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於漠北逐城。父母親族皆不詳,卻有一個光頭師父。
他說他上知天文下識地理懂岐黃之術算卦占卜權謀機斷樣樣精通,卻不能幫我算出我的身世;
他說他武勇了得,卻從不教我武術;他告訴我我們霰鷹門是中原數一數二的大幫派,但在我看來霰鷹門也就我和師父區區兩人;
他說他門生甚衆我是他最得意的的首席弟子,可是我從未曾發現他還有其他弟子在側。
這種種反差只讓慢慢我堅定了一個信念:師父就是一個只會行騙且騙術不精的壞和尚。
而愚昧無知天真幼稚的小爺我,於在大漠的幾年間堪稱骨灰級走狗地屁顛屁顛尾隨其後,對其各種崇拜敬仰。
這種蒼白信仰的崩塌並非頓悟而是自我隨師父離開逐城來到中原後,我才漸漸明瞭師父所說的上知天文下識地理云云不過是在茶館聽人說書時接上兩句,且那兩句憑我直覺正誤有待考證。
而惡果就是說書人不認爲師傅此舉系班門弄斧而繫有搶飯碗的嫌疑,故此就算是我和師父來的極早他也絕不會將尚且空著的前排位置給我們坐。
師父的所謂超凡武勇,不過是在不明就裡就被街頭遊俠兒打得鼻青臉腫之時哈哈大笑道“爲師先出的那一拳正中要害,管叫他回去後疼上半月不得舒緩?!?
我在一側弱弱道,“虧得第一拳是您所出,不然您都沒得機會碰到那大漢分毫。”
師父臉上的得意之色頓時變成委屈怨憤,“你這忤逆不道的小子,見到爲師有難卻不來相救末了還要譏諷爲師,叫師父好生傷心吶?!?
圍觀路人聞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用飽含著各種質疑的目光掃射我們師徒倆人,讓我好不羞惱。直至今日我回想往事我才明白,路人的目光完全只是投給師父,我不過是不小心做了背景。
當時我應該雙手叉著小腰控訴師父,我一個六歲孩童,能夠從一虎狼大漢手中救得了您麼?這樣的話,被正義感衝昏頭腦被我的可憐兮兮征服的圍觀者們許會把我領走去吃香的喝辣的。
評書聽得多了兼又總是在趕集時趁著人多偷偷看桌案上鋪著的刻板畫,我也明瞭如今江湖上數一數二的門派是少林武當峨眉崆峒等等,絕無霰鷹門這一名號。
我在大漠時竟還苦惱我大霰鷹門聲名如此響亮,若是去了
中原行走於街市時必得戴上紗帽方可,不然必會像師父曾說過的美男子衛玠一般看殺在集市中。
而今看來這苦惱倒是大大的杞人憂天。然而,來到中原後我的確發現師父的弟子確是不僅只有我一個。
是的,他新收了一個除了用於壯大聲勢撐門面之外實在別無他用的身世不明之徒,蘇白白。
記憶中遇見蘇白白的那天極冷,彼時師父變賣了我們僅有的一隻馬蘇衍,欲帶我走水路去他的故居,長洲。
我本來爲著師父賣掉阿衍生氣,但師父說要帶我坐船我便歡喜了些,也願意與他一起徒步去碼頭。
可是等我們趕到碼頭之時,卻找不著船家。
好容易等到路人經過攔住詢問才知因著造反的兩大勢力即吳王所領紅巾軍與誠王的大周國盤踞江南相爭,戰事緊張,時局動盪,人心惶惶。
早已沒有做本分生意的船家願冒著性命之虞下江南去賺得那些個銀錢。
這便是去不了了。師父一襲白衫負手而立,若有所思地凝望著籠著薄薄白色煙霧的江面,我則百無聊賴地盯著師父八字鬍鬚上霧氣化作的倔強著死死抱住鬍鬚尖兒不肯掉下的水珠胡思亂想。
若是師父身上白衫未曾發黃,光頭不是如此油光可鑑,形容不是如此蒼白削瘦,我許會添上許多師孃。
直到我冷到覺著手腳已然凍木想要催望著江面出神的師父回去時,師父自己哎呀一聲打破了他仿似很有文人風骨的冥想。
然後他做出了很丟文人風骨的動作。我目瞪口呆地望著師父三下五除二脫了鞋除了外裳,心下陡然一驚,師父莫不是看江水看入了魔障?還是想到平素對我不勝刻薄自慚自愧欲將自己凍死?
事實表明我的猜想是錯的。師父選擇了另一種死法,他是要投江把自己淹死。做好總結的我還未來得及伸手去拉師父,便被師父跳下時濺起的江水溼了一身。
我正要生氣,探頭一看師父卻消失在了水裡,眼淚一下子就要涌出來之際師父又從水裡探出頭來,向江心遊去。
我一邊打著寒噤一邊淚水朦朧踮著穿著一雙髒兮兮的破舊紅色絨絨鞋的小腳對著江面大聲喊師父。
因著沒有船家,碼頭也少有人來。
我又要看著江面上的霧氣裡越縮越小的師父的身影,又要東瞧西望看看會
否有路人經過,心下還要亂想;
若是師父死了,我該怎麼辦呢,我今兒晚上要宿在哪裡,誰會給我賣煎餅吃呢,我以後跟誰一起回逐城呢,這樣想著我便哭的越發的悲慟。
但當溼淋淋喘著粗重白氣懷中抱著一個錦衣華服的小童的師父爬上岸來並問我爲何前襟全溼了且大聲啼哭之時,我並未大喜地抱住師父不放,而是失落地發現我仍舊是錯了。
他並不是要跳江,而是在學窮酸文人長吁短嘆之餘望見了江邊漂來的小童,也助人爲快樂之本了一把。那小童臉色青白,四肢冰冷僵硬,似是死了。
但師父說他氣若游絲尚有微弱脈搏那他便仍活著,我師父旁的倒還罷了,但醫術卻是很高明的。
我在荒無人煙的大漠中和師父相依爲命的那幾年無病無災從大漠到中原的路途中不曾染得流疾且在兵荒馬亂的中原活到了現在便是最好的例證。
師父邊按壓那小童肚腹使其吐水邊道,“我們先去找一家客棧歇歇腳,要點熱湯泡一泡,不要著涼了?!?
我想起身上溼淋淋全是師父方纔所弄,氣嘟嘟正欲聲討他的罪行,那童子忽然動了,呼了一口氣,眼睛微微睜開一絲,又閉上了。
“咿呀咿呀,師父師父,詐屍啦!”我雖知道那童子並未死掉,但爲了在師父面前顯擺我不日前於說書先生那裡聽到的詐屍二字,故意喊道。
那童子似是竭盡全力深吸一口氣,仍是閉著眼說道,“你才死了呢?!痹捯粑绰溆诸^一偏昏死過去。
我被噎到。可師父並未給我時間讓我發作,也並未因這個小童對他的得意門生無禮而決定不救這孩子,更沒有誇讚我新學的詐屍二字,只背手一拍我的頭,道,“師父的衣裳全溼了,又要背這位小哥哥,包袱就由你揹著,這樣就不會把包袱裡的衣裳都弄溼了。”
於是,師父揹著比他的體型小三倍的小童子走在前面,我揹著比我的體型略大的衣服包裹怨憤地走在後面,保持著幽怨目光對師父的直射。
我發誓,這是一個陰謀,師父這個小人爲了要折磨我故意救個落水的童子!或者說,這個童子是師父變出來的!
師父曾經說過有一種名字叫做妖怪的恐怖的東西,它們以人類爲食,自身會變幻,也能變出其他的東西,這麼說來,師父是妖怪?師傅是妖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