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接上文
話來死了老兒子傳武的那老黃,當初埋人時候,死犟著一張嘴,硬著一顆心。
誰問都是死了好,死了妙,省了淘氣,省了糧食,圖個心靜。
可這寒來年根兒下,一塊兒月餅卻崩了心絃,嚎啕大哭一場。
直轉年二月,趁夜來至東家房裡,直愣杵子言說就要走!
老東家是冷不防被此說一將,愁急怎都不願放。
耽誤開春的莊稼是一頭兒,主要哇,這些年來,跟個老黃也是投脾氣,早有情義。
遂是張嘴曲動,有心解勸,至少問個明白才得行。
於是尊一聲二哥,便說來,到底何處覺著不合適?
安慶南,傳武、老黃墳塋前,蕭郎將罕有空閒,松下架式,靠身碑文一面兒,一個勁兒講是不停。
旁在處,長庭這會子聽得入了神,悄麼聲,兩腿一盤,便也就地而坐。
“呵,沒想到,這東家老範倒也是個講究人。”長庭聞間嘀咕一句。
“唉”
“人心都是肉長的,何況處了二十年,一家院兒裡住著,要你,你也急。”
言罷,蕭郎抓手來一罈子祭酒,扯封扔蓋子,自個兒反是灌上兩口。
沉吟一二,續(xù)以接言,往下正講。
“那老範洗腳功夫,被個老黃推門言語這一齣兒,心裡納悶,遂就急問,到底是那塊兒覺著不合適呀?”
“老黃吭哧憋肚,木訥得緊。”
“直懟著說口,講沒哪兒不合適,就我,是我不合適。”
“我呀,想傳武了。”
“一晃,我那老小兒走了也快大半年。”
“孩子生前不懂事,慣能惹禍不叫個人清淨。”
“可這死了以後哇,他還就轉了性了。”
“每天夜裡頭,都擎趕著坐我那牀頭邊兒,說爹呀,天兒涼,給你掖掖被窩。”
“要不,就給我講他以前淘氣的事兒。”
“哎呀”
“煩的我呦,成宿成宿的睡不著。”
“聽是老黃這麼說,那東家老範也傷了心來,他就勸。”
“要不,你再到水缸邊兒哭一哭,燒些紙錢,想是就好啦。”
“可老黃把腦袋搖了又搖。”
“沒用,我都跟那兒又哭又唸叨的,試了好些回啦,不成事。”
“現(xiàn)如今吶,我也真就哭不出來了。”
“東家,我實在是熬不住了,再不走,我這想死的心都有啦。”
“你就放我去吧。”
“這東家一聽,心裡徹底涼了。”
“沒法子啦,人既都說到想死這份兒上了,你在橫扒拉豎擋的不讓,也不叫個事兒。”
“完就說,那,眼下年景不太平,這日子口兒,外邊又冰天雪地的。”
“離了我這兒,你又能到哪兒去找傳武哇?”
“老黃擺手說回,可不是找,我這躲還躲不急呢,怎還到處央著找那死小子。”
“我是想,離了莊上,我就往北。”
“啥前兒呢,走到哪兒,我晚上能睡安穩(wěn)覺了,我呀,就跟那兒落腳。”
蕭靖川說至傷神處,眼窩子盈出淚。
“唉,走一遭,不爲是想兒子,反倒說成不想。”
“這”
長庭慘顏苦滋味。
蕭竟也不理他這岔兒,自顧續(xù)文。
“於是東家沒奈何了,也就只好放了行。”
“待是老黃出了屋,那東家老範怎想都較個不落忍。”
“第二天早起,便是又包了幾兩銀子。”
“窮家富路,雖外間是個主僕長工的關係,可兩兄弟處事二十年,這點子盤纏,務必是要帶上,什麼時候,應個急也是好的。”
“老黃一家百般推脫不下,也就只好收了。”
“那天,天上還掉著小雪。”
“老黃領婆子,仨丫頭,一家五口兒,趕早收拾包袱,真就這麼奔北的去了。”
“一路往北,走哇走.”
“這走到第十天上,到了河間府。”
“許是一路奔波,倆腳也都走木了,忍飢挨餓的。”
“不想是,趕到河間那天晚上。”
“嘿,老黃還就真夢不到傳武跟身邊兒絮煩了。”“遂就這麼著,一家子趕天明,就在河間定了下來。”
“兼是臨行前吶,東家予了銀子。”
“這老黃憑這些錢,跟衚衕口,就賃了一小間鋪面。”
“一家老小,早晚跟鋪上忙活,賣個麪條兒早點的。”
“日子一有奔頭,忙活的勤了,老黃那心呦,也就安生踏實住了。”
“一晃,便又是十來年過去。”
“這一家子初到河間府的時候,他們賃開的鋪面前頭,有顆槐樹苗,手指頭粗細。”
“十個年頭過去,那樹也都大海碗,那碗口粗了。”
“正趕一年上,槐樹開了滿樹的花兒。”
“那叫一個滿登。”
“街坊四鄰呢,都說這是好兆頭。”
“可獨獨的老黃,怎瞅那樹都彆扭。”
“就在槐花最盛那幾天,果不其然,夢裡頭,傳武就又來了。”
“老黃揪心,知是他那死兒子趕小兒喜嚼那槐花嗦蜜玩兒。”
“這下子算是完蛋了。”
“好容易忘了他,今遭一樹的花,便是把那饞小子的魂兒,就又勾了來。”
“沒辦法,繼續(xù)往北走吧。”
“轉天,鋪面也關了,兌了。”
“老黃尋思領一家五口兒人,就又要上路。”
“可這河間府一住十年,大丫頭,二丫頭,都已是許了人家。”
“嫁夫隨夫,眼瞧是挪不動了。”
“於是就勸他,就說爹呀,這都多少年了,你怎還就放不下了?”
“可老黃這人別瞧平素窩窩囊囊,骨子裡倒是個犟脾氣。”
“凡事兒認個死理兒。”
“倆閨女解勸不得,老黃執(zhí)意要走。”
“不得已,婆子跟個三丫頭,也就只好陪他上了路。”
“這一往北,就朝北京城去嘍。”
“但,天不假年,時到這會子,老黃跟婆子,也是都年歲大了。”
“路上車馬急,人也不得好歇息。”
“剛到得固安地界兒,他那婆子,就遭了風寒。”
“經(jīng)不住兩日的藥石,一撒手,人竟也就這麼沒了。”
“本來呀,三閨女之所以陪著出來,也盡是心疼她娘。”
“這大半輩子,跟了老黃,福是沒怎享著,淨是奔波勞苦。”
“現(xiàn)今,這婆子一死,三丫頭就勢也便鬧將開。”
“跟個老黃是大吵了一架。”
“至此,父女倆鬧掰,三閨女也懶得管顧他,扭頭便就往南迴了。”
“尋思再回去河間府,投奔兩個姐姐。”
“老黃主意大,一跟筋。”
“別了閨女,把身上拿的盤纏,多數(shù)也都塞了她,自己則還堅持,繼續(xù)往北。”
“直到是那年冬,又到年節(jié)下,才破衣爛衫,一路乞討,進了京城。”
“那年正月裡頭,傳武二十剛過,提來我?guī)は拢彩莿倳x了把總。”
“他一人跟京城,無親少故的。”
“元宵節(jié)那天,我就喊了他跟銘祿兩個酒樓喝酒。”
“至晚宴罷,才放了他出來。”
“那夜,漫天的飄雪,北京城天寒地凍的。”
“裹了袍的傳武,晃盪著身子,自要歸營去。”
“抄衚衕走近路,憋不住尿,就找一牆根兒,剛要開閘放水,便見牆角兒縮巴著一干老頭兒,皮包骨,破衣爛襖,身上雪都埋了大半截兒了。”
“他也是好心,將個人就這麼著,帶回了營裡。”
“老黃一路向北,走了十來年,何止是千里路哇。”
“可這兜兜轉轉,到頭來,別了死親兒,卻是再遇了王傳武。”
“想當年,自己那老小兒,倘是沒死成,長到如今,怕也該是這般個子人物了。”
“唉,傳武呦,傳武.”
“老黃呦,老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