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眠兒輕喚一聲,便闔了雙脣,目光幽幽地盯著窗外,可窗外究竟什麼樣子,她壓根就沒看進眼裡。
身後的蔣素娥見李眠兒並沒有因自己給她設定的美好藍圖而顯出半點高興,知道自己這外孫女兒也是個不好拿捏的主兒。
搖了搖頭,蔣素娥踱到窗邊,靜靜瞅著李眠兒的側(cè)臉,沉沉問了一句:“你是不是還想著回到對面去?回到周昱昭那裡?”
聞言,李眠兒緩緩轉(zhuǎn)過身,擡眸看了一眼蔣素娥,挺了挺背:“外祖母,其實周昱昭並不像你所想的那樣,況且他於我還有不止一次的救命之恩!”
在說這句話的時候,沒來由的李眠兒只覺嘴裡一陣陣發(fā)苦,且那苦意漸漸順著舌尖淌至咽喉,然後一滴一滴落入心裡。
“眠兒,傻眠兒哎!”蔣素娥掰過李眠兒的肩頭,皺著眉頭,語重心長:“你以爲你還能全身而退,你到了我這裡都幾天了,除非來個苦肉計,我著人將你苦苦折磨,然後放你走!可即便就是這樣,回到樑營,你也不一定能撈個好名兒!再說,你還指望我真與你唱一出苦肉計?”
蔣素娥擺擺手,嘆道:“如今看來,不管你願不願意,隨我走都是你唯一的選擇!”
“不是!外祖母,不是唯一的選擇!”李眠兒抓住蔣素娥的兩隻手,“外祖母,周昱……”
“不管怎麼說,我對姓周的一家就沒什麼好感可言!若不是他們,我們祖孫三人能弄得這般天涯相隔?你娘又怎會平白受下那些苦?”蔣素娥面色驟冷,憤然打斷李眠兒的話。
李眠兒心下這才瞭然,原來外祖母因爲當年外祖父一事,至今還耿耿於懷,對皇室仍懷有怨恨。
“知道南秋爲什麼會主動挑釁大梁麼?”蔣素娥塗了胭蔻的紅脣扯出一抹冷笑。似乎沒有打算讓李眠兒繼續(xù)說下去。
李眠兒只得將自己咽喉處的話擱回腹中,定眸凝聽。
“我就是要出口惡氣,二十多年來,我在南秋皇室裡處心積慮,步步爲營,吃盡苦頭,才坐上這個皇后之位。這些年,我傾盡一切,精心栽培一雙兒女,爲得就是有朝一日能給大梁點顏色看看!”
爲何要給大梁點顏色看看?難道這一年來。兩國的紛爭竟是因爲外祖母想出氣?難不成,難不成當年外祖的事另有隱情?
李眠兒眼神閃了閃,想著就將猜測問出口:“當年。外祖一事是不是蒙得冤?”
若非如此,外祖母何以這般義憤填膺、咬牙切齒。
“哼,豈止蒙冤!當年,你外祖不過一時失言,得罪了晉王。梁太祖卻只憑借晉王的一面之辭,就定了你外祖一個構(gòu)陷罪!叛了流放南蠻之地!”蔣素娥這麼多年來,始終沒有忘記當年前夫穆漢瓊受害一事,“即便如此,晉王仍然不以爲足,暗中派人絕了你外祖的後路。當時,若非你外祖臨危生智,用草繩將我係住。然後推下山丘,我哪還有今日得以泄憤的機會!”
晉王?豈不就是而今的太宗皇帝?
聽著外祖母揪痛不已地回憶當年的舊事,李眠兒感同身受,想象著外祖和外祖母一夜之間從名門旺族的當家人,變成囚徒在蠻荒之地的落迫犯人。其情其景何其之悲!
“我之所以茍且偷生,就是爲著你外祖一句話。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只因當時你娘還沒個著落!”蔣素娥面有悽悽然,長長嘆了口氣,“然而天不遂人願……當我有能力去追尋你孃的音訊時,你娘早已杳無音訊!”
蔣素娥雙目索住李眠兒的面龐,聲音溫和親柔:“我們祖孫仨兒好容易有機會重聚,怎能輕易再錯過?”
可是自己同孃親就算真的跟去南秋皇室,又該如何自居呢?
“外祖母,畢竟我和孃親皆是外姓之人,跟著您,總是名不正言不順!”李眠兒此話說得有些小心翼翼。
“這個,你放心,南秋同大梁習俗不同,那裡的風氣要開放得多!我這樣的身份,若是在大梁,便是連普通妃子都很難當,莫要說登上堂堂國母皇后之位了!”蔣素娥寬慰道。
這麼一來,李眠兒倒語塞了,外祖母執(zhí)意要自己隨她去南秋,若沒有足夠的理由是說服不了她的。
李眠兒在心裡盤算一圈,想著還是把周昱昭真實的身份說出來的好,其實外祖母最恨的也就是太宗皇帝而已,周昱昭不過是被殃及之池魚。
一轉(zhuǎn)念間,李眠兒腦中竟生出更大膽的想法,於是她聲音放得極輕,成功將蔣素娥的注意力吸引住:“外祖母,您可知道當初梁太祖禪位晉王,是有條件的?”
蔣素娥眼睛一瞇,以同樣聲量反問:“什麼條件?”
“晉王百年之後,皇位轉(zhuǎn)禪於太祖長子,現(xiàn)今的武王!”此宮廷密事只有極少數(shù)人知曉,頭些年,坊間還會有類似的謠傳,可隨著太宗皇帝遲遲不立儲,而武王、文王的處境愈加艱難,這件事便漸漸不敢再有人提。
李眠兒在雲(yún)臺山得見諸多前朝元老,這才確信此事並非謠傳!
“哦?此事,我也略有所聞,不過,我從來不相信太宗皇帝會心甘情願地再將皇位傳回太祖一支手中!相反,他會趕盡殺絕,使得皇位最終仍歸屬於他的兒孫們!”蔣素娥面泛冷笑,毫不懷疑自己的推斷。
“外祖母所言極是,武王預先似也料到這一點了,是以,他一直都有準備,沒有坐等著到最後落個束手待斃。所以,他除了平日稟規(guī)遵法,還在暗中悄悄準備一條後路!”李眠兒說這話時,難抑心頭的緊張?zhí)鴦樱藭r,與其說她正在爭取蔣素娥的支持,不如說她正在賭蔣素娥的心意,“而周昱昭,則是武王最大的籌碼!”
“周昱昭?”外孫女兒講起這些朝局密事,頭頭是道,蔣素娥說不震驚是假的,“梁太祖駕崩後,只留下一雙兒子,武王和文王,如今周昱昭是太祖一脈唯一的孫子!如果沒了周昱昭,即便皇位繼予武王,最後,還不是得回到太宗的兒孫手中!”
李眠兒早知外祖母是極聰明之人,無需自己多費口舌,便將其中利害關(guān)係捋順:“正是,因爲周昱昭的存在,太宗皇旁遲遲不立儲,其居心委實叵測,如果他到了最後不顧手足之情,對太祖一脈仍要趕盡殺絕,不給武王退路的話,武王是不會坐以待斃的!”
而只有獨子的武王一旦成功繼位,爲了防止後患,他很可能在一繼位後就傳位給兒子,讓太祖一脈將皇位傳承下去。
“哼,武王根本就不應該抱有幻想,別指望太宗老兒會乖乖地把皇位吐出來!他既想霸住皇位,還不會留下隱患!我看他,之所以留著武王至今,多半是因他早有察覺武王的實力不容小覷,若非如此,對武王,他定然不會心慈手軟!”蔣素娥分析道,絲毫沒以爲自己說話的對象不過十五、六歲的小姑娘,“這麼看來,武王還真是深謀遠慮,如果他當初只想著安分守己,偏安一隅,恐怕也活不到今天!”
李眠兒點點頭,深以爲然。
“既有這一層關(guān)係,那去年太宗老兒爲何派周昱昭來南疆?還讓他同彭旭升那老廢物搭檔?”蔣素娥年紀雖大,可思維仍然十分敏捷縝密。
“其實您忽略了,去年一道來南疆的還有軍師湯宗亮!”李眠兒知道蔣素娥的意指,“彭旭升是個廢物,不過湯宗亮卻是個軍事大才,兼且他還是太宗安插在彭旭升幕府中的人!”
有關(guān)彭旭升還有湯宗亮的事,還是李眠兒月前在雲(yún)臺山時從石洵等人口中聽來的。
“那又如何?”蔣素娥皺眉追問。
“太宗派彭旭升和周昱昭二人前來南疆,照如今看來,他原指望能一箭雙鵰的,想著藉此拔掉彭旭升,同時也能將髒水潑到周昱昭的身上!只要有湯宗亮在,不管這二人如何搗騰,總歸在戰(zhàn)事上,大梁不會虧到哪裡去!只是事情的進展,似乎並不如他的意!”李眠兒聲音輕巧,吐詞清晰,條分縷析。
蔣素娥一邊聽的同時,一邊在心裡越發(fā)止不住得驚訝,驚的倒不是大梁的這些骯雜事,而是外孫女年紀不大,卻生得恁樣玲瓏心思,面對如此錯綜複雜的關(guān)係,她能理得這般清楚,倒真是難得!
李眠兒沒有注意到她外祖母的神情變化,還在繼續(xù)道著:“太宗當初想是低估了南秋的戰(zhàn)鬥力,也低估了……舅舅……的指揮力。”
李眠兒適時地改口稱秋尼爾嘉爲“舅舅”了,不知他本人知道了會作何反應,念頭一閃而過,她接著往下說:
“太宗,他反而高估了彭旭升的混帳力,一上來,大梁就被打了個滿頭悶,損失慘重!而失敗的惡果,連京都都聽到傳聞,皆因彭旭升一意孤行。至於周昱昭,因爲巧妙地籠絡住人心,沒有給太宗留什麼把柄!即便他後來想臨時換人,可週昱昭帶兵能力有目共睹,包括湯宗亮也不得不服,後來,迫於戰(zhàn)事著想,他才提周昱昭當了主帥!結(jié)果……就是彭旭升確實被拔掉了,不過周昱昭卻因此聲名大噪、軍威赫赫!!”
這麼長的一番話說下來,李眠兒不覺有些口乾,可是爲了說服外祖母,這些話還非說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