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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2章 春風又綠,明月再照

入夏以後,河上的風便正顯得涼爽。

張居正站在船舷上,任憑貫通南北的河風拂過臉頰,不時眺望著京城的方向。

此處已臨京城,今日之內(nèi)便能靠岸。

這也意味著,張居正不日就要回返內(nèi)閣,重新肩挑兩京十三省的政事。

張首輔此刻難免發(fā)散一下思緒,提前推演如何伸展手腳。

朝野內(nèi)外的紛繁諸事,令人入神。

就在這時,一道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

“大人,醫(yī)者一再囑咐過,用藥後不可久站,務(wù)必躺臥靜攝,大人還是回房間歇息罷?!?

張居正回過頭。

只見兒子張敬修手中正端著湯藥,一臉關(guān)切。

追著上藥竟追到甲板這等大庭廣衆(zhòng)的地方了!

張居正難得紅了臉,哼哧道:“術(shù)後至十六日時,痔便枯脫落,漸次平復(fù),如今一個月過去,早已生龍活虎?!?

“你這孽子整日大驚小怪,外人見了還以爲我病入膏肓,以湯藥續(xù)命了。”

老張頭早就過了醫(yī)囑的期限,自然不想再上藥——老年人的諱疾忌醫(yī),往往如此。

張敬修看著逞強的老父,也是心裡叫苦。

不就是掰開臀瓣,塗抹傷藥,有甚好牴觸的?

每每板著一臉也就算了,還非得數(shù)落自己幾句。

他無奈之下,只好再一次搬出皇帝:“大人,不是孩兒大驚小怪,實在是聖命難違,若是再忤了陛下的意,孩兒只怕果真要被流放三千里了。”

父子兩人大眼瞪小眼。

別看張敬修這話說得跟開玩笑一樣,但這還真像皇帝能幹出來的事,畢竟纔打過樣。

張大善人的痔瘡是老毛病了。

早在十年前的隆慶四年,就頻繁告假醫(yī)治——“賤恙實痔也,一向不以痔治之,蹉跎至今。”

多年來尋醫(yī)問藥,都沒見著根治的法子。

此次回鄉(xiāng)守孝,許是飲食不好,或是久坐的緣故,痔疾再度復(fù)發(fā)。

恰逢這個時候,有一鄉(xiāng)人,自稱有一術(shù),名曰三品一條槍,能療痔疾,屢經(jīng)試驗。

於是,在孝期結(jié)束後,張居正便親身試藥,以期痊癒。

用藥還算順利。

大概就是砒霜、蟾酥等毒物燒作一條狀,而後插入患處,七日後變黑色,瘡邊漸漸裂縫,至十五日脫落。

反正已經(jīng)到了生肌養(yǎng)血的階段了。

本是喜慶的好事,結(jié)果皇帝知曉此事後,竟然來信劈頭蓋臉好一頓呵斥!

什麼淫醫(yī)邪方,每有爛通經(jīng)脈,血出不止害人者。

什麼千金之子,國朝重器,焉敢自輕,擅用虎狼大藥。

罵一頓也就罷了,竟然直接將醫(yī)者逮拿下獄!

若非張居正一再上疏求情,只怕這位好心的醫(yī)者,已經(jīng)奔赴黃泉了。

雖說最後放過了醫(yī)者,但皇帝又擅自添好一通君命,什麼著張居正戒酒戒色,不許再用烈藥,又比如勒令張敬修好好侍奉,換洗起痔湯云云。

看得出來是當真氣急了。

若是執(zhí)意不肯上藥,再度惹惱了皇帝……

張居正瞥了一眼船上的隨行侍衛(wèi),琢磨著自己不肯上藥的事傳入宮裡,皇帝的反應(yīng)。

遲疑再三,張居正到底還是轉(zhuǎn)身往房間走去。

口中小聲編排道:“陛下好爲人師,什麼都愛指指點點?!?

張敬修見勸服了老人,也是鬆了一口氣,連忙託著湯藥快步跟了上去。

他看了看周圍的隨行錦衣衛(wèi),還不忘給老父編排皇帝的行徑找補兩句:“陛下也是關(guān)心則亂,恰說明陛下與大人是君臣相得,師生情深?!?

找補的同時,張居正聽得也舒坦極了。

腳步飄飄然的同時,也不由得多想了幾分那位學生的難處:“關(guān)心則亂……近來大政推行,朝野內(nèi)外要關(guān)心的事實在不少,陛下只怕壓了不少脾氣在心裡?!?

皇帝說不上仁厚,但也不會輕易發(fā)脾氣,更不會對無辜醫(yī)者撒氣。

此次大發(fā)雷霆,除了對用藥的擔憂外,恐怕也有最近情緒不佳的緣故。

至於原因……

張居正想起入京這一路上的所見所聞,忍不住嘆了一口氣。

父子二人亦步亦趨,來到房間外。

張敬修快步自父親身後擋在身前,輕輕推開房門。

他一邊將湯藥放在桌案上,口中往常一般敘著閒話:“說及大政,孩兒本以爲大人會親眼見著山東民亂徹底平息,乃至重新清丈,纔會繼續(xù)動身北上的?!?

山東鬧得很不像話。

慢了進度且不論,連帶著連清丈在民間都受了惡名。

父親只敲打了一番,便撒手不管,著實不太符合張相公的性子。

等兒子鋪好被子,張居正輕車熟路趴了上去。

“陛下前腳讓我安心修養(yǎng),後腳便召我七月前入京,平淡措辭中透著急切,我哪有這麼多閒工夫在山東耽擱,各有各的事情要做,山東還是留給他人收拾罷。”

趕路自然是重要原因。

不過,亦有不便宣之於口的關(guān)隘。

一個剛剛起復(fù)的首輔,還在路上就親自插手地方軍政大權(quán),是想做什麼?

別說什麼統(tǒng)攝九疇,職權(quán)之內(nèi),那是在中樞,皇帝的眼皮子底下,同僚牽制,錦衣衛(wèi)在側(cè),權(quán)勢再熾到底也是無根浮萍。

首輔調(diào)度地方諸???

再得皇帝信任的首輔都不敢這樣做。

只不過這些道理不便擺在面上說,等這兒子考上進士入了官場,自然也就懂了。

張敬修顯然沒想到這一層。

他拉上簾子,又取來軟枕,口中仍舊不能盡然贊同:“就怕外人沒大人的本事,將局勢越攪越亂,最後捅到中樞還是大人來收拾。”

“尤其何心隱這種野路子?!?

“昨日我便聽聞,曲阜周邊多家士紳遭了亂,一問之下,都說是何心隱授意劫掠,簡直無法無天!”

“還有殷總督,本事固然有,但以孩兒觀之,恐怕心術(shù)不正。”

張敬修言語之中,頗爲不屑,打心底認爲只有自家父親有這個本事將事做好。

畢竟家學淵源如此,父親是一朝名相,大兄是無冕的狀元,眼高於頂實在太正常不過。

張居正解開腰帶,接過軟枕,墊在了身下。

等著兒子說完,他纔出言更正道:“曲阜的事我聽說了,那純粹是江湖流民的路數(shù),何心隱可不會縱民劫掠?!?

“那廝的路子,說到底就是結(jié)社那一套,什麼興辦義莊,開設(shè)公學,實際就是爲了糾集起來,在縣鄉(xiāng)與士紳、朝廷抗衡?!?

“這等酸腐哪裡會輕易掀桌子,多半是吃了個黃蓮?!?

二人早年間一面之緣,可謂是互相看不起。

張居正對新政侃侃而談之時,何心隱直言是民賊權(quán)奸,獨斷專行必然人亡政息。

何心隱對行道高談闊論之際,張居正乾脆反問,在縣鄉(xiāng)結(jié)社固然簡單,又憑甚覺得自家的“社”能世代主持公道?

不過,兩人雖然不歡而散,但對彼此多少有些瞭解。

張敬修不瞭解何心隱,似懂非懂。

張居正也不解釋,只繼續(xù)說道:“至於殷士儋……他的罪過,必然是摘不乾淨的,只是爲父輕易動不了他,只能等陛下秋後算賬了。”

以殷士儋的能力,山東的局勢不應(yīng)該發(fā)展到這個地步,既然發(fā)展到這個地步,只能說明殷士儋沒有好好做事。

或許真相未必如此,但在官場中,推定就是真相。

奈何殷士儋畢竟是皇帝親自請出山的人物,又在鹽政重構(gòu)、鹽票推行一事上功勞不淺。

張居正也不好直接把事情挑明,只能話裡話外敲打一二。

最後到底要不要清算,只能等皇帝發(fā)話。

“還有孔家的事,畢竟是千年世家,到底不能三五天就拿出個章程來,我沒那麼多閒暇幹候著,還是留給沈鯉去庖丁解牛罷?!?

“沈龍江其人,可比孫丕揚穩(wěn)重多了。”

張居正說得興起,乾脆連孔家的事也點評了一番。

孔家的人要炮製,地要清算,不是短時間能做到的,也只能留給沈鯉。

這一干巡撫裡,沈鯉已經(jīng)是做得極好的那一個了。

尤其對比反面典型孫丕揚來說——只能說,老張頭在途徑南直隸時,對孫巡撫生出了不少成見。

張敬修將褻褲往下拉了拉,端過湯藥試了試溫。

他聽到孫丕揚這個名字,也是忍不住失笑:“孫巡撫……朝中怕是少有堂官比得過孫巡撫的輕佻?!?

別說沈鯉了,就是以不講規(guī)矩著稱的殷正茂,都比孫丕揚穩(wěn)重。

能與之一比的,恐怕只有當初上早朝時,被狗卡住的那位了。

張居正嘆了一口氣,說起孫丕揚他就哭笑不得。

“這一路上我都在想如何罷免孫丕揚,這廝著實不適合主政一方?!?

“奈何他這個巡撫,是陛下欽定的,我若是提議罷免,多顯不協(xié)?!?

輕佻這個理由,有些不上不下。

若是粗略一想,輕佻並不至於討得罷免的大罪過;但仔細論起來,又實在讓人忍不了。

遍數(shù)孫丕揚這廝赴任以來的所作所爲。

先是與李春芳起了衝突,竟然直接送上栽種,辱罵三朝老臣,當今國丈。

而後又怠緩清丈,將度田清戶的一攬子大政,只定下了增田幾成的數(shù)額,具體施爲,全部包給了地方士紳地主。

人家報上來是多少,那就是多少。

轄區(qū)內(nèi)唯有葉夢熊認真清丈,進度頗緩,孫丕揚就上奏要罷免葉夢熊。

爲此被皇帝申飭了一番,孫丕揚竟恬不知恥給自家下屬頻穿小鞋。

這些都罷了。

等張居正途徑南直隸的時候,又聽到了鳳陽巡撫、應(yīng)天巡撫不合的傳聞。

概因?qū)O丕揚將清丈視爲政績,自己行事操切也就罷了,還想“輔助”隔壁的王家屏!

王家屏懶得理會這廝。

孫丕揚便私底下找上門去勸說。

說什麼,清丈是大政績,南直隸是大盤子,做得好了互惠互利,正值內(nèi)閣空缺,不妨多搞來幾個,王家屏一個,他一個!

張居正乍聽這話,當即就被驚得外焦裡嫩。

竟有朝廷大員輕佻到這個地步???

正想著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張居正兩股彙集之處頓感一涼。

“嘶!”

張居正倒吸一口涼氣。

“大人且忍一忍。”

用過砒霜的患處,自然不是那麼輕易就能痊癒的,用藥之後更是咬得生疼。

張敬修上下其手的同時,還不忘與父親說話轉(zhuǎn)移注意力:“其實由王家屏出面彈劾最是合宜。”

話一出口,就感受到一股看不成器的兒子的眼神。

他立刻回過味來,好像是有點欺負老實人了。

張敬修想了想,連忙改口:“或者,大人可按照一年期考,對諸多撫按各施獎懲,如此朝中也不會多慮大人是故意針對誰?!?

這還像點樣子。

張居正滿意地收回了目光:“我亦是這般想法。”

他既然考校,也是釐清思路地問道:“除了孫丕揚外,還有哪些撫按值得同列並罰?”

張敬修唯唯諾諾,一時答不上來。

張居正沒等到迴音,乾脆自問自答:“河南巡撫鄧以贊,有失官體,罰俸三月?!?

張敬修聽了有些疑惑:“鄧巡撫不是避嫌去位了麼?”

張居正趴在枕頭上,瞥了兒子一眼。

後者突然反應(yīng)過來:“哦,大人正是要以薄懲迴護鄧巡撫?!?

張居正鼻腔裡輕輕哼了一聲,算是默認。

清丈亂象,自然不止山東一地。

河南同樣出了好大一堆事情。

巡撫鄧以贊治家不嚴,其家人竟然趁著清丈,大開索賄之門,地主行賄則對清丈放任,士紳不賄則嚴苛到家破人亡。

事情敗露後,激起民憤。 大戶豪右們堵住在酒樓吃酒的鄧家公子討要說法。

一番爭執(zhí),鄧以讚的兒子企圖從酒樓逃離,不幸摔斷了腿。

而鄧以贊本人爲了避嫌,引咎閉門,業(yè)已將清丈之事,暫時交託給了巡按御史。

張居正其實並不如何相信鄧以贊在其中乾乾淨淨。

但又不得不從政治上考慮——鄧以贊也是皇帝欽點的巡撫,與孫丕揚一用一斥,也算稍作平衡了。

張居正繼續(xù)物色著下一個罰否人選。

“還有浙江巡撫汪道昆,湖州的事不清不楚,至今還未處置妥當,還是去南京養(yǎng)老,唱他的《高唐夢》罷?!?

如數(shù)家珍之餘,也愈發(fā)動氣。

一場清丈下來,就如打仗一般,烽煙四起。

浙江也不得安寧。

湖州府度田丈到了士紳董、範兩家的頭上,兩家作爲有頭有臉的人物,都是盡力配合。

與投獻的佃戶有爭執(zhí),便自認侵吞,立刻退回。

被朝廷查出大畝的田,只按小畝繳的田賦,便主動更正。

家中有隱戶奴僕,也不曾驅(qū)逐,很是配合地登記造冊。

甚至挨個找到家中田契的原賣家,允許用當年售價一半的價格贖回田地。

本是值得被裱起來的好人好事。

結(jié)果沒想到的是。

這個時候突然又有謠言出來說,只要到董家去鬧,就能拿錢走人。

於是每日都有成百上千的百姓到董家去糾纏,要求還錢。

有的甚至是沒有一點瓜葛的人都來了。

這個說董家被佔了幾百畝良田,那個說被範家的少爺看了一眼,輕薄猥褻,要分一半家財。

竟稀裡糊塗捲起一場民亂。

偏偏兩家有些官面身份,又加劇這場紛亂,已然開始喊著官府不可信,自行翻牆撞門的舉動了。

其中董家的家主董份,是嘉靖二十年的庶吉士,官至禮部尚書。

當然,這都是嘉靖朝的事了,似乎沒什麼大不了。

問題在於,董份是申時行與王錫爵的老師。

而範家的關(guān)係更是直接。

此範家不是別的範家,就是嘉靖朝的狀元,本朝平步青雲(yún)的戶部侍郎,倉場總督範應(yīng)期的範家。

換句話說,湖州府這場民變,隱晦地直指了當朝大員。

巡撫汪道昆竟處置不能,一個勁往中樞上奏,問如何是好云云。

以至於本該早早平息的事,一直鬧到現(xiàn)在還未消停!

張敬修聽著自家父親說起這些人,也是頻頻搖頭。

從湖廣動身開始,一路上基本難見得按部就班清丈的地界,多多少少要鬧點亂子出來。

山東、河南、浙江、南直隸……莫不如此。

“唉,孩兒甚至都分不清,到底是大政本就艱難,還是惡賊暗中使壞?!?

本來第一反應(yīng)是有人謀劃。

但想到如此多的地方不約而同,又覺得不太可能。

張居正聞言,嗤笑一聲:“自然是兼而有之,赤民不滿在前,惡賊推波助瀾在後,山東、河南也就罷了,湖州的事就怎麼想怎麼蹊蹺?!?

張敬修已然上完了藥。

他替父親拉上衣物,端起藥站起身來。

“一心爲天下計,卻總是這等層出不窮的詭譎陰謀,唉,爲國行政,實非易事?!?

張敬修貼心地背過身去。

他不僅是同仇敵愾,也擔憂國事操勞,壞了自家父親的恢復(fù)——這纔在回京的路上就已經(jīng)愁眉不展了,等坐回內(nèi)閣還不知道要怎麼廢寢忘食。

張居正渾然不覺。

他迅速穿戴,口中不停:“這些事也就罷了,終究限於一府一縣,鬧不出大亂,就怕某些人喪了天良,開始不擇手段?!?

張敬修愣了愣,旋即反應(yīng)過來:“父親是說……”

張居正起身下牀,拉開簾子,讓光照重新照進房間:“民亂這點事,還不值得陛下急詔我回京。”

民亂嘛,再好的朝廷都避免不了,亂民沒有並郡連州,就不是什麼大事。

能讓皇帝急著詔自己帶病入京,定然沒這麼簡單。

說及此處,父子二人此時都失了談興。

好在換個藥的功夫,官船已然行了好長一段,通州潞河渡口已然遙遙在望。

父子二人乾脆就在房間內(nèi)換下便服,開始整理穿戴。

半個時辰後,船隻臨近岸邊。

潞河驛外的渡口處。

岸上早有一批門生故吏等候在此,驛站的官吏連個立足的地方都沒有,直接被擠出了隊列。

衆(zhòng)人翹首以待。

船隻靠岸,搭板撲毯。

一身正經(jīng)冠服的張居正,邁著四方步,自甲板上緩緩走了下來。

“江陵公!”

“元輔?!?

當政十年的宰輔,炙手可熱,行禮賣好的官吏爭先恐後。

不過領(lǐng)銜在前的,卻是一個張居正不曾想到的人。

只見許久不見的呂調(diào)陽,一身錦繡鍛袍,昂首挺胸站在列首。

張居正見狀,連忙提起下襬,快步迎了上去:“和卿身體抱恙,如何來迎我!”

行至近前,甚至不待行禮,連忙扶住了呂調(diào)陽。

兩人多年共事,志趣相投,交情自然不一般。

同朝爲官時還注重避嫌講禮,如今呂調(diào)陽早已不管朝政,兩人乾脆連人前的客套都省了。

呂調(diào)陽反手握住張居正的手,顯得極爲開心:“叔大舟車勞頓辛苦了?!?

張居正仍舊有些擔心呂調(diào)陽的身子,正欲開口關(guān)切。

呂調(diào)陽卻再度開口道:“體幹薨了?!?

張居正一愣,馬自強死了?

他當初離京與馬自強幾乎前後腳,一個回湖廣,一個回陝西。

正旦時,還互通了一封信,不成想,此時已然陰陽兩隔。

呂調(diào)陽點了點頭,解釋道:“我驟然聽聞,再自觀己身,實可謂兔死狐悲,便再三與陛下堅辭返鄉(xiāng)?!?

“好說歹說許久,陛下才允了,我本是準備立刻動身,又聽聞叔大起復(fù)回京,便特意等到今日?!?

他在解釋自己爲何會跑來迎接張居正。

言外之意,這一面過後,便不再回返京城,而是徑直回廣西。

故人相見的欣喜堵在了張居正的胸口,只覺悶得慌。

他嘆息一聲,他緊緊捏了捏呂調(diào)陽的手,又伸出另一隻手,按住呂調(diào)陽的胳膊。

話在嘴邊打轉(zhuǎn),最後只憋出一聲嘆息:“山高路遠,日後怕是難能再見了?!?

山高路遠自然是套話,做官這種事,只要能起復(fù),再遠都有得見。

真正原因,自然是呂調(diào)陽業(yè)已接近油盡燈枯,回鄉(xiāng)之後便要數(shù)著日子入土爲安了。

張居正自然不知呂調(diào)陽曆史上的壽數(shù)就止在萬曆八年。

但他方纔與這位同志同道的經(jīng)年老友照面時,便已經(jīng)看出來了。

枯瘦,這個詞在第一時間躍然心頭。

不止是相握的雙手。

甚至有眼可見一張臉,也深深凹陷了進去,整個人透露著一股風燭殘年的氣息。

與此同時。

呂調(diào)陽同樣看著這位自嘉靖年間,相知相伴,一路走來的老友。

聽聞那句不能再見,心中情緒越發(fā)翻涌滾蕩。

兩人一時間執(zhí)手相看,無語凝噎。

外人自然沒資格在這時候插嘴,以至於熱鬧的迎候,迎來的難得安靜。

好半晌後,張居正才深吸一口氣,岔開話題:“體乾的諡擬好了麼?”

馬自強其人,是公事上純粹的同僚,說不上多深厚的交情,聊起來反而沒甚負擔。

開口聊閒,一行人便動了起來,往驛站走去。

呂調(diào)陽搖了搖頭:“還未,內(nèi)閣、部院、科道,皆以爲體幹當入祀惟新閣,爲此,在諡號上尚且有所分歧?!?

惟新閣,幾乎就是本朝的凌煙閣。

若是新政有成,那是能流芳百世的去處,名莫重焉。

當初皇帝暗示想將朱希忠擡進去,都爲羣臣所阻。

固然有朱希忠在湖廣“屠戮親王,有罪於天家”的原因在,但更重要的是,這等好事,自然要文臣專美於前。

勳貴?坑佔夠了再說吧。

可見第一個入祀惟新閣的朝臣,那是何等的殊榮。

也正因如此,諡號自然不能差,免得後人說惟新閣沒有含金量。

但諡號太好也不行。

馬自強追贈太師,本就是皇帝爲後來者鋪路有意破格,如今入祀惟新閣又讓馬自強先行,實在太搶風頭了!

這般背景下,禮部想擬個大家都滿意,不掉一大把頭髮是不可能了。

這些亂七八糟的門道,張居正早就摸得一清二楚——畢竟是廷臣切身相關(guān)的事。

他與呂調(diào)陽並行,隨口問道:“陛下的意思呢?”

呂調(diào)陽搖了搖頭:“說是廷上合議,但那之後陛下已經(jīng)一月不曾早朝了?!?

張居正一怔,旋即眉頭緊皺。

“陛下政務(wù)繁重到這個地步?”

皇帝怎麼會無緣無故不上朝呢,肯定是有原因的。

多半是太忙了,畢竟大事開小會,早朝就是走過場——張居正還是信得過皇帝的。

呂調(diào)陽想了片刻後,才模棱兩可答道:“政務(wù)自然繁重,清丈的亂子,提前著手準備的稅改,大明律的修訂,五軍都督府的改組,與三娘子、朝鮮諸藩的來往……”

“還有吳貴人八月就要臨盆,畢竟第一胎,多少得抽出空來關(guān)切一二,陛下這些時日可謂宵衣旰食,半點不得歇?!?

“不過,也不全是事物本身繁重的原因?!?

“陛下近來處置政務(wù),已然到了癡狂的地步,即便政務(wù)本身處置完了,陛下自己尋著政事來做,聽聞,內(nèi)廷的各大事項,都已經(jīng)快安排到年底了。”

張居正聽著越發(fā)不是滋味。

他嘆了一口氣:“辛苦陛下了?!?

呂調(diào)陽本來說得有些感慨,此時卻是一臉輕鬆:“我是再也幫不上陛下了,好在眼下叔大回京,好歹能爲陛下分擔一二?!?

張居正早就習慣被人戴高帽,換做一般人,他早就連連擺手謙辭了。

不過與呂調(diào)陽的關(guān)係自然不一樣。

張居正負著雙手,凜然頷首:“和卿安心,有我回內(nèi)閣收拾朝局,都會好起來?!?

說者自信,聞?wù)甙残摹?

二人相視一笑。

又不約而同看了一眼京城的方向。

“交給叔大了”

“交給我便是?!?

兩人揮手作別,各奔東西。

第4章 崢嶸初現(xiàn),太子升殿201.第196章 紛紛茫茫,道阻且長第55章 有條不紊,心服首肯135.第134章 移忠作孝,誣良爲盜第233章 雨湊雲(yún)集,座無虛席92.第91章 故家喬木,退讓賢路160.第159章 繁火內(nèi)蒸,寒熱交訌第212章 爲王前驅(qū),蛩蛩巨虛第31章 關(guān)於更新和追讀第23章 哀哀君父,洶洶子民69.第68章 聲東擊西,陶犬瓦雞164.第163章 珥貂葉貴,何妨虜支第57章 投石問路,疑團滿腹第38章 銖稱寸量,分廷相抗186.第183章 箭在弦上,一觸即發(fā)第211章 水流雲(yún)出,亂點駝酥99.第98章 克傳弓冶,分化瓦解89.第88章 論功行賞,彈觔估兩166.第165章 構(gòu)會甄釋,草野之士第224章 鄉(xiāng)野遺賢,根株牽連122.第121章 囊漏貯中,善始善終第228章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195.第191章 遺而不收,行而不輟第232章 春風又綠,明月再照112.第111章 濫觴所出,生棟覆屋第38章 銖稱寸量,分廷相抗第27章 蛛絲馬跡,風雨將至第245章 此消彼長,起起伏伏第52章 南來北往,詐以邀賞第223章 巧奪天工,開化萬物第243章 抉奧闡幽,順水推舟86.第85章 隨波逐流,降格以求第210章 弱肉強食,優(yōu)勝劣汰第209章 四海同音,酌古御今第39章 當軸處中,各顯神通第27章 蛛絲馬跡,風雨將至第12章 天下大弊,攘爭名器第28章 根據(jù)槃互,大戲序幕167.第166章 紅袖添香,論道經(jīng)邦173.第171章 先天純粹,一念之微134.第133章 犯顏直諫,讀書百遍141.第140章 尺樹寸泓,和而不同67.第67章 廣開言路,豎眉瞋目第209章 四海同音,酌古御今162.第161章 金革無避,軍旅從權(quán)第37章 疾風勁草,穩(wěn)中向好160.第159章 繁火內(nèi)蒸,寒熱交訌第213章 變法無罪,翻案有理第211章 水流雲(yún)出,亂點駝酥第231章 膏脣岐舌,公無渡河154.第153章 揮金如土,開海經(jīng)武114.第113章 花開兩朵,把薪助火121.第120章 層接遞卸,虛實相參第234章 啞子做夢,引蛇出洞第211章 水流雲(yún)出,亂點駝酥128.第127章 望風希指,貍貓換子141.第140章 尺樹寸泓,和而不同119.第118章 斠然一概,意料之外176.第174章 掄才大典,筆削褒貶第238章 賞同罰異,遭時定製第10章 貪腐枉法,日講太甲第7章 孝事兩宮第213章 變法無罪,翻案有理第238章 賞同罰異,遭時定製第8章 蟄伏待機,涓流以蓄110.第109章 鼉鳴鱉應(yīng),大義滅親第216章 乘風破浪,名飛雲(yún)上第216章 乘風破浪,名飛雲(yún)上第246章 廣客蛇影,殷師牛鬥158.第157章 隨物賦形,越辨越明第51章 三江感言ampampampamp下週三上架第27章 蛛絲馬跡,風雨將至141.第140章 尺樹寸泓,和而不同193.第190章 四不兩直,克盡厥職103.第102章 兔死狐悲,涉艱履危第204章 取精用弘,置筆從戎第39章 當軸處中,各顯神通第25章 和衷共濟,求同存異第225章 逡巡畏義,非常之謀137.第136章 科場情弊,拔幟易幟第12章 天下大弊,攘爭名器185.第182章 暑往寒來,蜂蠆起懷107.第106章 宵旰憂勤,案牘勞形第15章 虛空造牌,改往修來135.第134章 移忠作孝,誣良爲盜115.第114章 社鼠城狐,如火如荼107.第106章 宵旰憂勤,案牘勞形第16章 別宮星霜,外柔內(nèi)剛第12章 天下大弊,攘爭名器101.第100章 峻宇垂堂,魑魅魍魎70.第69章 風饕雪虐,搖山振嶽197.第192章 碩鼠碩鼠,無食我黍第55章 有條不紊,心服首肯第50章 截鐙留鞭,如日中天第33章 抱蔓摘瓜,靡花正發(fā)83.第82章 破屋朽樑,博採衆(zhòng)長第203章 京輦之下,刺王殺駕93.第92章 鄉(xiāng)黨親故,荊棘滿布104.第103章 宴無好宴,尋瘢索綻164.第163章 珥貂葉貴,何妨虜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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