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了張子厚之言，蘇瞻反笑起來：“我蘇和重的功過是非, 自有後人評判。你的私心, 卻也該收斂一二。陛下問你我何罪之有, 你是不是要答莫須有三個字？”
張子厚笑得人畜無害：“多謝蘇師兄教我，莫須有三個字甚妙。不過蘇師兄一貫自詡爲(wèi)君子。君子懷德, 小人懷土。師兄爲(wèi)何貪戀汴京, 不肯前去儋州？那未開化的南蠻正需要師兄前往安撫，平定南疆，利在千秋，日後蓋棺論定, 纔是一件大功勞。我一片苦心師兄竟不領(lǐng)情, 可惜可嘆。”
“君子懷刑，小人懷惠。我無罪無失, 爲(wèi)何平白要流放三千里而令兄弟子侄蒙羞？不過還要多謝你了，若不是你這般睚眥必報咄咄逼人，諸位臣工也不會憤然彈劾你。”蘇瞻冷眼看著九娘：“一手豈可遮天？”
兩人針鋒相對，倒有昔日朝堂上你來我往之勢。九娘在一旁將張蕊珠的意圖說給了蘇昉聽，聽到蘇瞻意指自己，便停了下來, 轉(zhuǎn)頭和蘇瞻對視著，神色平靜。
從什麼時候開始, 這個男人在自己心底再也不會牽動一絲一毫的悲喜了？甚至他在自己心底連一絲一毫的地位也沒有了。他再怎麼語帶機鋒, 她也不在意。前世她是他的妻子, 他並未真心喜歡過她, 這世她做了他的表外甥女，他依舊看她不順眼。其實，比他強的女子，他都不會喜歡。王玞最大的錯，便是幫他，越幫他，他心底那根刺越刺越深。
蘇昉上前一步：“爹爹，張氏處處僞裝，臨你字樣，僞造書信，幫助趙棣逃出汴京，連祖母都失望之極，爹爹何需親涉險地去保她性命？還請爹爹三思。”
蘇瞻看著蘇昉，久久不語，張蕊珠所作所爲(wèi)，他怎會不失望不心痛不憤怒。只是想到三姐，心有不忍。
“阿昉——”
蘇瞻嘆了一口氣，心中鬱燥越發(fā)揉成了一團：“惻隱之心，人皆有之。她做錯事，是因爲(wèi)無人好生教導(dǎo)才走歪了。但你看高似欺騙爹爹和你孃親許多年，狼子野心，破秦州，殺人無數(shù)，將陳家逼上死路。一朝悔悟，陛下竟收留他在身邊，用之不疑。他死後，陛下又殮其屍首，將他靈柩寄於開寶寺，宮中每年都會有人來祭奠他。我們今日會來看他，都因一個仁字。如今蕊珠幡然醒悟迷途知返，願將功折罪，我們是她這世間唯一的親人，又怎忍心漠視不理？天下間，孰能無錯？何況她還有孕在身，胎兒尚未出世，又有何罪？同樣是走錯路的人，爲(wèi)何你們厚此薄彼？寬待外人，卻不肯放血親一條生路？”
蘇昉胸口起伏不定，卻無言以對。被他說來，不幫張蕊珠倒成了他們的不是。
九娘移步上前，輕輕拍了拍了蘇昉的手臂，對蘇瞻柔聲道：“表舅所言極是，只要張氏盜出虎符，開城歸降，趙棣日後被軟禁於宗正寺，她亦能與之偕老，安然生下孩子，撫養(yǎng)他長大。她們雖不再是趙氏宗室，卻也能平安度日。可她爲(wèi)何要弒夫求榮呢？因爲(wèi)趙棣活著，她和她的孩子便只能做一輩子被軟禁的庶民。而趙棣死了，她卻因爲(wèi)救表舅你於水火之中，能大歸於蘇家，甚至還有機會改嫁富貴人家。她和高似不同，和兆王不同——”
“高似的生和死，對和錯，從未顧念過他自身。他自盡贖罪，因他對元初大哥，對秦州軍民，對昔日同袍，甚至對錶舅你和表舅母，對六哥，皆心懷愧疚，他早有一死以謝天下之決心。他的死，令人扼腕。兆王之死，爲(wèi)替趙元永留一線生機。”九娘語氣黯然：“即便是阮玉郎這樣狠毒的人，臨終還會爲(wèi)趙元永著想，寧可他恨自己也不要他牽掛自己，不讓他也走上那條不歸的復(fù)仇路。可張蕊珠，卻要殺了最親近的人，爲(wèi)的是日後她自己過得更好。她既蠢，也壞。”
蘇瞻冷哼一聲：“我說一句，你便有十句來答，真正好辯才。她是難產(chǎn)下地的，難免不聰明。但人性本善，她身爲(wèi)女子慌不擇路，只能求救於蘇家，也是人之常情。再說這些不過是你妄加推測的而已，她若有你這般有遠(yuǎn)見，何至於爲(wèi)情所困淪落至此？”
想到兩個外甥女，都嫁給了皇子，命運卻如此不公。眼前少女從孟家庶出三房的庶出女兒，成爲(wèi)一國之後，獲得皇帝盛寵，太后信任，朝臣擁戴，心機手段之厲害，毋庸置疑。
蘇瞻胸口堵著的邪火終於忍不住發(fā)作出來：“你年幼之時便知道討好幾個表哥，和陳家議親時也不忘和陛下親厚，藉著阿昕身死，棄陳家就皇家。這等狠又準(zhǔn)的手段，蕊珠若能學(xué)到你三分，也不至於有今天。”
蘇昉目瞪口呆之餘不敢相信父親會說出這種話來，嘶聲喊了一句：“爹爹你——？！”
蘇瞻立刻驚覺自己失態(tài)，冷哼了一聲閉口不言。
九娘深深地看著蘇瞻，汴京蘇郎，謫仙般的人，溫潤如玉，君子風(fēng)範(fàn)，她重生後甚至還將他當(dāng)成一個多情誤她的君子看待，前幾日還勸說張子厚莫要再爲(wèi)難他。他爲(wèi)百姓做過的一樁樁事，她都還記得。可如今突然在他身上看到了四孃的影子，他的過往一切好的那些，如泥塑一般裂了開來。
他何止比不上六郎？便是阮玉郎，他也望塵莫及。這般的心胸，藏了多年，其實細(xì)微之處何嘗沒有顯露出來？前世他曾經(jīng)隨口問過她和張子厚在書院可親近，曾經(jīng)問過她在家裡都看些什麼書，曾經(jīng)問過父親的札記手書都寫些什麼。曾經(jīng)因爲(wèi)阿昉進學(xué)讀書寫字爭執(zhí)過多次。只是王玞眼盲心瞎，一頭紮在男女情愛之中，竟看不到他這種陰暗的心思。
九娘輕笑了兩聲，她雖然吃驚，雖然頓悟，卻一點也不生氣也不難過。唯一可惜的是阿昉，但也好，阿昉也能徹底看清他端方正直的面孔下究竟是怎樣的心思，即不能親近，不如徹底遠(yuǎn)離。向太后所提阿昉尚主一事，倒再也無需顧忌他了。
“言已至此，多說無益。”九娘福了一福：“人再有心機和手段，也裝不了一輩子。表舅保重。”
她轉(zhuǎn)向蘇昉：“阿昉表哥，還請隨我入宮一趟，娘娘有事宣你去慈寧殿說話。”
蘇昉深深吸了口氣，猶豫了片刻，微微躬身對蘇瞻行了一禮，跟著九娘出了大殿。
香早已成灰，香味猶在，大殿中恢復(fù)了平靜。蘇瞻心裡空蕩蕩的，他怎麼會說出那種話來，大失分寸，但懊惱已晚。阿昉的眼神——
蘇瞻閉上眼，深呼吸了幾下，再睜開眼，張子厚的臉近在咫尺。
他驟然退開兩步，皺起了眉。
張子厚卻忽然捧腹大笑了起來。
蘇瞻抿脣不語，正要拂袖而去。張子厚卻笑道：“我纔是個傻子，你怎麼配和我爲(wèi)敵？阿玞她也錯了許多年，你哪裡是愛那種嬌柔和順的女子？你只是愛蠢人而已。阿玞那麼聰慧的女子，你嘴上說深愛她，其實一直顧忌她嫉妒她。她顯得你無能了是麼？”
張子厚大笑著出了門，眼角卻沁出了淚。他爲(wèi)何要攔蘇瞻去洛陽，爲(wèi)何竟想要告訴他孟妧就是王玞？蘇瞻根本不配知道，他就該去和那蠢又壞的張蕊珠死在一起纔是。他早該從九孃的身邊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