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蘭修用衣襟裹住曙光,緊抱在懷裡,踏著初霽的積雪,撲撲哧哧走回家。她先到堂屋稟告爹媽,說她又收養了一個 叫曙光的小女孩。爹聽罷嘆口氣:“ 你想辦嬰孩院呀?這年頭是父子不顧的年景……”
“爹,這是王金和宋小香的孩子。”
“他們?他們也是八路軍!”爹說,“我聽說八路軍來了,就鑽進地瓜窖裡藏了半天,怕他們找我要米要面要餉錢。你倒好,把他的孩子抱來家。”
“人家纔不象專員的人呢,要這要哪,人家自己帶著乾糧,燒火做飯還支付柴草錢。”孫蘭修把自己知道的關於王金和宋小香的情況統統告訴爹。爹除了嘆氣再也沒有其他表達感情的方式了:“唉!老龐(炳勳)和張專員(張裡元)都打不了鬼子,幾個從山裡來的桿子兵,怕是不夠給鬼子塞牙縫的。”
孫蘭修沒向爹宣傳抗日救國的大道理,抱著曙光回自己的屋裡去睡。
大倫一向和孫蘭修一鋪同榻搭腿睡,今晚,她自個先睡下了,給孫蘭修暖著被窩,表示對她的孝敬。孫蘭修躺下時,被窩的彼端已讓大倫的體溫烘得暖熙熙的。這發自一個年幼的孤女身上的溫暖,給孫蘭修這未曾做母親但充溢著母愛情操的心以極大的安慰。她探著身子,藉著花生油燈焰的昏暗光亮,看著大倫熟睡的面龐,聽聽她童雅細勻的呼吸聲,心裡一陣酸溜溜的:這麼大的孩子,這時候應該躺在她媽媽的懷抱裡。還有小曙光,此時應該是含著媽媽的乳頭進入愜意的夢境的時刻,但她們都失去了這上帝應賜給的幸福,過著寄人籬下的童年生涯。是撒殫魔鬼害得母子不得團圓嗎?
小曙光白天在馱架裡晃晃悠悠地睡了一天,這工夫乍到新地方,乍到一位新媽媽的懷裡,嗅到的母體氣息,聽到的語言聲調,都不同於原來的媽媽,覺得一切間很新鮮,興致趕跑了睡意,拍著小手唱:“大刀向——”
孫蘭修坐在被窩裡,讓曙光站在她豐腴的大腿上,架著她玩耍:“曙光,曙光……”她想起了在坤雅時李老師常常漫步低吟的一支歌,便順口哼給小曙光聽:
……看罷,黑暗將收,黎明將透,革命的曙光已照耀著古羅馬的城頭……
她行醫看病,多少年來習慣了穿著內衣睡覺,以備深夜有人叩門求醫,好一骨碌爬起,去搶救生命。近年,兵荒馬亂,時不時敗兵來了,鬼子來了,漢奸來了,她就乾脆成夜成夜地和衣而眠。自從收養了大倫,冬天,倆人一個被窩,大倫沒有穿著衣裳睡覺的習慣,爲了讓大倫在冬夜裡得到一份母體的溫暖,孫蘭修便也寬衣睡眠。
孫蘭修脫去外衣,小曙光還撕她的內上衣。她不脫,小曙光就用哭、撕來抗議。她意識到小曙光需要什麼。但是,她怕曙光吮咂她身上最神聖的地方,也是最怕羞的地方,可她更怕深更半夜讓曙光的哭嚎攪得爹媽睡不安寧。於是,她披衣下牀,用小米麪熬了一銅勺哺粥,心想,只要餵飽曙光,曙光就會老老實實地睡去。誰料想,曙光即是肚子吃飽了,仍然要摸她的胸脯。孫蘭修索性除去內衣,滿足曙光的渴望。
曙光的兩隻小手抱住孫蘭修的乳房,便貪婪地吮吸。這一招是孫蘭修這位處女母親平生第一次接受的母愛的洗禮,也是破格的、越級的加冕,未做妻子先當了母親。她被曙光吮咂得心頭癢生生的。奇怪,周身的血液不但不隨著曙光的吮吸力往胸部集中,反而衝到臉上。孫蘭修覺得臉龐滾燙燙的熱。她用慈母的莊嚴戰勝了處女的羞赧。曙光嘴裡含著乳頭,什麼玉醴瓊漿也沒吸出,但精神獲得了極大的安慰,甜甜地酣睡了。
孫蘭修把曙光摟在懷裡,下邊用腿夾住大倫的腳,讓兩個孩子同時吸收她身上釋放的熱量。她前邊抱著曙光,背上負著大倫,恍恍惚惚騰飛到聖母瑪麗亞跟前。聖母一手抱著聖子耶蘇,一手挽住她孫蘭修。她往殿階上一躍,“啪!”跌到了,驚醒了。夢境跌碎了,但“啪!啪!”的槍聲卻是實實在在地劃破夜空的寂寥,傳進她的耳朵裡。
“蘭修,快起!放槍了!”爹在屋外拍著窗櫺喊。
孫蘭修醒來,接著便先用腳蹬醒大倫:“快起來,鬼子來子!”大倫乖覺靈犀,一叫就醒,只是慌得拿起棉褲當棉襖往身上穿, 穿不上,急得哭;“姑,快點燈啊!”
孫蘭修手邊沒有點燈用的火柴。這時全村也很難找到一根火柴。日本鬼子對根據地和邊緣區實行經濟封鎖,這一時期,青島火柴根本運不到崇山腳下。老百姓生火做飯或者點燈,不得不採用近乎燧人氏鑽木取火的方法:將地瓜秧在水裡漚去表皮,曬乾,象檾匹,再將檾匹般的地瓜秧扭成火繩。欲生火時,用只鐵勺或舊碗,從鍋底下挖一撮黑灰,用燧石和火鐮一一也有用破鍋片、破犁鏵片的——在黑灰上碰擊;擊出的火星使死灰復燃,叫做死火,不能點燈;用死火引燃用地瓜秧扭成的火繩,將火繩輕輕一搖,繩頭上立即冒出翠藍色的火焰,叫做活火,可以用來點燈或引燃其他可燃物。每到早晨做飯或晚間點燈的時候,爲了借取活火的火種,常常走東家串西家的討求。昨晚點燈的火種,是孫蘭修的媽從鄰家尋來的。在這五更前的寒夜裡,正是家家熄火戶戶滅燈的時刻,大倫突然要孫蘭修點燈,她一時抓了瞎。
她自己熟練地穿好衣服,唿地敞開屋門,風把門前的積雪吹進屋裡。她藉著雪光一看,原來大倫把棉褲當成棉襖穿。她一面給大倫糾正著,一面對爹說:“快去告訴王金他們,還有診所裡的李老師。”
“又是王金,又是李老師!這不是把火往自己頭上引嗎?”“我的爹,你快去呀——要不, 你給曙光穿衣裳,我去!”
“記住:萬一讓鬼子漢奸逮住,別喊這孩子‘曙光’,就叫就叫二妮,就說你是她媽,她爹——就說她爹死了……“我不是小孩子。爹,你快去呀!”
“禍害!禍害!留著閨女不嫁,到底是爹媽的禍害!求上帝保佑。阿門。”爹在大難臨頭的當兒,仍將免禍的希望寄託於上帝,在爆豆般急劇的槍聲裡,朝胸前劃著十字,急促促地在積雪的街巷裡顛仆著。
孫蘭修給兩個孩子穿好衣服的工夫,敵人隨著晨風捲起的雪的粉霧衝進村子。從嘰哩哇啦的喊聲中,孫蘭修知道是鬼子偷襲來了。使她奇怪的是,王金的隊伍怎麼——槍不還?怎麼悄沒聲地不敢應戰?莫非他們昨晚蜻蜒點水一樣,在村子裡一落腳又走了?只聽鬼子哐啷哐啷挨家砸門,只聽漢奸聲嘶力竭的喊叫:男的女的,老婆孩子,都到孫蘭修的診所裡集合。誰不去,殺他個孩芽不留!”
孫蘭修聽到喊她的名字,心裡咯登一跳,又一聽,這聲音好熟啊。她繃緊了全身的神經諦聽,原來是臧俊標在鬼叫。她更加害怕了:啊呀,這個魔鬼從哪穴巢裡鑽出來了?他知道我沒有孩子。他認不認得李老師?李老師走了還是在診所裡?爹怎麼一去不回來?
孫蘭修抱著曙光到堂屋裡和媽媽侄女們一起壯膽。她坐在牀沿上,腳邊偎著大倫。她給幾個女孩子撐勁:“就是不聽 臧俊標這驢叫喚,看他怎麼我!他敢近我跟前,我就再點他暈子——不點暈子,一指頭把他戳死才解恨!”
嘩嘩一聲,半掩的卷樞柴門被一腳踹倒,幾個穿黃皮的鬼子和幾個穿灰皮的漢奸,在朦朧的曙色裡闖進院子。漢奸用槍指著孫蘭修的胸膛:‘快走, 快走,不走就割截在這裡!”幾條寒光逼人的刺刀伸到她們一家人的鼻子底下。她不得不向全家人發出一聲行動的號令:“ 去就去,都去!” 孫蘭修走進診所的大門,院子裡東、西、南三面已站著好些人。東面是男人,西面是女人,南面是八九十來歲的男孩和女孩。她剛一進門,一個漢奸就把大倫拉到南面的孩子羣裡。
雪後放晴的早晨,陽光格外明亮,加上雪光的反映,耀得人睜不開眼。孫蘭修和媽媽以及侄女們被驅趕在西邊的婦女羣裡。她左顧右盼,不見宋若克。她又迎著刺眼的陽光往東邊的男人羣裡搜索,連王金的影子也沒有。她很納悶:難道昨夜是南柯一夢?她抱緊懷裡的曙光,回憶著昨晚的事,這決非夢幻。王金的隊伍是靈光軍改編的,說不定真有來無影去無蹤的靈光勁兒!昨晚宋苦克曾說,“我當然得去打仗”。他們腳下的泥土還沒溫熱就不見了,仗,打到哪兒去了?鬼子兵正把東洋刀架在鄉親們的脖子上,他們怎麼不來打呀?
忽然,她打個寒噤,下意識地抱緊曙光。她的目光在男人羣裡發現了李老師。他?他怎麼沒走?爹!爹站在李老師的旁邊,不用問,他倆沒來得及跑出村子,被一起捉住了。
兩個鬼子把臧俊標架到院子中央,喝問:“八路的在 哪裡?你的謊報軍情!今天捉不到八路就砍了你!”
臧俊標自從“十月裡,立了冬,河陽的鬼子要回臨沂城。大隊長,下命令:臧俊標,你是聽,同上汽車莫消停。”就跟鬼子一同進了臨沂城,喪心病狂地當了鐵桿兒漢奸。他化裝潛入蒙山腹地,刺探東進抗日先遣隊的情況。他探聽到王金的隊伍在大雪天裡駐紮到南黃村,就火速向皇軍報信,企圖立功受賞。鬼子兵當天傍晚佔領河陽鎮,雪夜兼程奔襲南黃埠,妄想把王金的隊伍一網打盡。他們豈料中了王金的計。
鬼子見難民羣裡不象掩藏著八路的樣子,先將臧俊標踢了一馬靴,聲言捉不到八路就砍他的頭。臧俊標狗急咬人,窮生奸計,讓小孩子認領自家的親人,或許能抓出暗藏的八路:“就算八路逃跑了,聽說李濯泉到這莊上窩起來了。他是煮熟的鴨子,飛不上天去。”臧俊標往男人羣裡脧一眼。
臧俊標是蘭陵人,一九三一年跟隨土匪頭子劉黑七搶劫北黃埠時,被前大門的姑娘饞得轉了腿肚子,就給前大門當了保鏢。
他雖然在這一帶混了幾年,但從來沒和李濯泉謀過面,共過事,不認識李濯泉。他朝男人羣裡亂喊一聲:“李濯泉!”
男人羣裡毫無反應。
臧俊標奸詐狡黠地冷笑一聲:“李——濯——泉,別大模大樣的了。貴人多忘事吧?你不認識我,我可認識你。六年前老藏那一槍沒結果了你,是有意留你一條命。可是,我做了人情,沒領著唐神甫的大洋。這工夫,你還是識相點兒,棄暗投明。我姓臧的是綠林出身,仗義好俠,敢在皇軍面前保住你一條命;你若是靈活點兒,皇軍還賞你個官噹噹。”
孫蘭修聽了臧俊標的夫子自道,心裡一動:一九三二年,暗殺李老師的兇手是臧俊標!真是做賊的不打三年自供。怎麼還受了唐神甫的懸賞—— 是臧俊標信口開河罷了……
男人羣裡,各人下巴緊抵著胸口,生怕一擡頭被臧俊標當李濯泉拉過去。李濯泉緊閉著嘴,心裡道:蘭修若脫過這一關,我跟姓臧的新帳舊帳一塊算!
前邊說過,臧俊標並不認識李濯泉。他暗射李濯泉那一槍時,只是受命行事:某時某地,見一人穿陰丹土林大褂,禮帽遮著臉,就殺死有賞。臧俊標槍法尚不精工,眼力更遜一籌,哪能鸞遠隔著禮帽認清李濯泉的面孔?此時,即使是李濯泉站在他眼皮底下,他也不認識。他的狂妄詐言嚇不住李濯泉,只能使孫蘭修擔一份心:萬一臧俊標認出李老師……
鬼子又踹臧俊標一馬靴。臧俊標扭動著帶雪泥靴印的屁股,走到孫樹德跟前,托起他的下巴:“ 你是唐神甫的愛徒,是一村教友的會長,是積德行善的人。南黃埠村大人孩子都敬重你。聽說你近來當了義務莊長。莊長嘛,就得爲皇軍效勞。”臧俊標突然聲色俱厲:“快把李濯泉交出來!”
孫樹德心裡一震:你敢情是不認識李老師?那,我就順水推舟:“李濯泉在哪裡?我,我不知道。”
“不見死屍不流淚:”臧俊標轉向南邊的孩子們說:“小東西兒,聽著:到東邊把你的老爺、爹、哥哥領出來。誰多領了,領錯了,先割耳朵,再割鼻子、剜眼、扒心!”有的孩子嚇得直去摸自己的鼻子。
孩子們開始認領親人了。孫蘭修急得直瞅大倫。說是伶俐人的眼睛會說話,但傳遞信號,表達感情,終歸不如語言靈便。大倫這個丫頭才十歲,昨晚只和李老師見過一面,在這千鈞一髮之際,在這生死攸關的時刻,她會不會去做孫蘭修心裡希望她做出的事?在這戒備森嚴的場合,什麼信號的暗示、啓發都是徒勞的,弄不好反而欲蓋彌彰,露了馬腳。孫蘭修心裡油煎火燎一般焦躁。
捱到大倫認領親人了,她不慌不忙地走到孫樹德和李濯泉之間,一手拉著一個說:“老爺, 爹,到奶奶那邊去。”
臧俊標上前攔住,打量著這個身段似曾見過的李濯泉,問大倫道:“你爹 叫什麼?”
大倫象受大人教調過,不畏不懼地說:“唏唏,爹就叫爹唄,還叫什麼。你爹叫什麼?”
李濯泉接口說.“嗐!孩子失禮。鄙人孫恆修。”
“孫恆修?臧俊標不知孫蘭修有個哥哥叫孫恆修。而李濯泉可早就認識孫恆修,以前還與在濟寧教書的孫恆修通過信,託孫恆修給孫蘭修捎過信。當大倫拉著他的手喊“爹”時,他的腦筋頓時轉了幾個圈,順勢逢場做戲,以假亂真,謹慎地沿著大倫起頭劃的圈圈與臧俊標委蛇周旋。
臧俊標從男人羣里拉出一個鬚眉蒼蒼的老頭兒,料定這老頭沒八路嫌疑,就問:“說.孫恆修是天上掉下來的,還是地下冒出來的?”老頭兒一向敬仰孫樹德父女在鄉里鄰居之間的爲人,明知這個孫恆修是李濯泉,心裡卻向著孫家說話:“恆修一直在外地教書,這荒年亂月的纔回了家。不信,你問全莊的老老少少。”
李濯泉一九三二年領導過當地的農民協會,窮苦的兄弟爺們兒都記著他的恩典。他當了國民政府的鄉長,乾的是利國利民的事業,損公肥私或魚肉鄉里的事與他不沾邊。他如今又積極抗日,在鄉親們的心目中是極受愛戴的人,人們想保護他都來不及,誰肯揭他底子出賣他?他雖然打死了秀才二老爺,但秀才的兒子是個識時務知大體的開明人物,他意識到,若在這時供出李濯泉,爲其父報一槍死身之仇,以後村裡的老百姓定然輕饒不了他。所以,秀才的兒子也順風挑旗,同鄰人異口同聲地證明“孫恆修”不是假的。
臧俊標黔驢技窮,擔心自己的腦袋在肩膀上呆不穩,便朝孫蘭修身上打主意。他向孫蘭修跟前走了幾步,忽然想起那年麥子黃梢時,騙她未遂,反被她點了暈子,於是,隔孫蘭修一段距離停住腳,說:“孫姑娘, 我獲悉的情報說,明明來了一隊土八路,還夾帶著老婆孩子,可轉眼工夫連老婆孩子也不見了。我看他們在大雪天裡上天無路,入地無……”
“你沒看街上的雪印嗎?”
“老天爺也向著八路軍,風捲著雪,掩埋了他們的逃蹤。“ 你既 然知道他們逃了,就別這樣折騰鄉親們, 積點陰德,留條後路吧。”
臧俊標發現小曙光戴著一頂羊毛線織的帽子,是農家孩子中鮮見的。他好生心疑:“孫姑娘,這孩子——”
“是我 收養的。她媽難產死了。”
“噢。這孩叫你什麼?”
“媽媽。曙——二妮,叫媽媽。”
曙光果然親暱的喊孫蘭修媽媽。
臧俊標說:“孫姑娘素來注重身潔名潔,可知道不知道未做妻子先當媽媽的人是什麼人?”
孫蘭修一聽臧俊標變著詞兒辱罵她,壓住由心底往上衝的火氣說:“聖母瑪麗亞就是先成爲母親後做了木匠若瑟的妻子的。這樣的人,宗徒們尊她爲聖母。”
“噢,抱著私生子結婚,原來是聖母瑪麗亞的遺風。”臧俊標冷笑道。"可是,瑪麗亞是外國人,中國姑娘要是做出這種醜事就……”
“中國姑娘若出了這種事,就是被侮辱、被摧殘的女性——被屈辱的女性,到底還是中國人的人性。我倒要請教你這個維持會的臧會長:當土匪搶劫百姓,爲地主保鏢狐假虎威,對倭寇磕頭作揖、認賊做父的算什麼人?”
“這還用問嗎?漢奸是也。”臧俊標恬不知恥的向前挑逗曙光:“小鬼,唱個歌兒老子聽聽。”
小曙光早見過人山人海的大世面,不害羞,不打怵,叫唱就唱:“大大向——”
“哈哈,這個八路羔子自報家門了!”臧俊標舉一舉手裡的盒子槍:“魚呀魚呀快上鉤,沒有大的小的也將就……”
“你耳朵塞驢毛了” 孫蘭修恨不得再把臧俊標一下子點暈。 “這孩子的媽死了,爹讓專員的人抓了兵,我常教她想大大(爹),大大想。她唱小孩子語‘大大想’還不行?你欺騙了皇軍,交不了賬,想從我和孩子身上開刀?你的眼眵沒擦乾淨!”
“巧嘴的鸚哥說不過潼關。”臧俊標朝漢奸隊一揮手:“帶走!”幾個漢好一齊擁上。
孫蘭修抱著曙光,騰不出手來點暈子——即是騰出手, 也不能一個個齊將他們點倒。他們手裡畢竟有槍。孫蘭修只有束手就擒了。老少爺們兒一齊替孫蘭修辯解、講情。可藏俊標爲了保住自己的腦袋,爲了領賞,就必然要用別人的腦袋做交換的代價。他又朝孫樹德一揮手:“把這個私通八路的莊長也帶上。”孫樹德父女和曙光一起被抓走。
偷襲獲勝的鬼子兵往河陽據點撤,剛走近襆頭山湖北邊的僧王廟,從僧王廟後門裡衝出一支白盔白甲的飛行軍,讓過鬼子大部隊的頭,截住其尾,速戰速決,等鬼子的先頭部隊回頭接應時,銀甲軍已將孫氏父女和曙光救上襆頭山。
“到手的鴨子竟飛了!”臧俊標對著襆頭山喊爹罵娘,抓起雪團打天,但無濟於事。
鬼子兵走近襆頭山湖邊,看見越冬的茅草叢上掛著冰凌,迎風抖動,颯颯作響,疑心茅草叢裡再起伏兵,就繞道奔向沂河岸。正要渡河,大雪覆蓋的白雪皚皚的沙灘裡,又鑽出一股銀甲軍來阻擊,
兩股銀甲軍都是王金設的伏兵。昨天,他率領隊伍突然駐守南黃埠村,是想引蛇出洞。昨晚他從情報中判斷,河陽鎮的鬼子兵有偷襲沂河西岸村莊的可能,便在三更天,人未脫衣,馬不解鞍,趁著怒吼的北風捲起的團團雪霧,把人馬撤出南黃埠,然後分幾處埋伏好。戰士們全部翻穿了軍裝,白布衣裡讓風給鍍上一層雪粉,銀盔銀甲,埋伏在冰天雪地裡,跟大自然渾成一色,鬼子若一腳踏在戰士身上,恐怕認爲踩了雪鼓堆。
沂河沙灘裡這股伏兵,是鬼子萬萬想不到的。鬼子由此過河包圍南黃埠時,沙灘裡連只寒雁都沒有。他們料定八路軍不敢冒背水一戰的危險在這裡設埋伏。河東岸就是河陽鎮,伏兵若被鎮上留守的鬼子發覺,則腹背受敵。這是用兵最忌諱的一著。然而王金採取的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備的戰術,讓戰士理伏在沙灘裡,象張自忠“沂河裡埋缸大敗鬼子兵”那樣。這季節這時令的沙灘,上有積雪覆蓋,下有潛流的水溫,是不會有冰凍層的,容易挖坑,容易僞裝。只是坑裡沒有缸,戰士們蹲在潛流水裡,艱苦滋味非語言文字能表達詳盡的。唯其艱苦,鬼子才越不防備這裡會有伏兵。
鬼子穿著高筒皮靴,可以涉過深不沒膝的河水。漢奸隊穿的是五花八門的皮鞋、布鞋、棉鞋、單鞋,沒有一鞋能防水,要過河需先脫鞋,讓皮肉受苦。
鬼子兵剛走下沙灘,漢奸隊正在岸上脫鞋脫襪,沙灘斜刺裡一陣槍響,鬼子兵倒下大半,沒死的,連滾帶爬涉水逃命了。丟了鞋的漢奸隊,光腳板踏在雪渣冰凌上,象踩著蒺藜,寸步難行。別說還擊,連逃命的步子都邁不大,一個個象在水濱覓食的水鴨子,腳一蹺,腰一哈,被王金的人包圍起來,繳了械,驅趕著朝南黃埠走。
逃到河東岸的鬼子回頭射擊的時候,八路軍戰士押著俘虜已走出有效射程區。鬼子的槍聲只能充當王金慶祝凱旋的鞭炮。臧俊標在俘虜隊伍裡,意識到他被押回去的前景將是什麼,想逃,逃不了,想死,也沒有自已處死自己的權力了。他賊有非計,一頭栽倒在冰渣上,把自己撞個血頭血臉,想用肉體化裝、改名換姓的手段混過下一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