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小說

39.39

天氣已經呵氣成白。

窗外有幾棵高大的落葉喬木, 周彌上一回注意到它們的時候,好像還是在悶熱潮溼的夏天。

印象中濃陰匝地,似乎都能嗅到陽光照後, 那葉片蒸騰而出的生韌的腥氣。

不過幾個月, 只剩下光禿禿的樹杈, 結疤處微微突出, 像行將就木的老人, 一隻手向天而指。

不知過了多久,灰沉的夜色盡頭,漸漸出現一道身影。

周彌擡眼眺望。

白色的套頭毛衣, 黑色長款大衣,深灰色長褲。

最基本的顏色在他身上卻從不單調, 整個人好似雪下青松, 清冷而孤拔。

周彌一動不動的, 望著那身影走到了樓下,拉開黑色鐵門, 進了樓裡。

一到兩分鐘,響起敲門聲。

她這才走過去開門。

前幾天,周彌給談宴西打電話,問他能不能抽出時間來,兩人見一面。

談宴西醫院公司兩頭跑, 項目投標籌備正進行到關鍵階段, 只告訴她, 勉強能抽出時間吃頓飯。

周彌堅持, 要一個晚上的時間。

那頭談宴西當然語意浮浪地開玩笑, 但也似乎受用於她的偶爾主動,便答應一定盡力騰出時間。

到今天下午, 談宴西給她打來電話,說晚上本有個應酬,對方有事取消了,但通知得這麼臨時,也不知道她的時間湊巧不湊巧。

周彌說,那就今晚吧,約在我家裡,好不好?

下班後,周彌便去超市買了菜,先將米飯蒸上,菜洗淨切好備用。

門開的瞬間,撲來談宴西身上微微的寒氣。

周彌彎腰,自鞋架上拿一雙灰色的乾淨的棉拖遞給他。

談宴西驚訝,微微揚眉,“這就讓我有些受寵若驚了。”

周彌不理他的揶揄,“你先坐會兒,我先去炒菜。”

手腕卻被談宴西一把牽住,他緊跟著便擁過來,推她到那小沙發上去。周彌倒退而行,小腿撞上了沙發,身不由己地坐了下去。

燒了暖氣的屋子裡,溫度剛剛好,她身上只穿了一件霧霾藍色的寬鬆毛衣,處處都是“破綻”。

她低眼看,談宴西吻在她肩頭,燈光下,他皮膚一種新雪似的白,覺得是微冷的,可呼吸卻炙熱不過。睫毛微垂,長而薄,看不見他的眼睛。從不安分的動作,亦能感知他的動情。

她都佩服自己,怎麼捨得將他推開。

兩手撐在他肩膀上,將他往後推,笑說:“能不能讓我先去炒菜。”

談宴西不大樂意,哼笑了一聲,彷彿笑她,就她那廚藝,浪費的時間拿來做點正事兒不好嗎?

周彌理了理衣服,走進廚房,計劃只做三個菜,已經切好了,搗鼓起來也快。

談宴西好似一人待外頭無聊,一會兒也就過來了,遠遠地抱臂站在門口,問她:“宋滿幾點下課?”

“她現在沒在上課了。這兩天去西城參加藝考去了。”

“她不是說要考本地院校。”

“保險一點,萬一本地三所都沒要她呢。”

“你不用送考?”

“她不讓我請假。她其實挺獨立的。”

談宴西點點頭,“你那位朋友怎麼樣了?”

他喜歡聽她說話,清而柔的音色,聊些沒營養的家常都有種娓娓之感。

“已經出院了。”說到這兒,周彌想起來,“她讓我轉告你,謝謝你這次幫她,叫你往後能有用得她的,儘管開口。”

談宴西無可無不可地“嗯”了一聲,“樑行霂那頭也跟我打過招呼,說謝我阻止及時,欠我份人情。瀰瀰,你倒是幫我拉了個好投資,幫一次忙,賺回兩份人情。”

“三份。”周彌笑說,“還有我的。”

“那你準備怎麼還我?”

“給你做飯不就是?”

“……那你這份可就虧大發了。”

周彌輕哼一聲,“那我做好了你可別吃。”

談宴西笑說:“那還是要吃的。你餵我毒-藥我不也得吃下去?”

“纔不信你油嘴滑舌。”

半小時左右,一餐飯上桌。

談宴西對食物一貫不熱衷,吃到好吃的或是不好吃的,都沒什麼大表情。可他是真的捧場,周彌和他在外頭就餐的時候多,知道他每回就吃那麼點分量,但今晚上卻全程沒放筷。

三道家常菜,基本消滅乾淨。

周彌收了碗筷,先沒去洗碗。

下班去逛超市時,順便買了草莓,預備留著做飯後水果。這會兒,她把袋子提過來,找一個瀝水籃,清洗草莓。

談宴西走過來,說他昨晚上只睡了五小時不到,吃了東西覺得困得很,先去她牀上瞇會兒。

“草莓還沒吃呢。”周彌擡手,遞一個手頭洗淨的草莓到他嘴邊。

談宴西張口咬住了,“睡醒了吃。半小時,你記得叫我。”

周彌便先關了水龍頭,跟他一塊兒進臥室去。

她一向有歸整,臥室並不亂,但還是習慣性地將枕邊的一份文件收拾起來。

談宴西看一眼,“工作內容?”

周彌搖頭,“院裡有個學姐做自媒體公衆號的,問我認不認識留學生,願意寫點兒歐洲紀行主題的遊記。我在巴黎交換的時候,認識一個當地的女生,恰好是個資深的揹包客。她寫的東西,我幫忙翻譯,再交給學姐。”

“你有稿費嗎?”

“有啊,翻譯一篇三百塊。”

談宴西笑了。

周彌瞥他,“笑什麼。你今晚吃的草莓,就是拿這三百塊換來的。”

談宴西笑說,“不是笑你賺這蒼蠅腿。一篇多少字?你時薪多少?有性價比嗎?”

“談總日進斗金的商人,當然不懂。愛好的事情,不能完全拿金錢衡量。工作的文書翻得我煩死了,我做這個當是放鬆的。”

她起身,要把文件放回到書桌上,談宴西將她手臂一攔,“我看看吧。”

“你不是要睡覺。”

談宴西笑說:“這不就是現成的催眠讀物?”

周彌聞言伸手便要奪回來。

談宴西趕緊拿遠了,笑說:“好好好,我錯了,我先看看。”

周彌走出去,替他掩上了臥室門。

談宴西歪靠著牀頭,翻著手裡頭的東西。

一疊A4紙,裡頭還夾著一支筆,他拿在手裡看了看,紅色的筆身,細細一支,上頭的logo好像是“MONAMI”。

她似乎習慣把文字打印出來,在紙上手寫翻譯。

法語的原文,頂上是她用紅色、細細的筆跡寫出來的中文,字跡清秀,暗藏筋骨。偶有劃塗痕跡,是她斟酌詞語,“黃昏”和“傍晚”,哪一個更好。

談宴西翻著薄脆的紙張,翻到第一行,從頭讀。

他是個對文學性作品不感興趣的人,意外的是,周彌的翻譯遣詞造句非常清爽利落,沒有過度修飾,平鋪直敘裡卻有點耐人咀嚼的況味。不知是原文風格便是如此,還是她的個人習慣。

看了兩三行,繼續往下讀。

但沒翻譯完,到第二頁紙中半就落了筆。

談宴西將紙張照舊地對半摺疊,筆夾入中間,給她放到了牀頭櫃上,躺下去,闔上眼。

周彌洗完碗,打理過廚房,回到臥室。

房間頂燈還亮著,似乎是爲了遮這光線,談宴西擡了手臂搭在眼睛上。

她按開關將燈滅了,撳亮了牀頭櫃上的檯燈,將色溫調至暖黃,亮度調至最低。

然後坐在牀前地板上的灰色圓形小地毯上,手臂搭著牀沿,靜靜地看著牀上熟睡的人。

心裡一種隱隱的情緒持續燒灼,叫她失神地忘了時間,等回神時摸手機一看,早已過了半小時。

她沒有立即將談宴西叫醒。

燈光清幽,外頭有風聲,被窗戶隔絕之後,像隔著毛玻璃去看的那樣一種模糊感。

因此覺得此處像是風雨飄搖中的一處孤島,危機四伏之下,一種溫柔的茍且。

腳坐得麻了,周彌換個姿勢,又探身去開牀頭櫃的小抽屜,翻出裡頭許久沒動過的鐵塔貓和打火機,點了一支。

不知煙是否也有保質期,或是拆開敞得太久,抽起來有一種潮溼的味道。

像是吸入肺中的,是這個冬天薄霧冥冥的夜晚。

周彌抽著煙,決心,再給他們這一支菸的時間。

可是啊,她有意識抽得緩慢,卻還是看見,煙越燒越短。

最終,終究離濾嘴剩下小小的一截,手指已能感知到的薄薄熱度。

她一下咬緊了濾嘴,片刻,終於,長長呼出最後一口,站起身,走到窗邊,清瘦細長的手指,捏著菸蒂,在窗臺上輕輕一碾。

周彌走回到牀邊坐下,伸手,輕推談宴西的手臂。

談宴西立即醒了,手臂放下去,緩緩地睜眼來看她,於迷濛中漸漸聚焦,然後低笑一聲,“半小時到了?”

“嗯……你吃草莓麼?”

談宴西不應聲,伸手,將她手臂一拽。

她躺倒下去,耳朵貼著他胸膛,隔著他身上白色的毛衣,聽見清楚起伏的平穩心跳聲。

“談宴西。”

“嗯?”

周彌呼吸間都是他身上的清寒氣息。

像是下雪的清晨,推開門時,拂面而來的風。

看見漫天的白,看見一種徹底的空曠、寂靜和皎潔。

或許,此刻,空曠的是她心底,寂靜的是她的呼吸,皎潔的是她再澄明不過的愛。

她聲音輕得彷彿再多一分就是驚擾:“我們,就到這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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