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順著黑皮手指的方向,輕輕地走上了樓,在三樓最頂層的一間閣樓前,停住了腳步。這裡是石庫門樓房的後樓,因爲(wèi)沒有窗戶直接開在後樓中,所以整個樓道里黑呼呼的,幾乎沒有一點(diǎn)光線,只有從其他房間裡透出來的一些燈光,才勉強(qiáng)能讓人看見走道。而這間小閣樓所處的位置相當(dāng)逼仄,若是一個大人上來,恐怕還不一定能站直身體,一不小心就可能碰到腦袋。她就這樣站著,都能感覺到那種透不過氣來的壓力。
門虛掩著,她手指只是一點(diǎn)就悠悠的開了。她慢慢地走了進(jìn)去,看見房間裡有個天窗,所以屋子裡明顯比走道里明亮許多,不過因爲(wèi)這些日子上海連日陰雨,天色晦暗,所以房間裡依然顯得光線不足,還散發(fā)著一股陰溼古怪的味道。
大約成語裡“家徒四壁”的模樣,就是形容這樣的環(huán)境吧。女孩飛快的環(huán)顧著這間幾乎沒有多少傢俱的屋子,腦海裡第一個印象就此跳脫而出。屋子裡除了一張由破木板拼搭起來的牀和幾個小木頭凳子之外,連張吃飯的桌子都沒有。地上散亂著一些破報紙,牆角則堆放著一些鍋碗筷子,不過看鍋沿碗邊上殘留著的殘羹冷炙,也許已經(jīng)是好幾天都沒有洗過了,不時總有一些蒼蠅在上面嗡嗡亂飛。而她要見的那個男孩,則背對著她,將整個身體蜷抱著,龜縮在房間最暗的角落裡,一動不動。
本就悶熱的七月天氣,再加上通風(fēng)不便的破舊閣樓,讓男孩身上穿著的破馬甲後背上完全被汗水打溼,也讓女孩的額頭上已經(jīng)滲出了汗珠。她掏出手帕正想擦汗,無意之中見到男孩的胳膊上有一道很深的口子,雖然已經(jīng)不再滲出血來,但隱隱的能看見外翻的白色皮肉,看起來這個傷並不輕。
女孩忍不住心裡一抖,身上就立刻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她以前從沒有見過這樣駭人的傷口,更沒有見過有人對這樣深的傷口視而不見、置之不理。心下駭然之餘,想到男孩的身世,對他不免又多了幾分的憐憫。她走過去,蹲在他的身邊,剛想要用乾淨(jìng)的手帕去包紮一下他的傷口,就被一雙突然從胳膊下露出寒光的眼睛嚇得頓住了動作。
男孩滿臉防備之色,很粗魯?shù)纳焓謱⑸磉叾字呐⒊赃呏刂匾煌疲会岜е约菏軅母觳玻w快的從地上站了起來,大退了一步,居高臨下的看著摔倒在地上的女孩,滿是敵意的叫道:
“你想幹什麼?”
被推倒在地的女孩撫著被撞疼的胳膊,一邊噝噝的倒抽著冷氣,一邊擡頭無辜的解釋說:
“我只是看你傷口很深,想幫你包紮一下。”
“不用你假好心!我說過,我的事情不許你多管!你聽不懂人話是不是!”
男孩怒氣衝衝地對著女孩大叫,女孩看著他,並沒被他的吼叫所嚇到。她眨了眨眼睛,沉吟片刻之後,突然冒出一句話,幾乎嚇得躲在門外偷聽的黑皮四人差點(diǎn)滾下樓梯去:
“第一次這麼近看你,覺得你的樣貌真的很我們不太一樣呢!”
黑皮毫不意外的聽見房間裡傳來了他再熟悉不過的怒吼聲,下意識的和同伴們一起不禁縮了縮脖子,心裡實(shí)在覺得那個女孩夠傻:
都告訴你他最恨別人提他的長相,他剛和別人爲(wèi)這幹了一仗,滿肚子氣還沒消多少,你偏還要往槍口上撞,不是找死是什麼?韓婉婷,我?guī)筒涣四懔耍铱茨氵€是自求多福吧!
被激怒的男孩瞬間變臉,原本就憤怒的表情中更多了一絲殺意,他一個箭步衝上前,半跪在地上,一把揪住了女孩的衣領(lǐng),大力的幾乎將她從地上扯了起來。他揪著她的衣領(lǐng),逼視著她的雙眼,他的雙眼之中冒著火,用威脅的口氣,一字一句的低咆道:
“別以爲(wèi)你是女的,我就不敢揍你!你要是敢再說我,我立刻把你從樓上扔下去!我說到做到!”
女孩並沒有露出他意料之中的恐懼之色,而是目光格外平靜的看著他,說:
“你爲(wèi)什麼要這樣在意和忌諱別人說起你的容貌?長相和我們不一樣並不代表著什麼,那不過說明你的身體裡流著和我們不一樣的血液。難道說你自己覺得有一張和我們不一樣的面孔就低人一等麼?如果你真那樣認(rèn)爲(wèi)的話,請不要把拳頭揮舞到我的臉上,而是應(yīng)該直接打在自己的身上。因爲(wèi)真正從心底裡看不起你的,鄙夷你的,不是我們,而是你自己!”
“你說什麼?你說我看不起我自己?”
男孩先是一楞,然後怒意再生,他湊近了女孩的臉,兩人四目相對,他咬牙切齒的逼問著女孩,將女孩的衣領(lǐng)揪得更高更緊。女孩被扯得痛極,可她沒有掙扎和反抗,而是仰頭看他,依然一臉平靜的回答道:
“是,我說的就是這個意思!你連你自己都鄙視自己,就不要強(qiáng)迫別人看得起你!”
“胡說八道!我爲(wèi)什麼要看不起我自己?我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強(qiáng)最厲害的人,總有一天,我要讓所有看不起我的人都被我踩在腳底下,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好吧,我只送你十六個字:掩耳盜鈴、井底之蛙、外強(qiáng)中乾、自欺欺人。”
“你說什麼?什麼意思?!”
“咦,你連這些話的意思都不明白,還敢說自己是世界上最強(qiáng)最厲害的人?這真是我長這麼大以來,聽到的最好笑的笑話了呢!”
“你敢嘲笑我?我看你是想嚐嚐我拳頭的滋味是吧?”
男孩朝女孩威脅性的伸出了骨節(jié)盡現(xiàn)而泛著白色的拳頭,大大的拳頭上肌肉繃得緊緊的。女孩瞟了男孩的拳頭一眼,然後漂亮的黑色眼睛筆直的望進(jìn)男孩的眼睛深處,淡然說道:
“你的拳頭是很硬,很厲害,這裡是沒有人打得過你不錯,可是,你以爲(wèi)就憑你有這樣一雙揍起人來很狠的拳頭,就能將所有看不起你的人打倒麼?你用拳頭堵住了別人的嘴不說你的事情,可是你能用拳頭堵住他們的心裡就不再罵你,不再議論你的事情了麼?”
“哼,誰敢說我就揍誰,揍得他屁滾尿流,有人會賤到送上門給我揍麼?”
“你的這副容貌天生如此,除非你毀了它,否則,無論你走到哪裡,都會有人看見,都會有人覺得你的與衆(zhòng)不同。難道,你要揍遍天底下所有的人麼?你的拳頭就算再厲害,能厲害一輩子麼?等你老到再也無力揍人的時候,你再用什麼辦法去堵上別人議論你的嘴呢?”
女孩的反問,其實(shí)很簡單,卻在那一刻,一下子擊中了男孩的心,也嚴(yán)實(shí)的堵住了男孩所有的反駁之詞。這個問題,他從來都沒有想過,或者說,他根本沒有這樣的意識。他頓時臉色一凜,重重的撇下了嘴角,揪著女孩衣領(lǐng)的手,漸漸地鬆了下來,半低著頭,彷彿若有所思。女孩看著男孩不再殺氣重重,逐漸放鬆下來,於是繼續(xù)淡淡的說著:
“既然你天生就是和我們不一樣,那就索性當(dāng)成是上天給與你的一種恩賜好了。是老天爺選中了你,讓你成爲(wèi)和我們普通人與衆(zhòng)不同的人。這樣獨(dú)一無二的你,千萬人之中才有你一個,你應(yīng)該覺得很高興,並且感到自豪,何必爲(wèi)之而耿耿於懷,更不應(yīng)該爲(wèi)此而從心底裡看不起自己。
古語有言: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我覺得你現(xiàn)在所處的環(huán)境,和這句話簡直一模一樣,只要你能發(fā)奮,不再做這些坑蒙拐騙的壞事,努力向上,將來一定會大有作爲(wèi)的。
到時,不用你出手用拳頭揍人,一樣會有很多人爲(wèi)你折服,心甘情願的拜倒在你的腳下,追隨你的腳步。那樣的你,才能讓所有看不起你的人刮目相看。即便到你老的不能動的時候,還會有後人在說起你的時候,伸出大拇指,由衷的佩服你,誇你是個很厲害的人,很有本事的人!
同樣的一條路,有兩種不同的走法,請問,你會選擇走哪一條呢?”
男孩的眼神在女孩說話的時候,一直在閃爍,一直在變,臉色也由先前的激憤暴怒,逐漸的平復(fù)下來。他鬆開了女孩的衣領(lǐng),緩緩地站直身體,然後,沉默地看著女孩平靜的面容許久,終於,他朝她伸出手去。女孩看著他,從他的眼神之中明白了他的意思,於是毫不猶豫的握住了他的手。
這是一隻有力而火熱的手,她緊緊地握著,男孩只微微一用力,便將她從地上拉了起來。兩人面對面的站著,互相用平靜的目光打量著對方的面容,男孩的嘴脣動了動,猶豫了一會兒,低聲遲疑著說:
“爲(wèi)什麼你會覺得我應(yīng)該爲(wèi)此而感到高興?”
女孩微笑而認(rèn)真的回答:
“因爲(wèi)達(dá)爾文的物種進(jìn)化論裡說,天下萬物,同種繁衍出來的品性永遠(yuǎn)不及異種相交而誕生出來的優(yōu)秀。這是自然界定下的鐵打的規(guī)律,是天道循環(huán),無人可破的。你和我們長相不一樣,身上明顯帶著外國人的血統(tǒng)。因爲(wèi)你是混血而來,是兩個不同的人種所誕育,所以你比我們普通人長得漂亮,比我們更聰明,身體也更強(qiáng)健。這樣優(yōu)秀的你,難道不應(yīng)該感到高興和驕傲麼?”
門外偷聽的黑皮聽到了女孩的回答,基本上只聽懂了一半的意思。他回過頭去,小聲的問身邊同樣伸長著脖子在偷聽的同伴們:
“達(dá)爾文是誰啊?你們認(rèn)識嗎?”
同伴們面面相覷,全都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一般。黑皮晃著腦袋,不解地連連嘆說:
“有學(xué)問的人就是不一樣,連說話都能讓人聽不懂。物種進(jìn)化論?什麼玩意兒?”
門外的黑皮沒聽懂女孩的話,門裡的男孩也是似懂非懂的看著女孩,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氣息有些不穩(wěn),吶吶的說:
“從我記事起,沒人跟我這麼說過。他們總是罵我是……”
“那很好理解啊,因爲(wèi)他們妒忌你。你比他們長得好看,人聰明,個頭也高,身體更壯,打架總是打贏他們,你讓他們感到一無是處,所以他們就只能用惡毒而難聽的語言來攻擊你,爲(wèi)自己內(nèi)心的虛弱壯膽。聲音大,不代表有理。街上那些總是汪汪亂叫的狗,你有看見它們真的敢咬誰麼?這個道理都是一樣的嘛!”
女孩很無謂的聳聳肩,完全的不以爲(wèi)然。她的這種輕鬆姿態(tài),很快就感染了男孩。男孩忽然覺得這個許多年來伴隨著他成長歲月之中,最讓他感到難以接受與痛苦的事實(shí),只不過三言兩語,就被這個女孩給化解了。彷彿他人生之中最不願意面對的難堪與尷尬,一直背在身上的沉重包袱,在女孩的眼睛裡,僅僅是一個太簡單太容易解決的小問題。
他心裡不免感到有些曬然,但對這個女孩也由衷的多了一些好感。他想了想,又問:
“你如何知道我比你們更聰明?”
“這很明顯的啊!黑皮說你們騙錢的手法都是你一個人想出來的,而且每次都能想出不一樣的點(diǎn)子來,萬試萬靈,從無失手。試想,如果你沒有一個聰明的腦袋,怎麼可能想出那麼多點(diǎn)子來呢?你說我說的對嗎?”
男孩的臉色在那一刻,頓時變得尷尬異常,他漲紅了臉,嘴巴閉得像蚌殼一樣緊。女孩的話,其實(shí)並無分毫的惡意與揶揄,可聽在男孩的耳朵裡,卻格外的刺耳,讓他這輩子破天荒的有一種無地自容的羞愧感。他下意識的握緊了拳頭,正想說話,就見女孩在他面前晃了晃那條白手帕,指著他胳膊上的傷口說:
“還是讓我?guī)湍闱謇硪幌聜诎桑鞖鉄幔@麼不管它的話,會發(fā)炎的!”
沒等男孩回答,女孩就已經(jīng)拉著他來到了那張破木板牀前,示意他坐下。男孩只是微微的怔了一怔,沒有拒絕,難得默然的順從了女孩的指揮,安靜的坐在了牀板上。接著,男孩一直沉默著看著女孩爲(wèi)他的傷口而忙碌,看著黑皮他們四個人乖乖的任由她指揮差遣,替她接水找藥,爲(wèi)她樓上樓下的換水,沒有半句怨言和忿然之色。就這麼看著看著,眼神從黑皮他們身上掃到女孩身上,又從女孩身上掃到黑皮他們身上。一邊看,他也在非常認(rèn)真的思索著。等他從沉思中回過神來的時候,就聽見女孩在說:
“黑皮,等下你跟我去一趟藥局,這麼深的傷口,不用藥,好的會很慢的。”
“韓婉婷,你真厲害!連這個都懂哎!你家裡有人當(dāng)護(hù)士的麼?”
“哪裡呀,這是我們學(xué)校裡教的。好多女孩子都會呢!”
女孩清脆的笑聲讓男孩原本混沌的頭腦一下子清醒起來,他深吸了一口氣,對著女孩正色問道:
“你上次對我們說過的話,還有效麼?”
男孩的話音剛落,黑皮和其他三個男孩子的眼睛裡頓時放出了激動的光芒。他們有些難以置信的看著老大,又充滿感激的看著女孩,然後就看見女孩堅(jiān)定的點(diǎn)頭回答說:
“當(dāng)然。”
“真的有地方接納我們,讓我們吃飽飯?”
“真的。我已經(jīng)跟我爸爸說過你們的事情了。爸爸說,可以讓你們?nèi)ニ_的慈善被服廠幹活!最近南方很多地方發(fā)洪水,災(zāi)民無數(shù),很多人都涌到上海來,身無分文,衣食無著,好多小孩都沒有衣服穿,連大人都穿得破爛不堪。爸爸說要捐衣服、買布做衣服給他們穿,這段日子以來,被服廠的工人們加班加點(diǎn)都來不及把收來的衣服整理起來發(fā)送給災(zāi)民們,更不要說買布做衣服啦!你們?nèi)绻麤Q定現(xiàn)在去的話,不就能幫上工人師傅們的忙了麼?那樣的話,就可以讓更多的人穿上我們爲(wèi)他們準(zhǔn)備的衣服啦!”
“能吃飽飯?”
“能啊,包吃包住。不過沒有工錢,因爲(wèi)爸爸說你們年紀(jì)太小,要是給你們工錢了,就成童工了。犯法的事情他不願做,所以只當(dāng)你們是學(xué)徒收進(jìn)來。”
女孩的話,讓在場所有的人眼睛裡都亮起了希望之光。不過,相比於黑皮他們的雀躍與激動,男孩還是顯得有些猶豫,有些遲疑,他又一次的鄭重問道:
“我們,這麼多年來,除了偷東西和騙人……什麼都不會。我們這樣的人,真的會有地方願意收留麼?”
男孩的話,讓黑皮他們也不由得漸漸斂了臉上的笑意,心中陡然一沉,一個個都沉默了下來。女孩的視線從他們五個人的臉上一一掃過,最後停在了男孩的臉上。她歪著頭,想了想,撅撅嘴,很是坦誠道:
“人生下來沒有天生就會幹活的,都是後來慢慢學(xué)的。我相信學(xué)做工一定比學(xué)偷東西要簡單的多,只要你們不再做壞事,用心學(xué)本領(lǐng),我想,無論什麼地方,都能有你們的一席之地的。”
女孩的話剛說完,黑皮就已經(jīng)忍不住內(nèi)心的激動而熱淚盈眶。他對著女孩連連鞠躬,除了用顫抖的聲音說出“謝謝”兩個字之外,無法再用其他語言向她表示自己的感謝之情。另外三個男孩也激動的擁抱在一起,對著女孩連聲說著感謝。女孩被他們這樣隆重的感謝弄得很不好意思,一再的擺手,甚至爲(wèi)此而羞紅了臉。
男孩從牀上站了起來,他看著女孩,收起了平時一貫暴露在外的戾氣和兇悍,摸著傷口上那條白手絹,格外真誠的對她說:
“韓婉婷,謝謝。”
女孩笑了起來,滿臉的燦爛,洋溢著無比的滿足。黑皮在一旁見了,用手背擦了擦眼裡的淚水,驚訝的發(fā)現(xiàn)原本陰暗的房間裡彷彿在這一刻被陽光所照耀著,充滿了溫暖的光芒。而他也從他們老大的臉上,看到了從來沒有見到過的笑容——輕鬆與真誠。他看著女孩,心裡由衷的想著:
大小姐,你這麼能說,連我們老大都要甘拜下風(fēng)啊!有學(xué)問的人,還真是不一樣!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