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雪一過, 沒幾天便進(jìn)了臘月裡, 俗語說三九四九凍破石頭,汴京城雖然沒冷成黃河一帶那般, 汴河卻也結(jié)了冰。漕運的船隻自十二月起便泊了岸, 待過了年入了七九纔會再度南下或北上。虹橋碼頭上沒了熙熙攘攘的苦力和役差,連賣吃食水飯的攤子也都撤了。
臘月初八,街巷中三五成羣的僧尼往來念佛, 帶著銀盆或銅盆, 裡頭坐著金銅或木雕的佛像, 浸在香水中, 楊枝灑浴,逐門逐戶地教化。各大寺廟均開了浴佛會,信徒們排起長長的隊等著領(lǐng)粥喝。
因從臘日開始便算過年, 各大街市也都撒了佛花, 應(yīng)節(jié)的韭黃、生菜、蘭芽、薄荷等處處可見。二府一早便收到了皇帝御賜的口脂面藥。諸相公、宗室親王、勳貴重臣們府上也都接到宮中賜下的七寶五味粥。寒食節(jié)的新火,臘八的粥,能接到這兩樣的纔是汴京城裡真正的權(quán)貴之家。
孟府黑漆大門敞開, 設(shè)了香案,孟建帶著孟家郎君們在門外一字排開, 翹首等著宮中貴人來賜粥。長房以剛從sū zhōu回京的孟彥卿爲(wèi)首, 二房以四郎孟彥瀚爲(wèi)首,三房以十一郎孟彥樹當(dāng)頭, 除了在宮中當(dāng)值的孟彥弼, 八個小郎君皆身穿錦袍, 頭戴雙腳襆頭,一眼望去人丁興旺氣派十足。
趕來看熱鬧的百姓將翰林巷兩旁擠得水泄不通,皆道汴京城裡如今孟家已越過其他世家大族穩(wěn)佔鰲頭了。孟家三位郎君出了一位使相,一位翰林知制誥,還有一位雖只是戶部的小官,卻是今上的泰山,三兄弟皆有爵位在身。內(nèi)宅有四位誥命夫人,一位縣君,更要出一位深受皇帝愛重的皇后。這孫輩的小郎君裡,文有孟彥卿才名遠(yuǎn)播,開創(chuàng)sū zhōu孟氏族學(xué),與江南大儒們來往甚密,更有號召士子們投筆從戎抗擊叛軍的義舉,被朝廷封爲(wèi)“義士”。武有孟彥卿,不過二十多歲已是殿前司的副指揮使。眼看明年大比,孟家小郎們或許還能出一兩位進(jìn)士。這四世同堂花團(tuán)錦簇,著實羨煞他人。
不多時,宮裡天使快馬飛馳,孟建接了皇帝和皇太后賜下的七寶五味粥,恭恭敬敬送走天使。孟家便關(guān)了大門,打開兩側(cè)的角門。隨即幾十個僕從搬出許多桌子來,擡著熱氣騰騰的木桶,在門口廣場上一字排開,又有人擡著大筐出來,上千個白瓷大碗一疊疊擺好。跟著又有管事娘子帶著不少侍女?dāng)E著木箱出來,打開木箱,裡頭一個個陶盒。
孟建親手將一雙長筷插入七寶粥內(nèi),筷子穩(wěn)穩(wěn)立著不倒,便點了點頭,吩咐開始施粥。孟彥卿帶著弟弟們套上布衣直裰,挽起袖子,同往年一樣開始掌勺施粥。早有那每年都來的老嫗和婦人們在管事娘子那裡排上了隊,等著領(lǐng)那小陶盒裡的口脂面藥。孟家每年臘八所贈的口脂面藥,治凍傷裂傷最是有效,還帶著極好聞的清香,據(jù)說還是宮中的方子。那領(lǐng)到的婦人忍不住打開來嗅一嗅趕緊藏好,雙手合十朝孟府裡拜一拜:“佛祖保佑老夫人康健,保佑皇后娘娘萬福金安。”
這時的九娘,正和六娘七娘一起,在城東舊曹門街的福田院裡陪著魏氏探望老老小小們。
九娘抱著即將四個月大的陳小五,和六娘七娘在羅漢榻上逗著小人兒玩。撥浪鼓響得歡,三姊妹不時大笑起來。
一旁圓桌上,曹大娘將福田院和慈幼局的賬冊都取了來和魏氏對賬。
魏氏奇道:“咿,這兩石米和這十五貫錢是哪位善心人送來的?”
“是開封府戶曹的衙役送來的。說是今上仁德,如今五十歲以上便算老者,十一月開始每人每日可領(lǐng)米一升、錢十文。到正月末,每日能還加發(fā)五文柴炭錢。”曹大娘喜氣洋洋地道:“聽他們說,前幾日官家敕令新造的城南城北兩個福田院也建好了,我們陳婆婆的大姊便去了城北福田院,她今年九十一了,聽說每日還能領(lǐng)二十文醬菜錢,夏有布衣冬有寒衣和棉被。阿彌陀佛,真是多虧了官家仁厚!”
六郎被誇,魏氏心裡也高興,笑瞇瞇地道:“官家以前還來過這裡,大娘怕是不記得了,別看我家六郎看起來倨傲,不好親近,他那心裡可軟和著呢。”
曹大娘笑了起來:“我老婆子眼睛再花,還能不記得官家麼?他可是比仙人還好看的人兒,不怕娘子生氣,比起你家二郎來,還好看一些呢。”她看著榻上的三個小娘子,悄聲問:“哪一個是聖人?哪一個是二郎媳婦?”
魏氏轉(zhuǎn)過頭,輕嘆了一聲笑道:“那穿白底紅菊紋薄襖的是六郎媳婦。我家二郎媳婦已經(jīng)沒了,如今二郎還在孝期內(nèi)呢。”
曹大娘一怔,拍了拍魏氏的手:“莫憂莫愁,兒孫自有兒孫福,去年這時候娘子你怎麼想得到會有小縣君呢?二郎那麼好的孩子,還怕找不到賢妻麼?”她又看了九娘兩眼,嘆道:“也只有這樣神仙般的小娘子,才能做聖人呢。”
說著門口的簾子被掀了開來,虎頭虎腦的章叔寶跨了進(jìn)來,叉手行了禮:“婆婆,嬸子帶來的柴炭都放好了,還有肉和菜也都放好了。”
曹大娘端過手旁一碗七寶粥笑瞇瞇地道:“好孩子,辛苦你了,來,就剩你沒喝粥了。”
魏氏也笑道:“就在這裡吃吧,外頭冷得很。嬸子還沒好好謝過你上回替我送信的事呢。”
章叔寶小臉一紅,撓了撓頭,看了看羅漢榻那邊,便挨著曹大娘身旁坐了半張圓凳,接過碗來,想了想又忍不住擡起頭問魏氏:“嬸子,太尉可知道我哥哥幾時能回來麼?”
魏氏放下手上的桃符,柔聲道:“你陳家伯伯並不知道,不過二郎前日有信回來,說年前要回京覆命的。你大哥可有信來?”
章叔寶黯然地?fù)u了搖頭,忽地笑了起來:“二哥既然能回來,我哥哥肯定也能回來過年!謝謝娘子。”他用力點了點頭,小心翼翼地端著碗拿起勺喝起粥來。
六娘看著濃眉大眼的少年笑得燦爛,也有一口整齊的白牙,心怦怦跳得慌亂,趕緊轉(zhuǎn)過頭去逗弄九娘懷裡的小五。
小小的長安縣君陳小五個頭比同齡的嬰兒要小一些,但頭頸已經(jīng)豎了起來,學(xué)□□嫩,眉目間不像陳青陳元初,倒和魏氏十分相似。小人兒被六孃的手指碰了碰那雙下巴,便咯咯咯地笑了起來,探手就去抓六娘。
六娘被軟糯糯的她笑得心都化了,捏著她的小手問:“你家哥哥就要回來了,小五開心麼?”
陳小五咿咿呀呀地擡著頭應(yīng)著她,小腿兒在九娘懷裡一蹬一蹬的。
九娘笑了起來:“可了不得啊,將門出虎女,小五你是想要下地跑麼?”
魏氏笑道:“她呀,現(xiàn)在略扶一扶,坐得還挺穩(wěn)當(dāng)?shù)摹!?
七娘好奇地摸一摸小五的小腳:“這麼小也能坐起來?”
三個小娘子便把小五放到榻上,太陽透過窗子,將小人兒面上的肌膚照得近乎透明,細(xì)細(xì)看鬢角還有孃胎裡帶出來的一小塊淡青色胎記。陳小五捏著六孃的手,穩(wěn)穩(wěn)地坐好了,咿咿呀呀地又喊了幾嗓子,口水直流,把她們笑得不行,三條帕子幾乎把小人兒的小臉淹沒了。
院子裡傳來一陣驚呼和笑聲。章叔寶一愣,顧不得禮儀,將碗一放,幾乎是蹦跳著出去的:“是我大哥——!我大哥回來了!大哥——”
曹大娘又驚又喜,也站了起來。
六娘睜圓了眼,手中的帕子卻停在了陳小五嘴邊,被她啃了個正著,待回過神來,看到九娘眼中的笑意和鼓勵,臉騰地紅了,輕聲問道:“阿妧,是你麼?”鼻尖默然酸澀難當(dāng),眼中熱熱的。
九娘笑著將陳小五嘴裡的帕子輕輕抽了出來,塞回六娘手中:“有些事,不試試,會後悔終生的。”她笑著看向門口:“我說的是阿妧自己。”
七娘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撅起嘴來悶悶不樂地道:“你們總是啞謎猜來猜去的,討厭死了。來,小五mèi mèi,我們倆個不理她們了。”
簾子再次掀開來,暖陽倏地照亮了小半邊廳堂。一身戎裝的章叔夜大步進(jìn)來,看了羅漢榻上的人一眼,不再入內(nèi),站在門口對魏氏抱拳行了禮,又遙遙對著九娘深深一揖:“娘子萬福金安。官家連著下了三道金牌,叔夜不勝惶恐。”
章叔夜見六娘始終背對著自己,停了一停,柔聲道:“多謝娘子費心。方纔入宮見駕,我已求了恩旨。請娘子放心,叔夜必不負(fù)所托。”
六娘一顆心險些蹦出胸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