了。輕輕起身,這時大舅舅已經把板車拉出院子,到了大馬路邊上??赡苁菑堩敺鍙膩頉]有睡過這麼硬的地板,在外婆家,再熱地板上會墊一層麥稈做的厚厚的墊子,因爲外婆年齡大了,不能太涼。這家的地板真硬 呀,外婆肯定受不了,張頂峰的側躺著的身子,胯骨生疼,她轉動下身子,用手摸一下外婆,什麼也沒有,外婆已經偷偷走了。
張頂峰不用睜眼,一個翻身坐起來,掃了一下週圍,一個人沒有,對開的大門虛掩著,她拉開門,就往外衝。
媽媽在後面追,她邊哭邊喊:外婆,舅舅,帶我回去呀。她的力氣如同一頭受驚的蠻牛,媽媽硬是追出一里地,就在那條路的轉角處,另一端的盡頭,她看到舅舅拉的車,外婆坐在上面,外婆和舅舅聽到她的哭喊聲,停了下來。
就在這時,媽媽追上來了,一把抱住她,把她往回拖,她哭得天要塌了,地要陷了,這不叫傷心是絕望,外婆好像要從車上下來,媽媽一看,大聲講:不要下來,你們快走呀!外婆和舅舅站在那裡,不走也不動,看著這頭,兩個人的拉扯。
她哭的聲音太響了,她哭的響,外婆和大舅舅肯定捨不得,會折回來,把她帶回去的。她哭著哭著,兩腳跳著,想逃離媽媽的魔掌。
“不準現哭了”媽媽尖聲粗暴的制止著她,竟然用雙手卡住張頂峰的脖子,讓她再也哭不出來,張頂峰在絕望中恨死了這個媽媽,這個愚蠢的動作,讓她記恨到死,這個媽媽不但不愛她,還想掐死她。這讓張頂峰對幸福開心這兩個詞一瞬間從心底裡抹去了。她哭的聲音沙啞,兩眼發黑,渾身無力,太陽就要落山了,爹拉個車,把她和媽拉回去。在板車上她好像要死了,如果是死了,也好。在以後的種種煩惱中來看,那次真的不如死了。
好在幾天後就開學了,學校,老師,同學,同桌,這些新鮮的事物沖淡了張頂峰想外婆,想大舅舅的心。
但突然新的環境,又有很多讓她不解又憋氣的事情。
“張頂峰,這不是男人的名字嗎?”班上的男生,取笑著這個在張守國夫婦眼裡頂天立地的男子漢的名字。
“對呀,她姐還叫張山峰呢!她家好多山呀,哈哈”男生們看起來一點也不聰明,除了恥笑別人的名字外,沒有什麼讓張頂峰看得出來的優點。
“我們愛盲國,島嶼太多,大山不夠,他家可以不停的製造大山”一個男同學輕蔑的說。
張頂峰心裡在想,先讓你們笑,別觸到我的底線,觸到底線,我一個也不輕饒。
中秋節到了,家裡來了客人,客人帶個胖嘟嘟的小女孩來,並讓那女孩叫她姐姐。
“山峰,頂峰,這是又峰,是你們的三妹妹,馬上也要讀書了,以後你們兩個要照顧好妹妹”
張頂峰心裡一陣狂暈,又是一座山呀,三座山呀,這個爹肯定沒有文化,這取的什麼名字呀,張頂峰自從看了一些書後,自己在心裡給自己起了個名字,張文涵,這個名字是自己從三舅舅的字典裡,一個一個字翻出來的。
三個女孩子茫然的對望著,沒有表情,張山峰心想:你們怎麼看,我都是老大,我說了算,這個家,我從出生住到現在,你們兩個都是外來戶。
張頂峰心想:又來個妹妹,這樣的話我就不會孤單了,都是新來乍到的。
張又峰心想:這個家怎麼這麼多女孩子呀,我當時那個家裡都是哥哥。
“來又峰,爹給你吃菜包”爹抱著又峰,喂她吃包子。
張頂峰突然有一種憎恨感,自從到這個家後,從來沒有人抱過她,更沒人餵過她吃東西。菜包子只不過就是面裡面包了很多白蘿蔔絲,加點鹽,就是菜包。
如果在外婆家,這根本不叫好吃的,好吃的也是她先吃,想到這裡,她心裡悶悶不樂。
那個客人走後,這個三妹妹也哭了一陣,但爹好像給她吃了什麼糖,她就不哭了。這讓張頂峰很是不理解,孩子們怎麼都是從外面送來的,以後會不會再有人送來。 從此這“三座山”就睡在一張牀了,只有夏天才分開,冬天剛好取暖。
這個元旦,還有一天就要過完了,開學後要上好幾天才能放假,那時去外婆家,水果都壞了吧?張頂峰心裡長草了一樣,心神不安,她終於鼓起勇氣,同臉上總是有笑容的爹講:我想外婆了,也想舅舅了
“那怎麼行呢,好多事呢”
“不行呀,不準回外婆家。”媽媽在旁邊厲聲說道。
“我自己回去”張頂峰倔強的說,眼裡還有淚花。
“你一個小孩子家家的,十幾里路,還要坐船,不行,哭也不行?!?媽媽聲音更大了。
相信當時張頂峰有多難受就有多難受。反正她想好了,明天一早就出發。
早上爹和媽媽一起牀,到最近的一塊地裡施肥,就是清理自己家的廁所,倒進自家的田地裡好養育莊稼。張頂峰悄悄下牀,沒有洗臉,沒有刷牙,一口水都沒有喝,拿上那三個水果,在廚房看到一個網袋子一套,還順手拿了兩個大蘿蔔。外婆家那邊人多地少,每家每戶都心疼地,地都是用來種主糧,不種菜的,吃菜很少。張營這邊一個人可以分到兩畝半田,所以離家近的邊邊角角的地,大家都用來種菜。
張頂峰一路小跑,那件大大的棉衣,瞬間溫暖起來。
到了河邊,坐上船才能上島。張頂峰才喘口氣,確認後面就是有人,他們也不會追來了。
“你,去誰家?”撐船的人最討厭坐船不給錢的了,不管是大人,小孩只要不給錢,撐船的都討厭。
“樊平安,樊永安,樊青安,我舅舅家”張頂峰用手拉拉這件不體面的棉衣。至高氣揚的說,現在也只能在樊家灣島嶼能擡起頭了。這仨個舅舅的名字不管說那一個,撐船的人都不會向她要錢。
“你是那個樊頂峰吧?你穿誰的衣服”船上一個外婆村裡的人笑著問她。
“可能是自己的樣子同以前沒法比了,穿這個舊棉衣外套,把自己的都穿醜了。樊家灣的人都不認識我了”張頂峰心裡很不是滋味。
“是呢,我想我外婆了?!?張頂峰覺得這樣表達出來,心裡纔會好受些。
一下船,又是一路狂奔。一看到高高的護河大壩,翻過這條壩,就是外婆家的村莊,老五家就是村邊第一家。
“外婆,舅舅,我回來了”人還沒有進村,聲音已經傳進村了。老五肯定是第一個進去報信的。
“哎喲,我的孫女呀,想死我了,” 舅舅手上拿著編了一半的單車掛簍,跟在外婆後面,外婆看到一把就把張頂峰摟在懷裡。
“讓外婆看看,是瘦了,還是胖了?怎麼頭髮這麼溼?裡面的衣服也是溼的,快燒水,我給她洗洗?!蓖馄艑司苏f。
張頂峰滿臉都是幸福和滿足。
“外婆,你看,我給你帶了什麼?”
張頂峰說著就先把兩個蘿蔔拿出來,再把報紙包拿出來,一拆開,兩個桔子還好好的,蘋果卻被老鼠咬了個洞,相當於要損失蘋果的三分之一。
張頂峰一下哭出聲來,這對於她來講,這是無價之寶,竟然被老鼠給毀了。
“外婆,這是桔子,這是蘋果,可好吃了,你吃,”張頂峰執意讓外婆先吃。
外婆沒有急著看她帶的什麼,先是著急怕她溼透的後背著涼,她哭的很是傷悲,恨不得抓住所有的老鼠,把它們全都給宰了。
“老鼠,偷吃了一口,嗚嗚嗚”張頂峰哭著,嘴裡重複著。
“把老鼠吃那一邊,切掉就好了,不哭了,我峰帶的是稀奇物呢”大舅舅呵呵笑笑,就燒上水了。
“你先到河邊,給過河串集的人稍句話,就講頂峰迴來了,別讓她媽她爹在家著急,”外婆猜到,這麼早,張頂峰能趕到,一定是偷偷跑回來的。
過河串島的人,在樊家灣島嶼很多,他們逢單,逢雙,都會趕到周邊不同的島嶼上去趕集,賣自己的手工製品,竹子做的籃子,筐子,掛簍,小揹簍……,竹篾做的席子,墊子,手提籃子……,麥稈泡水,壓平,抽絲,做的鍋蓋,層屜,透籃……總之一切看似粗糙無用的農作物,經過這些人的大手,編織好後,個個精美光潔,現在相信你用多少錢也買不到。
串集的小商販,在當時那個年代充當著重要的光播媒體.誰家有事要稍口信的,都有他們代勞,他們都能幫左鄰右舍把要表達的意思帶到,也證明了鄉里鄉親對他們的信任.個個樂意幫忙。
舅舅聽完外婆的囑咐,馬上往外走,張頂峰順手把一個桔子塞到大舅舅手裡:這個大舅舅吃。
“好,舅舅也吃回稀罕物。”舅舅沒有吃,是邊走路,邊欣賞,到人多的地方,到上街必經的那個路口,邊吃邊講:
“我家頂峰迴來了,還帶這個回來,上次有個水果節,咱島嶼上有誰去過?”
“她一個人?走回來的?六歲?一大早走了十六裡地?還坐船?”趕集的人,曬暖的人無一不充滿著疑問。
“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這是第三次了,開學前,我和他三舅舅都送了一次,她都能跑回來,峰可膽子大著呢”大舅舅不動聲色的誇獎著外甥女
“外婆吃,這個”張頂峰又把一個桔子給外婆。
“乖乖呀,這誰買的,你吃吧,我嚐嚐就行” 外婆邊幫她找衣服,邊說
“這個有點酸”
“那你吃蘋果”
“這個還行,我吃一口,你都吃掉吧”
“乖乖呀,你還沒講,是誰買的”
“我,媽帶我趕集上買的?!?
“你媽?你媽去買這個?你呀,一個人跑回來,你媽該又發火了”外婆好似不信,但她也不深究。
“外婆,她家一點也不好,她家又來個妹妹”張頂峰委屈的說。
“外婆,她們那裡的小夥伴也不好,總是笑話我的名字,說是男人名字,長大可以換不?”
“老三回來了?”外婆的手停頓了一下。
“乖乖呀,以後不能說她家,那是你家,長大你會懂的?!?
“我們仨個人睡一個牀,從來也沒有什麼好吃的,有個什麼好吃的,還得分成三份,那裡還有跳蚤,老是咬人,我的頭髮沒有人我梳,我自己又梳的不好?!?張頂峰將自己的不開心全部講給外婆。
“乖乖呀,以後你自己燒水,洗頭髮,洗澡好不?你長大了,幫媽媽分擔些,“你媽一個人忙不過來呀”外婆講時眼裡好似有淚光。
“你媽一直想要給們生個弟弟,纔會……,你長大了,能幫就幫,不能幫就自己照顧自己,好吧!”
張頂峰不解的看著外婆,外婆用手試試水的溫度,給她洗頭髮,洗澡。
在外婆這裡過了一天毫無負擔的美妙時光。她不想離開這裡,她哭的時候依在三舅舅身邊。三舅舅明白她想什麼,重複著:你不能在這邊讀書,一定要在自己家那邊讀書,讓她死了這條心。
第二天一大早,大舅舅從學校借來一輛雙槓大單車將她送了回去。
以後只要一有時間,張頂峰總人有種種藉口,單身一人,有時慫恿妹妹或姐姐一起逃回到外婆家,還教會了姐姐和妹妹,講三個舅舅的名字,以便過河坐船方便。而且每次都不會空手,拿一個葫蘆,扛一個冬瓜,提一袋茄子,拿兩把豆角,總之只要是自家菜地裡長的,張頂峰都可以自己拿上走。特別是放暑假,張頂峰總是自己一個人跑到外婆家,一般住不到幾天,總是被老媽強制性帶回家。這個過程中,她要哭幾次,她在樊家灣的村子裡到處躲,都能被媽媽抓回來,帶回到那個家。外婆次次都哭著說,開學再讓她回去吧。媽媽講到時沒有時間來接,開學時農活忙,她們幾姐妹在一起,還能幫忙做一些家活。是呀,這三姐妹有做不完的事,她們小小年紀就開始幫爹媽做家活,掰玉米,摘棉花,摘花生,拔草,洗衣服,燒火,煮飯……,甚至爲了防曬,在月光下割小麥,總之放學後寫完作業,就是幫父母做各種家事。這種情景劇在張頂峰的心裡過一次,流一次眼淚。同齡的女孩還在撒嬌,而她們已經早早的進入瑣碎生活的操勞狀態了。
不是所有的女孩子都能在父母面前享受到愛的,也不是所以父母有時間和精力去愛自己的孩子的。就像張家的這“三座山”,只要每天可以吃飽就行了,從小到大,張家的三座山根本無法體會“撒嬌”兩字的真正涵意,直接從名字轉化成了“梁山好漢”?;`於以上的種種對比,張頂峰對樊家灣島嶼的愛,對外婆和舅舅的愛,是那種無法釋懷的愛,魂牽夢繞的愛,揮之不去,帶進墳墓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