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三更，烏雲(yún)掩映下，月光稀稀疏疏灑在大地上，春日的郊外盡是蟲鳴蛙叫。

鳳陽城上的清兵倚在烽火臺前打著盹，濟爾哈朗深知自己的兵力不足，想要撐到援軍到來只兵行險著。他在鳳陽城樓上設(shè)置了六個烽火臺，只要遭到敵襲立刻點燃。這樣他就可以最大限度的節(jié)省手下士兵，讓他們有充足的時間休息。

今天的東南角，就是換防的一處，只留下了百人的佐領(lǐng)守在城樓。

城下靜悄悄的，清兵睜眼看了一下，接著開始假寐。漫漫長夜，對於這個放哨的清兵，是尤其艱難的一夜。在他身邊，另一個清兵從懷裡掏出一個熱乎乎的油麪紙，裡面包著一塊煮熟的牛肉。

清兵嚥了口唾沫，眼看對方一點想和自己分享的意思都沒有，不滿地撇了撇嘴，城裡的物資這麼匱乏，他的同伴卻總能從城中百姓家裡，搶到牛肉這種東西。他這個同伴在清兵中很有名，號稱最瞭解漢人，每次搜尋城中的房子，不管漢人躲在哪，都能被他找出來殺掉。

吃肉的清兵一邊貪婪地品咂著嘴裡的肉香，一邊笑瞇瞇地說道：“阿桂，知道你爲(wèi)什麼吃不到牛肉麼？嘿嘿，我跟你說，漢人最狡猾了，當(dāng)初在遼東我爹在一個漢人的作坊裡做工，那個東家掌櫃的就是典型的漢人。不管我爹怎麼藏東西，都會被他給發(fā)現(xiàn)。再後來老汗王帶著我們族人，殺光了遼東的漢人，將他們趕出了關(guān)外，我爹趁機將掌櫃一家殺光了，卻怎麼都找不到他的錢藏在哪裡。”

阿桂被他一吵，心中想著反正是漫漫長夜，聽他聊天解悶也挺好的，於是問道：“那後來呢，你爹找到了麼？”

“後來？嘿嘿，後來我爹就霸佔了那間房子，我娘帶著我去住進了原來漢人的房間，三天之後我就在牀下的地窖裡，找到了他們所有的財產(chǎn)。漢人喜歡挖洞，他們就跟老鼠一樣，總是喜歡挖個洞把自己的好東西藏起來。在我們滿洲，誰家有了好東西都恨不得像全族炫耀，而他們生怕被人看到，他們管這叫財不露白。”

阿桂看了一眼他手裡的牛肉，冷笑道：“隆春，沒想到你還懂漢人的話呢。”

被叫做隆春的清兵啃了一口肉，邊嚼邊笑道：“那個老掌櫃，當(dāng)初讓我陪他的兒子讀書，我跟著學(xué)了一年。”

“他對你那麼好，你爹還殺他全家？”

“嘿嘿，誰讓他是漢人呢，漢人不就是應(yīng)該被我們宰麼。”

“嘿嘿，這話也對。”

一陣?yán)滹L(fēng)吹過，阿桂沒有牛肉可吃，捏了捏脖領(lǐng)。突然聽到一陣破空聲，一支冷箭插到了他的喉嚨裡，隆春將手裡的肉一扔，電光火石之間躲到烽火臺後面。嗖嗖嗖，幾支箭射在他躲開的牆壁上，隆春怪叫一聲，手腳哆嗦，想要點燃烽火臺。

不需要他來時警示，城外突然亮起無數(shù)的火把，將黑夜照的如同白晝。不知道多少兵馬，一起往城下涌來，隆春嘴裡尚有沒有嚼爛的牛肉，嘴巴長得大大的，卻發(fā)不出一點聲音。

北伐軍彷彿知道了那裡是空虛的，然後集合所有兵力，趁著夜色掩護，偷偷地摸到這邊，然後發(fā)起了總攻。

二十萬大軍，將整個鳳陽都震得發(fā)抖，濟爾哈朗匆匆披上戰(zhàn)袍，從府上竄了出來。他還沒有走到城下，城樓上順著一架架的雲(yún)梯爬上來的北伐軍，已經(jīng)和爲(wèi)數(shù)不多的清兵展開了肉搏。

侯玄演臉色難看，一張臉就像是三冬未化的嚴(yán)霜，周圍三尺地內(nèi)沒有人敢靠近。他的眼皮耷拉著，眼睛瞇成一道縫，看不出任何的表情。只有微微顫抖的睫毛，暴露了此時他心中並不像表面那麼平靜。

稍早時候，入夜時分，潛象營的探子從城中逃出，向他講述著城內(nèi)慘絕人寰的景象。來的探子名叫謝驚蟄，他在講述完城中的百姓的遭遇後，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道：“督帥，今夜鳳陽城中，可曾有其他探子前來？”

侯玄演不明所以，說道：“沒有，就你一個。”他聽完謝驚蟄的講述，心中如同火燎一般，腦仁都沸騰了。

謝驚蟄雙手一抖，轉(zhuǎn)身離去，走到帳外淚水再也控制不住。當(dāng)他來到東南城牆，見到清兵稀稀疏疏的時候，就知道今夜唯一的幸運兒就是自己。儘管如此，他還是抱著一絲的希望，希望其他的弟兄也能碰到這樣的情況。但是在小白心中知道，他的三個兄弟，沒有一個會退縮。即使城上守衛(wèi)森嚴(yán)，他們肯定也會拼死一搏。

月光下，綽號小白的探子跪倒在地，涕淚齊流。

侯玄演彼時已經(jīng)被仇恨塞滿了腦子，緊急召集所有將領(lǐng)，安排了這次突襲。

圍點打援的戰(zhàn)略雖好，但是侯玄演決心用最快的速度攻下鳳陽府。

或許不會再有這樣的好機會，也不會再有濟爾哈朗這麼大的誘餌，侯玄演還是不能說服自己爲(wèi)了殺傷清兵，而犧牲這滿城的老弱婦孺。這一切只因爲(wèi)他是一個漢人，城裡的百姓不是他可以隨意放棄的棋子。

時間回到當(dāng)下，越來越多的北伐軍從城樓上殺到城下，東南城門被一刀劈開，就像是打開了殺戮的大門。

濟爾哈朗癱坐在地上，哀嘆一聲：“這下我們完了...”

“王爺，我們護著你殺出去！”兩藍旗不乏彪悍之輩，這種局勢下還有人想要護著濟爾哈朗突圍。

人羣中濟爾哈朗是最清楚局勢的，突圍？根本沒有一絲一毫的可能。這個城中的清兵有一個算一個，根本沒有人能逃掉，大明還是太大了，漢人還是太多了。只需要一個侯玄演，就能帶著他們完成反攻，他第一次懷疑先皇入關(guān)的決定是不是對的。

“王爺，明軍殺過來了，快起來指揮大家作戰(zhàn)啊。”周圍的滿人雖然敬重他，但是事到如今濟爾哈朗的反應(yīng)卻讓他們很是失望。

濟爾哈朗被他一喝，眼中恢復(fù)了清明，說道：“侯玄演手段最是狠毒。咱們到了這步田地，還是自殺免得受酷刑而死。”說完舉刀就要自盡，被旁邊的滿將蘇班岱用刀背打在手上，濟爾哈朗手裡的彎刀應(yīng)身而落。

蘇班岱自己根本不想死，他有著強烈的求生欲，他也知道只要濟爾哈朗一死，他們連萬分之一的希望都沒有了。

“王爺，狼羣中的山羊，也要奮力一躍，鷹嘴裡的狐貍，也要繞頸反咬。咱們是勇武冠絕天下的滿洲勇士，怎麼能不見敵人就自殺！願王爺振奮精神，帶我們衝殺出去。”

濟爾哈朗失去了自殺的最後機會，被手下裹挾著迎向北伐軍的洪流。

...

硝煙半夜繞高牆，已報王師定鳳陽。

生民黎庶百遺一，得勝將軍哀斷腸。

莫言此仇如高山，高山難高三千丈。

休道此恨似流水，流水不流萬里長。

翌日清晨，殘存的百姓從各自的家中走了出來，就看到滿地清兵的屍體。還有那久違的大明軍人，正在收拾各家門口懸掛的屍體。

沒有歡呼，沒有感恩戴德，沒有夾道相迎...

一聲聲痛徹骨髓的嚎哭，在城中每一個角落響起，戰(zhàn)爭的苦難從未如此刻形象生動地呈現(xiàn)在侯玄演的眼前。鳳陽城中的慘狀，看一眼就足以讓普通人三天吃不下飯。

突然斜刺裡出現(xiàn)一個滿臉塵灰的小婦人，他的懷中抱著一個嬰兒，看那嬰兒面色發(fā)黃身子直挺挺的，顯然已經(jīng)死去多時了。

親兵們上前驅(qū)趕，侯玄演一擺手，示意他們退下。小婦人攔在侯玄演的馬前，臉上已經(jīng)沒有了人樣，撕心裂肺地喊道：“你們怎麼纔來吶！”

這一聲說出了滿城百姓的心聲，所有人都掛著眼淚，臉上的麻木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深深的悲傷。

夏完淳心地善良，生怕侯玄演因此怪罪他們，趕忙上前說道：“兀那婦人，你可知眼前的是誰，還不快退下。”

侯玄演勒住馬，下馬將她扶了起來，懷裡的孩子已經(jīng)開始散發(fā)臭味。小婦人身上的衣服單薄，而且處處都是撕爛的痕跡，顯然已經(jīng)遭到了清兵的凌辱。侯玄演解下披風(fēng)，將她和死去的孩子裹起來。

“我來晚了...對不住。”一行清淚從兩頰滑落，看得婦人目瞪口呆。她憑著胸中一股無處發(fā)泄的恨意，攔下了她生平所見氣場最強的年輕將軍的去路，只求一死而已，卻沒有想到是這個局面。突然，她的心中徒然生出一股暖意，就像是無盡的黑夜中，出現(xiàn)了一道亮光。原來人世間，不止有畜生。

侯玄演說完轉(zhuǎn)身上馬，環(huán)顧四周，向著百姓們揚聲道：“對不住大家，我侯玄演來晚了！”

這一天全城泣不成聲，他們失去了自己的親人，失去了家庭，失去了所有。今天，他們的心中，有了自己的王。生活有了希望，纔不會讓人麻木地等待死亡，鳳陽城一定能重建。

馬蹄聲在鳳陽城中的街道上響起，侯玄演自從竹林淚別自己的父親和兄弟的遺體，今日是第一次落淚。

“張一筒。”飛奔的馬上，越國公侯玄演突然高聲喊道。

“標(biāo)下在！”

“傳我的命令給秦禾，我要濟爾哈朗狗賊剝皮抽筋，和所有俘虜一道，丟到金汁中煮沸。”

兩天後，北伐軍挨家挨戶，讓倖存的百姓們?nèi)サ浇诸^，今日是處決戰(zhàn)犯的日子。

鳳陽城中，曾經(jīng)的鬧市，被挖出了一個校場大的巨坑，裡面堆滿了各種滿清官吏武將。在旁邊新建了一座高臺，擺起了幾口巨大的鐵箱。那是鳳陽清兵守城時候的利器，他們就是用這個把糞便煮沸，做成金汁往城下淋。這東西沾著皮膚就爛，什麼金瘡藥都治不好。鐵箱下一個巨大的坑，裡面是被俘的清兵。六萬清兵大部分都被憤怒的北伐軍砍死了，剩下的都是些官員武將，約有千人。

濟爾哈朗和蘇班岱、蘇察哈被壓上來，到了這個時候，他們的臉上蒼白沒有血色，蘇班岱已經(jīng)神志失常地向著濟爾哈朗破口大罵。濟爾哈朗這輩子享盡了富貴，也曾經(jīng)征戰(zhàn)天下，殺人無算。到了此時也嚇得腿股發(fā)軟，額頭汗珠斗大的落下。

由專業(yè)的劊子手剝?nèi)チ巳齻€人身上的部分皮膚。腿股、胳臂、額頭的血肉都露在外面，嚎叫聲越來越小。

終於，劊子手們完成了自己的傑作，周圍的百姓靜的可怕。所有人眼中泛著綠油油的光，看著高臺上的三個血淋淋的人。

幾個北伐軍小兵，將三人頭頂?shù)睦K子拽起，從吊桿上將他們放到鐵箱上空。煮沸的糞便發(fā)散著沖天的氣味，沸騰的鐵箱中不斷冒起水泡和熱氣，三個人儘管已經(jīng)沒有了人皮，但還是驚懼不已。

拔刀斬斷繩子，三個人撲通撲通，落到鐵箱中。

巨大的鐵箱被守城時的滑輪裝置擡起，將滾燙的金汁淋到坑中。百姓們一擁而上，一人一把土將巨坑埋住。整整一天，鳳陽城都是嘈雜的，當(dāng)天在場的所有人耳朵裡的噪音，三天之後還嗡嗡的響。

而在鳳陽的城郊，一個少年卸去了身上的甲冑，蹲在三個墳塋前。

每個墳頭都插著一把短刀，刀纓隨風(fēng)飄動，蒼涼的日暮下，顯得格外淒涼。小白謝驚蟄搜尋了一天，也沒有找到三個兄弟的屍首。儘管一天下來跑斷了腿，他的心中希望自己永遠不要找到，如此可能還保留著萬分之一的希望。

旁邊出現(xiàn)一個軍官打扮的武將，看著癱坐在地上的謝驚蟄，堅毅的臉上難得流露出慈父一般的憐意，他溫聲問道：“小白，你真的想好了？我已經(jīng)把你們的事蹟上報給洪統(tǒng)領(lǐng)，相信很快就有嘉獎傳來。”如果有潛象營的人在，一定會驚的下巴都掉了，被營中稱爲(wèi)活閻羅的陳常之竟然會有這溫情脈脈的一面。

謝驚蟄笑了一聲：“頭兒，我現(xiàn)在有四對父母需要孝敬，已經(jīng)穿不起這身潛象服啦。”望著三個墳包，謝驚蟄知道里面空空如也，他在地上畫了個圈，把自己腰裡的短刀插在地上，呢喃道：“等小弟完成了哥哥們的囑託，將你們的孩子養(yǎng)大成人，將你們的父母高堂送走，就來陪你們。”

“頭兒，我走了，你幫我把這身潛象甲，還給督帥吧。”

陳常之望著越來越遠的少年背影，突然高聲問道：“小白，加入潛象營，你後悔麼？”

孤寂瘦削的背影，轉(zhuǎn)過身來，淚痕遍佈的臉上粲然一笑，甚至露出了潔白的兩行牙齒。

“我們四個，不曾後悔...”

陳常之眼中泛淚，遠處的身影逐漸模糊起來，恍然間好像是四個少年勾肩搭背，相約還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