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大俠的問,某業(yè)已應(yīng)對了。”
葛成一席話出口後,便從容坐在門檻上,不再言語。
但他喘口氣的功夫,自有人見縫插針。
“葛將軍不惜將殺官大罪宣之於口,來爲外人質(zhì)疑做個迴應(yīng),何大俠,你難道就不敢直面清丈弊政下的哀鴻遍野麼?”
“何心隱,談不攏就儘快滾蛋,我等還能饒你一命!”
隨著葛成明晃晃擺出與官府爲敵的立場,場中的喝問立刻氣勢洶洶了起來。
幾名骨幹七嘴八舌,劈頭蓋臉朝何心隱招呼過去。
而葛成這一次,也沒有再替何心隱解圍,只是靜靜等著何心隱的反應(yīng)。
何心隱這次自然再不能顧左右而言他。
他目光掃過,場中諸人,或翹首質(zhì)問,或交頭接耳,或畏縮埋頭。
此時,所有目光都匯聚到他身上。
何心隱毫不避諱地對上這些視線。
恍惚間,與他這多年以前,首次開壇講道時如出一轍——不滿中帶著期待,期待中帶著質(zhì)疑,質(zhì)疑中暗藏著對自身處境的無限迷茫。
何心隱下意識地拍了數(shù)下院沿上有些年頭的雕欄。
“肅靜!”
師道威嚴向來是刻骨銘心,一聲肅靜,竟在赤民堆裡鎮(zhèn)住了場子。
“老夫來爲葛將軍,以及諸多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做個應(yīng)對。”
應(yīng)對自然是真應(yīng)對。
在確定葛成有心和談之後,何心隱當即決意拋開陰謀詭計,不玩儒俠權(quán)術(shù),真真切切爲百姓陳說一場清丈利弊。
這是尋道的好時機。
得君行道的路,在諫言皇帝后,反而被皇帝駁斥得體無完膚——皇帝自戀無比地宣稱,他固然能做個好皇帝,卻不是誰都可以,得君行道?等閒可沒有救世主。
道途自然不能憑空臆想,只能隨著先賢所行的痕跡繼續(xù)前行。
“得君行道”走不通,便要“覺民行道”,這是泰州學派的宗旨,派人各人的方向有所不同。
眼下就是一個實踐的恰當時機。
他想看看,赤民到底能不能辨明是非,權(quán)衡利害。
他想試試,自己在高談闊論之外,切中利害之時,還會不會被奉爲經(jīng)典。
覺民。
行道。
與其說是談判,不如說,這是一場另類的行道。
何心隱心中思緒萬千,目中無人地眺望遠空,緩緩開口:“諸位想必都在心底質(zhì)問老夫,大戶棄耕,豪商罷市,機工販夫走投無路,奴婢隱戶逐出門牆,僱農(nóng)小民佃租驟增,這一切是不是起於朝廷度田清戶……”
他掃過衆(zhòng)人,絲毫不做停頓:“當然是!”
話音乍落,場間驟然一寂。
既驚愕於言語的直白無情,又迷茫於這位大俠的立場,最重要的是,如此坦然地承認,實在令人惶恐。
失望的搖頭。
無聲的嘲弄。
茫然的臉色。
“若是論是非,這並非朝廷的過錯。”
何心隱面無表情繼續(xù)說著。
“天下攏共也就幾百萬頃田畝,百姓、地主、朝廷,大家都在一口鍋裡吃飯。”
“你多我少,你少我多,難免起了紛爭。”
“朝廷和地主不見得多痛快,只不過是赤民身板最弱,那自然就是無數(shù)的走投無路、無數(shù)的爭田逃戶、無數(shù)的資不抵債。”
一番話平鋪直敘。
聽在身在局中的人耳中,可就骨鯁在喉了。
有人怔怔看著自己十指上的痂痕、凍瘡,彷彿想到了自己不眠不休,徹夜趕工,最後被工坊“縮減開支”,狼狽驅(qū)離的場景。
有人眼前似乎浮現(xiàn)出地主趾高氣昂加收地租的模樣,恍惚間看到了家徒四壁,看到了被自己淹死的不足以成長爲勞動力的兒女。
這些切身之痛,在何心隱冷淡的口吻中,竟顯得如此微不足道。
就像,馬車趕路時,不幸碾死的路邊螞蟻。
先前那名陰溝鼻陰惻惻冷笑開口:“好,那便先論一論對錯!”
“朝廷有安民之責,卻貪婪賦稅,急於斂財,強令清丈,以致百姓惶恐破財,生民惴惴流離,難道無錯!?”
這話就顯出陰溝鼻的語言習慣來,引得場中赤民竊竊私語。
“啥意思?”
“就說是朝廷想錢想瘋了,一道搶錢的政令下來,給俺們都害了。”
這話引得在場不少人認同,點頭如搗蒜。
何心隱見狀,不由得爲朝廷的信用默嘆了一口氣。
他回頭過,反問道:“貪婪賦稅,急於斂財?你的主家便是這般編排的?”
那陰溝鼻聽到主家二字,氣焰不由一滯。
回過神來的他連忙以惱怒之色掩蓋不安:“何心隱,不要東拉西扯!”
何心隱搖了搖頭,不再理會其人。
他目光轉(zhuǎn)向一干赤民,懇切開口:“老夫且爲朝廷說句公道話,貪婪賦稅,急於斂財一說,簡直是亂嚼舌根!”
“諸位鄉(xiāng)親,朝廷清丈的本心,同樣有安民之心!”
話音剛落,臺下羣皆錯愕,噓聲一片。
原以爲不加賦就是何心隱答覆的極限,沒想到竟能說出這種反常識的話。
衆(zhòng)人神情各異,但共同之處在於,幾乎沒人信這話。
安民之心?
朝廷自是要收他的稅,千百年便是如此,只不過,這還是第一次聽說收稅是爲赤民好。
身後骨幹的嗤笑聲,更是絲毫不給面子地應(yīng)聲響起:“樑汝元,你如今真就甘願做朝廷的鷹犬了,這種話也說得出口!”
何心隱早有所料,也不甚在意。
他的神情宛如課堂上一般肅然,自顧自繼續(xù)問道:“諸位聽過丘濬麼?”
眼前何心隱似乎真要長篇大論,替朝廷辯一辯對錯,一干赤民面面相覷。
就是問題有些莫名奇妙,只得到一羣茫然的表情。
反倒是葛成身側(cè)的一名骨幹,似乎按捺不住賣弄的心思,上前一步,矜持道:“某知道,歷任景泰、天順、成化、弘治四朝老臣,戶部尚書兼武英殿大學士任上去世,追贈太傅。”
“御賜理學名臣,士林立祠堂稱其爲一代文臣之宗,哪怕在民間,名聲也是頂好。”
賣弄固然不好,但回答中帶著講解,往往是課堂上最好學生的技能。
何心隱難得滿意頷首:“正是此人,他在世時,曾著有一部《大學衍義補》。”
“老夫日後會捐上幾冊在義學中,給諸位謄抄借閱。”
“《大學衍義補》是丘濬對儒學經(jīng)典的註釋,他在此書中論述了清丈的本源。”
娓娓道來的氛圍,反而有學堂的感覺了。
葛成情不自禁席地聽講。
臺下有赤民忍不住跟讀書多些的鄉(xiāng)親請教:“說的什麼玩意兒?提書作甚?”
被問的人顯然也不清楚,只裝模作樣擺了擺手:“擡個名聲罷了,顯得這是朝廷老早的想法,不是他何心隱自己胡謅的而已,老爺們慣用糊弄人的老手法,其實沒甚重要的。”
敷衍鄉(xiāng)親,還不忘伸著脖子嘲諷喊道:“清丈的本源?不就是朝廷斂財?”
人羣中這等聲音自然是不絕於耳。
何心隱拍了拍身前的雕欄,更正道:“斂財只是本源的一種外在,就像果子的皮一樣,清丈的核,乃是均田!”
此言一出,羣皆愕然。
均田兩個字的含義,幾乎沒人不知道——也不止得益於大明朝的識字率尚可,更多的是這兩個字本身的分量。
說句大逆不道的話,但凡謀逆時喊出這等口號,等閒聚個萬人可謂輕而易舉。
不過,分量重歸重,卻與清丈有甚關(guān)係?
“何老爺說胡話耶?這不是八竿子打不著的事?”
清丈清丈,從來都是爲了收稅,可沒聽說過就將田畝分給貧農(nóng)的。
“不是本身的均田。”
何心隱沉吟稍許,似乎在組織言語。
“天下人盡皆知,無論三皇也好,唐宋也罷,所有田制,歷朝歷代,無非四字而已——均田安民。”
頓了頓,何心隱繼續(xù)解釋道:“這裡的均,不是平分的意思,按照丘濬釋義,均者,各得其分。”
“按照不同身份,有不同的分配,他做皇帝,你們掏糞,各自分的財貨,自然不一樣。”
“同時,不同身份的‘分’,也應(yīng)該有一個限度,赤民不該被餓死,皇帝也不能大修宮殿,首輔家錦衣玉食,百姓可以接受,但擁田二十萬畝,便是人憎鬼嫌的大貪。”
“這便是各得其分!”
“而田畝作爲財貨之首,是當先要均的東西,安民,首要均田。”
“從千年前開始,朝廷就開始均田了……”
何心隱略去了太過深奧的細枝末節(jié)。
具體的田制一概不談,赤民們本身沒這些瞭解,若是長篇累牘地講解什麼是井田制,什麼是均田制,又顯本末倒置。
至於朝廷安民,更是視爲前提,要討論動機就涉及到道學成果,以及朝廷的本質(zhì)——天下在“陷入了不可解決的自我矛盾,分裂爲不可調(diào)和的對立面而又無力擺脫這些對立面”前提下,爲了求得彼此生存,緩和衝突,將這種衝突保持在秩序的範圍以內(nèi)——這些話實在過於深奧。
於是,何心隱乾脆全部略去。
別問什麼田制,只需要知道朝廷想均田。
也別問爲什麼,朝廷就是好的,就是天生愛民的。
其土地政策的指導(dǎo)思想,千年以來,就是“均田”!
隨著何心隱的娓娓道來,赤民聽得專心致志,時而交頭接耳,互相詢問不理解之處。
“說到底清丈與均田有甚關(guān)係,朝廷度田完了還能分我?guī)桩€不成!?”
有答有問,這場民亂的談判,愈發(fā)像是何心隱開壇講道的現(xiàn)場。
熟悉的場景,使何心隱如魚得水。
何心隱搖了搖頭,耐心解釋道:“那是過時的做法了,哪怕分給你們,早晚也要被兼了回去,朝廷只會抑制兼併,卻絕不會均分田畝。”
發(fā)問那人聞言不由泄氣。
“不過……”
何心隱話鋒一轉(zhuǎn):“前宋至本朝,雖放棄了土地瓜分,卻並非是撒手不管,而是找到了更爲本源的關(guān)鍵。”
他的語速很慢,幾乎一字一頓。
多年講道,何心隱爲人答疑解惑,由淺入深,循循善誘本事早已深入骨髓,關(guān)鍵處還會停頓一二,給人時間思索。
在場衆(zhòng)人哪怕毫無學識,卻也能聽懂個五五六六,意會個四四五五。
“關(guān)鍵?是什麼?”
有人發(fā)問。
何心隱輕輕頷首:“那便是,平均賦役負擔,令天下人各安其分!”
又停頓了好半晌。
等衆(zhòng)人露出抓耳撓腮的迷茫神色時,何心隱纔再度開口,緩緩解釋道:“用《大學衍義補》的話來說就是……”
“當時懂得治國根本的人,都感嘆田畝均分的好處,但終究沒有恢復(fù)的可能……於是出現(xiàn)了採取土地清丈或清查漏稅的方式,以平均土地租稅的負擔。”
“平均租稅的負擔,雖然不如均分田畝一樣直接,卻也使得多田者多稅,寡田者少稅,最後將稅賦用於邊關(guān)軍餉,賑濟災(zāi)民,修建水利,使得天下人共同受益,難道不也是一種‘均’麼?”
“這並不是三代之時均田的本意,此乃均田的失敗下,直指核心,卻也是不得已而爲之,實爲均稅的均田。”
“也就是戶部如今宣稱的,天下資財首以賦稅分而配之!”
同樣地,何心隱再一次省去了歷史脈絡(luò),只拋出了簡單的結(jié)論。
其實箇中演變,是數(shù)千年的探索。
自三皇時小國寡民的井田制瓜分田畝開始。
及東周以降,各級貴族分室、奪田鬥爭日漸增多,井田制度在春秋時期開始重大的演變,以至最終土崩瓦解,土地不再由國家分配,而是個人財產(chǎn)。
到了漢時的名田制,作爲私產(chǎn)的田畝,兼併愈發(fā)激烈,師丹提議限民名田,從而抑制土地兼併,可惜效果甚微,於是又出現(xiàn)了王莽的人提出了‘王田制’,企圖恢復(fù)土地公有的井田制。
一切都是爲了“均田”。
隨後,王莽旋起旋滅,到了後漢再度恢復(fù)了名田制,一直演化到魏晉,一道佔田法令,朝廷公然承認了地主合法佔有土地,士人子孫按品位的高低貴賤佔田,乃至王者不得制人之私,就是皇帝也不能動世家的田畝。
土地兼併的局勢,來到有史以來最高峰。
物極必反,隋唐之間三百年,均田法令再度死灰復(fù)燃,田畝一律公有,不得買賣。
直到唐中,均田法令又一次敗壞,楊炎順勢提出兩稅法,田制的爭奪,終於開始逐步轉(zhuǎn)向于田賦。
朝廷與地主、理想與現(xiàn)世,雙方拉扯不斷。
一直到本朝,還偶有均田之說死灰復(fù)燃,但無論初衷如何,到最後都會從均田的理想,轉(zhuǎn)向均賦的現(xiàn)實。
正是這千年之演變,纔有戶部今年能堂而皇之喊出那一句“稅賦調(diào)節(jié)分配”。
當然,這些過於晦澀的歷史進程,便沒必要畫蛇添足給赤民解釋了。
“諸位鄉(xiāng)親,若是論是非,朝廷如此初衷,果真有錯?”
慷慨陳詞,釐清利弊,分辨敵我,何心隱算得個好老師。
尤其某些固定的詞彙,在民間的影響力是無與倫比的。
均田,簡簡單單兩個字,對人的震動仍舊極其強烈。
饒是自詡打抱不平的葛成,底氣也沒那麼足了。
均田?均稅?調(diào)節(jié)天下資財?
乍一聽實在是好正的道理,度田更是充滿凜然的大義,反倒是他們這些受苦受難的赤民,纔是當車的螳螂,不值一哂。
果真如此麼?
道理是需要思索的,尤其是這一番話需要理解的地方實在不少。
不止葛成,聽得懂的赤民愁眉苦思,聽不懂的赤民左右相詢。
“俺怎麼聽得稀裡糊塗的,這意思是朝廷錢不夠花了,從大戶手裡掏銀子,順便還要分潤俺一點,一齊均一均?”
“當然不是,聽這話,是少搜刮俺們一點,就算是均了。”
“呵,那不得五體投地,感謝朝廷大發(fā)善心?”
“哦,還說收上去的錢,最後都是給俺們用了,也算是均了。”
“說得好像不貪污似的……”
“一碼歸一碼嘛。”
換做往常時候,早已是不絕於耳的拜服之聲了,然而,今日的聽衆(zhòng),也與以往單純聽課的學生不同。
說德道理,似乎打動不了切身利益相關(guān)的赤民。
猜疑的聲音在人羣中不絕於耳。
甚至,更有人突然擠開人羣,行至近前高聲喊話。
“何老爺,恁讓工坊重新把俺召回去,俺就信朝廷好心!”
“罷的市重新開來俺就信!”
此言引得不少赤民共情,旋即有人應(yīng)聲符合。
“何老爺,恁老非說朝廷清丈是爲了俺們,俺們也想信,但清丈一來,俺還是切切實實地過不下哩!”
這是邁不過去的坎。
就算信朝廷的初衷好的,是心懷天下的,問題是,那我呢?
大政的代價?時代的陣痛?
對此,何心隱當然懂。
他當年被催繳皇木,直接糾集家丁,砍殺差役的時候,同樣是這個心思。
何心隱心中感慨萬千,面上卻是擺出一副冷漠的模樣:“是啊,老夫也十分好奇。”
“棄耕的是士紳,加租的是地主,清退隱戶的是豪門,辭退小工的是大商……”
“這等亂象,巡撫衙門自有計較,諸位鄉(xiāng)親難道不計較計較?”
“如何清丈一來,彼輩就非要逼得你們活不下去呢?”
說話的功夫,何心隱轉(zhuǎn)過頭死死盯著葛成身側(cè)的幾名骨幹,就差貼臉質(zhì)問了——到底誰在從中作梗,到底應(yīng)該怪在誰的頭上。
後者被看得極爲不自在。
說話之人也有有些語塞,只縮了縮脖子:“老爺們說是朝廷加稅,他們爲了填窟窿也沒辦法……”
什麼原因或許能想到,但是並不重要。
掰扯太清楚,以後還怎麼跟朝夕相處的主家混飯吃?
何心隱點了點頭,似乎非常理解。
他感慨著嘆了一口氣:“所以你便有意受得鼓動,與朝廷討價還價。”
“這是看準了朝廷講道理,還是欺負朝廷法不責衆(zhòng)?”
朝廷按照自由裁量行事的時候,可比大明律多太多了。
別看什麼遊行示威鬧得很大,但究竟是民變,還是民亂,不過主官一念之間。
從來的常態(tài)都是小民各回各家,主犯或死或囚,就像葛成自己說的,若是上面有人保著,坐個幾年牢就出來了。
以至於棄耕罷市,幾乎成了表達不滿的常規(guī)手段。
若不是國策的節(jié)骨眼,還遇到沈鯉這個一根筋,根本不會有什麼後果。
以至於這些赤民渾然不知事態(tài)嚴重,還在這裡討價還價。
誅心之語入得耳中,場中赤民臉色數(shù)變。
那人正要回話:“俺……”
何心隱卻不給插嘴的餘地,身子陡然前傾,瞠目怒視:“你既然敢在此反逆朝廷大政,如何又對主家加租逆來順受!?”
語近咆哮,羣然錯愕。
被呵斥之人更是嚇得渾身一抖,倒退數(shù)步!
何心隱一言既罷,隨即霍然轉(zhuǎn)頭,瞪向葛成:“葛將軍,你方纔不是要與老夫論個對錯?”
“此事你心知肚明,你且告訴老夫,緣何對著欲挽狂瀾的清丈大政義憤填膺,反倒對從中作梗的士紳熟視無睹!?”
一聲質(zhì)問,驚得葛成一屁股從門檻上坐起。
面對氣勢洶洶的何心隱,葛成欲言又止。
猶豫良久。
葛成竟悵然一嘆,羞慚地別過頭去:“何大俠見笑了,某與諸位鄉(xiāng)親實在沒這個本事……”
今時今日,葛成第一次表露出無力。
一個敢言不憚於造反的人,卻對著士紳大戶的惡劣望洋興嘆。
爲什麼對著朝廷張牙舞爪,在士紳面上低眉順眼?
當然是欺軟怕硬。
聽起來固然可笑,但只有葛成自己知道,今日聚起數(shù)千部衆(zhòng),是何等艱難的事情。
說句不好聽的話,也只有受國之垢的朝廷,才能成爲大多數(shù)人憎恨的目標,有心人引導(dǎo)之下,輕而易舉地聚集在一處。
若是換作大戶?
各莊有各莊的地主,各村有各村的鄉(xiāng)紳,對豪右不滿的赤民,聚不攏對大商仇恨的小工。
葛成要是有這個能耐聚著一幫人,四處向地主討公道,怎麼不乾脆去坐衙門主位?
退一萬步說,哪怕自己能以幫派聚衆(zhòng)。
可問題在於,清退隱戶也好,辭退小工也罷,乃至於佃戶加租,千百年來都是處置自家財產(chǎn)的手段,誰能說個不是?
是能逼得豪商招工?還是強行給地主定下田租?總不至於人家攆出去了奴僕,還要逼得重新買一遍吧?
這個責,也只有朝廷有本事?lián)?
葛成看不到士紳大戶在其中煽風點火麼?他不知道太倉張家有心利用自己引導(dǎo)局勢麼?
當然知道。
只不過,赤民活不下去就在眼前,能夠討價還價的,反而只剩這個奉維穩(wěn)爲圭臬的朝廷。
有些話不仁還好,這話一出口,何心隱當即臉色漲紅。
他猛地一掌擊碎了面前的雕欄,振聲呵斥。
“狗屁!”
儼然是對這一番說辭惱怒到了極點。
木屑簌簌飄落,衆(zhòng)人愕然不止,幾名骨幹更是下意識後退半步。
何心隱看著下意識拍出去的手掌,連忙握拳收回了背後,在衆(zhòng)人驚疑的眼神中迅速收斂了怒意。
“本事?呵!”
何心隱壓著氣性,悶聲開口:“葛將軍小覷自己也就罷了,又豈能菲薄百姓?”
“老夫到兗州之後,奉命先後去了鄒縣、滕縣各地,清查隱戶,登記造冊,與不少鄉(xiāng)里鄉(xiāng)親拉了些家長裡短。”
“與孔家佃戶的攀談讓老夫印象最是深刻。”
“說是孔家人貪得無厭,仗著千年世家,公爵門庭,把持縣衙,將佃租定得極高,隔三差五便臨時攤派,大房來了二房來,無休無止。”
“但我等雖是黔首,卻不是無知的牲畜。”
“租子都加得活不下去了,難道就心甘情願受著麼?”
“泗水縣魏莊,是欽撥的官莊,有孔府二十餘頃土地,因爲年年抗阻,前些年,他們聚衆(zhòng)反抗,將孔府派去的管事姜書永狠狠的教訓(xùn)了他一頓,姜書永因而‘氣死’。”
“孔府實在管束不了,只好上奏朝廷,說他們‘疲頑刁狡,積慣抗欠’,租子直接砍了一半。”
“還有滕縣的佃戶,在隆慶年間串聯(lián)暴動。因爲當年起了蝗災(zāi),他們彙集到一處‘共同一局,搶劫官場’,趁夜將收成從孔家手裡全部搶了回去,一顆一粒都未留。”
“這事做了也就罷了,隨後又讓宋興禮執(zhí)筆,寫成了誓約,此後竟然形成了災(zāi)荒時候的傳統(tǒng)。”
“……”
“這些事老夫數(shù)都數(shù)不過來!”
“葛將軍不是口口聲聲說老夫看不起赤民?將軍又何嘗不是!?”
“沒這個本事?這就是天大的本事!赤民天生的本事!”
“赤民也是有道義的,赤民也是講是非的,誰給的不公,就親手奪回來!誰堵了活路,就問誰去討!”
“葛將軍裹挾赤民來對抗良策善政,纔是踐踏生民良知!”
振臂高呼,唾沫橫飛。
葛成首當其衝,思緒愈發(fā)混沌。
他目光掃過院中的部衆(zhòng),神情愈發(fā)茫然。
葛成張嘴想辯解什麼。
“某……”
一張嘴,又不知從何說起。
本以爲清丈是不顧生民,貪婪斂財,現(xiàn)在何心隱告訴自己,朝廷是在爲天下均賦。
本以爲與大戶合謀,向朝廷討價還價,可謂英雄,現(xiàn)在何心隱以質(zhì)問點醒自己,自己此行無異於助紂爲虐。
本以爲自己打抱不平,爲赤民出頭,可謂英雄豪傑,現(xiàn)在何心隱卻告訴自己,赤民本就是豪傑,反而被自己引到了岔路上。
如此這般,自己到底在折騰什麼?
何心隱此刻卻無暇聽葛成分辯。
他此刻渾然忘我,幾乎扯著嗓子喊話:“……掙命啊!”
“臨行前,沈巡撫對老夫早有承諾,諸位鄉(xiāng)親如今的困苦,巡撫衙門不幾日便能收拾過來,罷市的開市,停耕的復(fù)耕,缺人的工坊開門僱工,隱戶重新安家落戶。”
“這不是衙門的施捨,是汝等自己掙出來的!”
“不止在朝廷跟前,哪怕離了老夫,哪怕無有葛將軍,哪怕主家當面,同樣要掙命啊!”
“不要總盼著外人給活路,不要總是趨利避害,受人裹挾!赤民亦有是非對錯!亦當行其道!”
“赤民的道,要靠自己走下去!”
覺民行道,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
“視國猶家”的濟世情懷,使何心隱將自身憂喜牽掛於國家。
“視人猶己”的愛民之心,使何心隱將生民困苦視爲自身疾痛。
善政不得推行,百姓不能教化,是最爲常見的事情,也是覺民行道的痛苦根源。
此時此刻的何心隱,慷慨激昂,朗聲高呼,情緒從胸膛噴薄而出。
他在期盼生民的抉擇,他在渴望生民的理解,他夢寐以求百姓可以明辨是非,一如王陽明所說,民可以“覺”。
清丈對不對?赤民的困苦是誰在作梗?沈鯉承諾的讓赤民安家樂業(yè)又能不能信?
何心隱該說的都說了。
至於信不信,就得由面前這些神情茫然的赤民自己抉擇了。
“諸位鄉(xiāng)親,覺民行道……”
何心隱喃喃自語。
就在他疲憊地開口要說完最後一句話時。
一隻蒲扇般的大手按在了他的肩膀上。
何心隱下意識回過頭。
只見葛成面無表情地搖了搖頭。
“何大俠,可以了,且讓我等關(guān)上門自行商議一番罷。”
何心隱恍惚看向葛成,張嘴欲言。
葛成捏了捏何心隱的肩膀,神情懇切,認真道:“何大俠,煩請體諒我等愚昧。”
這話傳入何心隱耳中,身子一震,陡然回過神來。
舉目眺望,映入眼簾的赤民,神情是這般茫然、懵懂。
何心隱這才後知後覺,自己似乎入戲太深,越說越多,越說越雜,以至於越往後,越?jīng)]有幾個人能聽明白。
一股無助的情緒,瞬間涌上腦海,他近乎求助一般,期盼地看向葛成。
幸好,葛成毫不遲疑地點了點頭:“某自是懂了。”
何心隱如釋重負,長長出了一口氣。
“某正要爲部衆(zhòng)用下流話解釋一二,纔好商議出個結(jié)果,勞煩何大俠寺外稍後。”
葛成再度重複了一遍。
這次何心隱沒有再猶豫,連忙抱拳一禮,答謝不止。
而後他才狼狽轉(zhuǎn)身。
何心隱轉(zhuǎn)向殿外,行之所至,院中的赤民自行分開一條道來。
葛成居高臨下,目送著何心隱的離寺。
待到後者的身影徹底消失不見,葛成才雙掌朝臉,五指連著屈了數(shù)下。
幫衆(zhòng)再度圍上前來,葛成目視著幫衆(zhòng)的疑惑的目光,沉吟片刻:“何大俠的意思是說,朝廷這次行的善政,咱們再惹就真急了,所以,他的意思是……”
“讓咱們?nèi)ス戏滞梁腊肴眨僮孕行都讱w田,做回良民!”
……
等待結(jié)果的時候,往往煎熬而乏味。
但結(jié)果出乎意料的時候,又更令人驚慌失措。
當何心隱負手站在泗水岸邊,滿懷期待等著葛成以禮來降,但隨即看到的卻是幾班人馬,自寺觀內(nèi)蜂擁而出,呼嘯而過的時候,瞠目結(jié)舌完全不能概括何心隱此刻的心情。
“老師,葛成要帶人逃跑!?”
呂光午看著寺觀外捲起的幾路煙塵,驚呼著提醒自己老師。
何心隱難以置信看著眼前這一幕,怎麼會如此!
葛成方纔分明有所動搖,一副要倒戈卸甲的模樣,如何是這個結(jié)果!?
難道真是賊心不死,非要佔山爲王,等到沈鯉大軍將至才知悔改!
何心隱顧不得多想,就要起身上前。
呂光午連忙攔在身前:“老師,賊人心思難測,請允弟子護持身側(cè)。”
方纔爲展現(xiàn)誠意,老師孤身前往也就罷了,此時頗爲混亂,斷沒有坐垂堂的道理。
何心隱遲疑片刻,重重點了點頭。
呂光午當即應(yīng)命,連忙護持著何心隱逆著人流往寺裡擠。
出乎意料的是。
當師徒一行抵至寺前時,並沒有想象中的翻臉不認人,反而有人迎接了出來。
“何大俠,俺大哥請您進去。”
何心隱聞言,眉頭緊皺,與弟子對視了一眼。
兩人越發(fā)弄不明白葛成是什麼目的,只得戒備地跟在引路之人身後。
一行人全程無言,默默拾階而上。
直到衆(zhòng)人踏入了寺院大門之時。
眼前的場景,駭煞衆(zhòng)人!
濺灑的血液噴滿了寺院的院牆,粘稠的黑血順著階梯從佛堂大殿內(nèi)流淌而下,地上踩出一個又一個鮮血腳印。
屍體、殘肢,凌亂得到處都是。
只有幾顆怒目圓睜的頭顱,工工整整地擺在佛堂正殿之中。
而那位名喚葛成的賊首,則是衣衫不整地跨坐在正殿門檻上。
何心隱面色難看,幾分猶疑,幾分質(zhì)問:“葛將軍,這是……”
葛成擡起頭來。
見得何心隱是去而復(fù)返,神情是頗爲欣喜:“何大俠啊!”
他露出一口森然白牙,由衷笑道:“沒辦法,每次想商議個結(jié)果,都有不服氣的,只好用決出個勝負。”
簡單一句話,殺氣鋪面。
本來興師問罪的何心隱被薰得氣焰一滯。
他皺眉掃過殿內(nèi)數(shù)十個頭顱的面孔。
雖然血跡沾染,但他分明看出,方纔的一干骨幹,竟然悉數(shù)在其中!
葛成見他驚訝模樣,卻是笑意不減:“沈巡撫不是還要抽殺示威?何大俠正好拿去交差。”
何心隱不由失語。
反倒是他身後的弟子呂光午脫口而出:“你怎知道!?”
葛成無所謂地擺了擺手:“某也不知道他們哪來的消息,方纔還用來威嚇某,某便正好將他們用上了。”
說罷他才擡頭看了一眼,盯著臉龐看了良久,才驚喜道:“莫不是呂無敵當面?”
呂光午被他看得不自然,後退半步,敷衍地拱了拱手。
葛成卻是連忙起身,正正經(jīng)經(jīng)一禮。
呂光午是何心隱四門會的真?zhèn)鳎磕辍耙越饠?shù)千,行走四方,陰求天下奇士”。
常年混跡江湖,在道上的名聲雖不如何心隱大,但卻更具傳奇色彩。
尤其個人勇武,更是廣爲流傳,嘉靖年間,呂光午曾踢館招慶寺,逐一比武,數(shù)日之間擊傷武僧七十三人。
甚至當初朝廷放榜招武,這位呂無敵也是脫穎而出的天下第二。
但何心隱卻不給葛成好臉色,居中將二人隔開,沉聲質(zhì)問道:“聽將軍的意思,不是應(yīng)當遣散部衆(zhòng)麼?緣何方纔老夫眼前你的數(shù)個大隊,手持芭蕉,呼嘯而去?”
“莫不是想以眼前頭顱做敲門磚,利用老夫麻痹朝廷,好爲將軍爭取時間,鑽進山中落草爲寇!?”
此刻的何心隱已然對葛成失去了信任。
這可不僅壞了朝廷的事,更是壞了自己的道行!
若是他何心隱都苦口婆心說了如此多,百姓都還是輕易爲人裹挾,那他還如何不對“覺民行道”生出疑慮!?
“呵,何大俠莫急。”
相較於何心隱的急迫,葛成的心態(tài)卻是無比的輕鬆。
他伸手示意何心隱找地方坐,自己一屁股坐在了殿內(nèi)的血泊之中。
“何大俠的教化,某可是切切實實聽進去了。”
“朝廷清丈的大政既然是爲均稅救國,某必然再不會與之針鋒相對。”
何心隱張嘴欲言。
葛成揮手打斷:“何大俠說赤民的活路,是自己掙來的,某同樣大受啓發(fā)。”
“朝廷收拾局面,未必能盡如人意,一層一層官吏太多了,某實難個個都信。”
朝廷的空口白話,信不得。
不正規(guī)的朝廷裡,舉國貪污,信口雌黃,炮製冤案,再正常不過。
哪怕正規(guī)朝廷裡,同樣充斥著言而不信,兩面三刀,不認前債。
即便上面的本意是好的,下面一樣能執(zhí)行歪來。
何心隱聽到這句話,心中隱隱預(yù)料到了葛成的想法。
果不其然。
“與其等著朝廷收拾局面,不妨趁著現(xiàn)在能聚起人再做點事。”
葛成看向何心隱,咧嘴一笑:“所以,某讓他們?nèi)ゴ髴舻牡亟蜒e先掙個半日,再做回良民。”
燃眉之急,自然有燃眉之法。
何心隱突然沒了言語。
概因他竟不知如何評判這等行爲。
好耶?壞耶?
何心隱一時分不清,乾脆先拋諸腦後:“既然如此,葛將軍自去與沈巡撫分辯罷。”
說罷,便走到葛成跟前,就要帶人回縣衙。
然而,葛成卻搖了搖頭。
何心隱疑惑皺眉。
“若是跟著何大俠回縣衙,某恐怕就難死了。”葛成仰起頭,笑意不減,“兗州諸縣,難道不需某這顆頭顱威嚇一番,儘快平定麼?”
話音落下,殿內(nèi)陡然一寂。
沉默半晌後,何心隱才緩緩開口:“沈巡撫自有定奪。”
葛成搖了搖頭。
“今日見何大俠才知,想要在道上混出名堂,必須得讀書才行。”
“何大俠上是名門大儒,可辯經(jīng)皇帝;下是江湖大俠,可傳道赤民。而某隻識得三五個大字,整日做些以武犯禁的勾當,自詡明辨是非,到頭來照樣得被讀書人當槍使。”
“赤民固然對我這等小俠拍手叫好,但說及爲民請命,到底不如何大俠一根捲毛。”
“如今親眼得見差距,也算是不枉此生了。”
“不過,某死前尚有一處疑惑。”
語氣平淡,反而透露出不容更改的堅定。
何心隱定定看著葛成這幅去意已決的模樣,心中五味雜陳。
葛成該不該死?
按律當然是百死莫贖。
但話又說回來,江湖中人,殺幾個稅官,聚幾場民亂,算個什麼事?
甚至誠如葛成所說,真進了衙門,按律讓三法司判一判,想死都難。
偏偏葛成自己不想活了。
許是信念百姓,兗州府各縣,確係需要他這顆“始作俑者”的頭顱用以威逼。
許是一場火併,害了朋友性命,只能以死抵債。
也許是葛成受“朋友”之託,如今倒戈卸甲,無言面對。
可能得原因有很多。
何心隱唯一能確認的是,自己只能帶回葛成的頭顱了。
兩人一坐一站,背對著佛堂正殿的大門。
佛祖的雕刻居高臨下,靜靜注視著這一幕。
光影斑駁,隨行的弟子,左右的幫衆(zhòng),工整擺佈的頭顱,都成了背景。
場面古怪又和諧。
半晌之後,何心隱背過身去:“將軍且問。”
葛成抹了抹鬢角,緩緩站起身來:“何大俠方纔說,覺民行道,某在泰州學派那邊看過好幾回了,這到底是什麼意思?”
他繞到何心隱面前,投去請教的目光。
何心隱無奈,只得迎上葛成的目光。
兩人灼灼對視。
片刻後,在葛成滿心期待的目光中,何心隱卻是喟然一嘆,悵然若失:“老夫以前求學的時候懂,幾十年過去,早就不懂了,只盼在有生之年摸索出一二。”
這個回答,讓葛成頗有些失落。
他砸吧砸吧嘴,搖頭晃腦,不再說什麼,徑直從走到佛像前,接連作了三個揖,從香火處拿起一柄長刀。
何心隱見狀,似乎不忍直視,默默邁步離開。
剛邁過門檻,身後又傳來葛成的聲音:“何大俠,某下不去手!搭把手!”
何心隱腳步一頓,無奈轉(zhuǎn)過頭,向身旁呂光午示意。
後者躬身應(yīng)命,轉(zhuǎn)身走回殿內(nèi)的同時,又貼心關(guān)上了大門。
何心隱撥開掛在雕欄上的斷肢,靠在雕欄上,緩緩閉上了眼睛。
寺觀佛氣氤氳。
天邊雲(yún)捲雲(yún)舒。
泗水不捨晝夜。
咔嚓。
清脆的響聲,殿門上悄然多出一抹殷紅。
殿外幽幽一嘆,不知何所思。
……
寫至葛成身死。
何心隱赫然已經(jīng)雙目朦朧,言語哽咽。
馮從吾同樣慨然動容,遲疑稍許,還是出言安慰道:“呂師兄刀法造極,削鐵如泥,必然不帶半點苦楚的。”
安慰得著實不像樣。
何心隱問得此言,再不能自持,只擺了擺手,掩面而去。
“勞煩仲好收尾了。”
一句話,一名學生,被孤零零地留在房中。
馮從吾嘆了一口氣,這老師不愧爲江湖兒女,性情中人,自己便沒多難受,只覺惋惜——政爭的水,又哪是一般人能涉足的呢?
他搖了搖頭,爲復(fù)師命,只得再度遍覽全文。
越看越是感慨滋生,對天下政事生出莫大畏懼。
他目光看向停筆之處。
呆坐良久後,馮從吾纔再度提筆。
贈詩曰:
公無渡河!
河水深無底,中有蛟龍與黿鼉。長齦利齒森若戈,津頭舔舕窺人過。
公胡爲乎欲渡河?
公不見恬風熙日流無波,青浦白蓼浴鳧鵝,漁舟蓮?fù)嗥沛丁V辛髌澈隼子曛粒駷憶坝咳缟桨ⅰ?
公無渡河!
古人觀井先擊木,莫將七尺輕蹉跎。廣陌豈不遠,青山高嵯峨。馳驅(qū)車馬饒辛苦,猶勝風波變幻多。鴟夷吳江、三閭汨羅千秋死,忠義耿耿名不磨。
公今欲渡將爲何?
被髮蒙面公爲魔。妻來牽衣,公胡爲怒呵。公死未足憐,獨傷箜篌歌。
吁嗟乎!
公無渡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