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偉大的邊獄之主啊……”

“神敵！神敵！”

“頂禮讚頌慈悲神聖之主。地獄之王！”

嘈雜的聲音，漸漸清晰。

只需要推開窗，就能夠聽見漸漸恢宏的聲浪，乃至，宛如海潮一般掀起波瀾的人影，起落叩拜。

黑壓壓一片。

如同逃荒者一般，歷盡艱難的朝見者們跨越了漫長又漫長的距離，躲避了教團(tuán)的追捕，穿過了夢境中不斷滋生的詭異領(lǐng)域，最終，跳下了傷疤，墜入地獄之門。

衣衫襤褸也毫不在意，四體不全更是常態(tài)……

背棄了神明之後，不惜叩拜魔鬼。

工於心計的墮落，卻不渴求任何的財富，更不要任何的條件。

想死。

什麼都不要。

只是，想死而已……想要徹底結(jié)束這一切，死的徹徹底底。

在察覺到真真正正的死亡存在的時候，便已經(jīng)激動的不可自己，乾涸破碎的自性之中，落下最後的眼淚，合著血，滴落在地上。

明明得到了永生，卻如此的渴求終結(jié)。

不只是朝拜者們，大多數(shù)飽受折磨和焚燒的罪人們，也匍匐在地上，祈求邊獄之主的慈悲和殘忍。

只求一死。

季覺沉默，凝視著這一切。

許久，不發(fā)一語。

明明一路行來如此堅定，爲(wèi)何卻偏偏渴求死亡呢？如此決心，難道就不能用在其他的地方麼？

爲(wèi)何就不能站起來反抗？

事到如今，說這種屁話，纔是何不食肉糜的蠢貨。

所有殺不死人的，未必會使人變強(qiáng)，但必然會留下創(chuàng)傷，一道又一道傷疤如網(wǎng)，覆蓋在臉上，恰如肢體，漸漸殘缺。

當(dāng)?shù)揭磺忻婺咳堑臅r候，又如何能從泥潭裡爬起呢？

在一場醒不過來的噩夢裡尋求解脫，又有什麼錯？

當(dāng)那些已經(jīng)死去的人再一次睜開眼睛，迎來重生的時候，內(nèi)心之中還懷有著無與倫比的感激和欣喜，可當(dāng)他們發(fā)現(xiàn)信仰和祈禱的本質(zhì)時，纔會迎來無處可逃的絕望。

墮落聖印的泛濫和邊獄的升起，不過是加速了整個過程而已。

眼看著身邊日夜祈禱的虔誠之人一點(diǎn)點(diǎn)失去自我，變成沒有面目的空殼，亦或者散播異端之說被抓走，消失不見。

要麼低下頭去祈禱，忍受自我的不斷流逝，漸漸的變成就連喜怒都不存在的空殼，要麼去像是那些瘋子一樣，沉浸在極樂之境的誘惑裡，徹底癲狂，變成毒蟲一樣的狂信。

亦或者，放棄祈禱，被斬下肢體，掛起來任人羞辱，甚至，作爲(wèi)罪人，被打入邊獄。

數(shù)十年的焚燒和折磨之下，即便是肢體能夠重生，靈魂還稱得上完整，可意識和自性也早已經(jīng)分崩離析。

到最後，所謂的不死和重生，也不過是更加恐怖的絕望而已。

這麼多年以來，聖神威權(quán)之下，毫無反抗之力的信

徒們像是牛羊一樣，馴服的低下頭，一次次的迎來看不見盡頭的收割。

甚至就連反抗的機(jī)會都沒有。

一次一次的墜入谷底，一次又一次的絕望之後，人所渴求的，便只剩下解脫。

因此背向天國，以此才主動的去往地獄。

想死，想死。

求求你，讓我死吧。

讓我做什麼都沒有關(guān)係，只要能死掉就行……

於是虔誠，於是，他們再一次的祈禱。

向著另一位‘神明’。

季覺靜靜的看著，毫無動容，也沒有任何的迴應(yīng)。

只是冷漠的收回了視線。

神明不曾慷慨，魔鬼也一樣。

這世上，哪裡有白給的救贖和解脫呢？

如此熟悉的場景，就好像，似曾相識。

昏沉的醉意裡，聞雯凝視著那些趴在地上叩拜祈求的身影，一瞬的恍惚裡，終於想起來了。

在哪裡，見到過這樣的場景。

在曾經(jīng)那些被淘汰的弟弟妹妹們身上……

僅僅是因爲(wèi)進(jìn)度不夠，僅僅是因爲(wèi)才能的不足，亦或者，悄悄偷懶沒有能夠成爲(wèi)聽話的好孩子。

辜負(fù)了期盼，所以，失去了愛。

成爲(wèi)了大家的壞榜樣。

“殺了我……殺了我……”

泥漿裡，蠕動的少年哽咽，哀嚎：“求求……求求你

“稍微碰兩下，就壞掉了，真可憐。”聞晟低頭，踢了踢腳下彷彿行屍走肉一樣的空殼，嘲弄咧嘴：“你看，就好像蟲子一樣啊……”

聞雯沒有說話，面無表情。

看著他擡起腳來，將那一張流淚的面孔，踩成了粉碎。

“怎麼了，生氣啦？”

聞晟不解，歪頭看過來，滿是懷疑：“你最近，是不是越來越奇怪了？”

聞雯還是沒有說話，無視了來自兄弟的嘲弄。

轉(zhuǎn)身離去。

像是逃避一樣。

直到那個跟在她身後的小女孩兒，鼓起了勇氣，拉住她的衣角：“姐姐，如果有一天，你也會殺了我嗎？”

聞雯依然沒有說話。

當(dāng)她低下頭看向那一張無法掩飾驚慌的稚嫩面孔時，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無法回答。

只是莫名其妙的再一次回憶起，那個被丟進(jìn)焚化爐的孩子。

他的神情。

彷彿解脫一般的眼淚和微笑。

那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受到了羨慕……

當(dāng)想要和他交換這樣的想法，出現(xiàn)在腦中的那一瞬間，她就已經(jīng)明白，自己再也沒有辦法成爲(wèi)父親的好孩子了。

無法理解，每一次看到父親那一張溫柔笑容時的恐懼。明明如此愛戴和敬仰，爲(wèi)何心中，會漸漸的，懷有仇恨呢？

直到後來，她在信徒們的面孔上發(fā)現(xiàn)和曾經(jīng)的自己如出一轍的虔誠和期盼時，才明白，往日自己所膜拜和信仰的，也不過是自己所臆想出的偶像和泡影。

大家又有什麼區(qū)別可言呢？

"……"

她沉默著，從人羣之中穿過，沒有再去看那些卑微祈禱的神情，也無法實現(xiàn)他們的願望。

不，就算能夠?qū)崿F(xiàn)……

聞雯，你真的能下得了手麼？

當(dāng)她問自己的時候，內(nèi)心之中，就傳來了嘲弄的笑聲。

嘲笑自己。

在回過神來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站在了工坊的大門前，維持著敲門的姿勢，不知道過了多久。

手掌，卻未曾能夠敲下。

她無聲一嘆，後退了一步，轉(zhuǎn)身想要離去卻聽見了背後門扉開啓的聲音。

“聞姐？你站在這裡做什麼？”

季覺疑惑探頭，指了指門口的監(jiān)控：“叫了你好多次，讓你進(jìn)來，你都沒反應(yīng)……”

“我……不，我沒什麼事情。”

聞雯搖了搖頭， 自嘲一笑：“喝多了發(fā)呆，走錯路了。”

"……"

季覺無話可說，看著她，用一種看著傻子說謊的眼神，直到她拳頭快忍不住硬了，才拉開門，請她進(jìn)去。

“不好意思，我這裡沒有酒，也沒準(zhǔn)備茶葉，就喝點(diǎn)熱水吧，對身體好。”季覺放下了早就準(zhǔn)備好的杯子，忽然問：“是因爲(wèi)那羣人來的？”

“啊。不是……”

聞雯下意識的想要搖頭，然後又看到季覺臉上看傻子的神情，忍不住咬牙…

這狗東西，怎麼總是讓人這麼火大呢！

“讓我猜猜看，你想問問我如何解決，可是卻發(fā)現(xiàn)開不了口。”

季覺無視了那熟悉的瞪眼，端起水杯抿了一口，淡然的說道：“到了門口，問題到了嘴邊，才發(fā)現(xiàn)，這個問題不論怎麼解決，都是兩難。

倘若施以慈悲的話，就要將這些無辜的人殺掉，如果充耳不聞的話，又沒辦法忍受那些聲音和眼淚，是吧？”

"……"

聞雯沒說話，瞪眼看著他。

“怎麼不說話？”季覺疑惑。

“你都說完了，讓我說什麼？”聞雯端起水杯來，藉此躲避著他的視線，心中卻忍不住懷疑：季覺這狗東西是不是悄悄的學(xué)了讀心術(shù)？還是說，製作了什麼裝備？雖然離譜，但如果是工匠的話……

“順帶一提，我沒有讀心術(shù)，也根本不需要去做什麼裝備。”

季覺嘆了口氣，“單純是因爲(wèi)聞姐你一根筋，實在是太好懂了，什麼事情都寫在臉……等等，別打臉！”

勁風(fēng)撲面，鐵拳，停在了季覺的鼻子前面一分的距離。

近在咫尺。

好險，差點(diǎn)又要被獎勵到了！

“雖然我很感激你插科打諢的轉(zhuǎn)移話題來安慰我，但如果你還要故意惹我生氣的話，我還是會忍不住揍你。”

聞雯無可奈何的一嘆：“所以，既然季先生你這麼料

事如神，那麼現(xiàn)在能麻煩你回答一下我的問題了嗎？”

“聞姐你覺得呢？”季覺反問。

頓時，聞雯沉默。

許久，張口欲言的時候，卻聽見季覺的聲音。

“當(dāng)然是答應(yīng)他們啊。”

他淡然的說道：“方案已經(jīng)擬好了，批次也已經(jīng)確定了，這會兒的話，餘樹應(yīng)該已經(jīng)在組織人手，進(jìn)行安排了。

畢竟，他們自己都說了……讓他們做什麼都可以，對吧？”

短暫的停頓之後，在聞雯錯愕中，他掏出了一份纔剛剛打印出來的通知，推到了聞雯的面前。

一份合同，一張契約，還有一張……

聞雯的眼角抽搐了一下，開始懷疑自己的眼睛：“這個‘入職申請表’是個什麼東西？”

“就，字面意義上的，入職申請啊。”季覺攤手：“都什麼時代了，咱們難道還要跟教團(tuán)一樣草臺？

我們邊獄可是正兒八經(jīng)的公司化機(jī)構(gòu)，當(dāng)然要籤合同按手印才行！”

他淡然的端起了水杯，抿了一口，緩緩說道：“他們想死，當(dāng)然沒問題，畢竟地獄裡來者不拒。

只不過，什麼事情都要按照流程來，對吧？不是我不殺，而是要有條理的殺，有程序的殺，有先後和主次的殺。

不然大家亂哄哄的一團(tuán)，誰先誰後都排不明白，怎麼能殺出水平，殺出風(fēng)采來？”

狗叫！

好熟悉的狗叫！

聞雯皺起眉頭，翻起入職申請表下面的員工合同來，越看就越是忍不住皺眉，咬牙，吸冷氣。

這世道怎麼還會有這麼喪心病狂的合同和契約？和這玩意兒比起來，奴隸契約都算溫情脈脈了！

但凡心裡有點(diǎn)良知，都寫不出這麼黑的條款和要求來。

工匠這個行當(dāng)，是不是也太扭曲人性了？！

“萬物等價，有勞纔有得，天底下沒有白吃的午餐，聖神那裡祈禱求不到的，我這裡也不會白給。”

季覺淡然的說道：“如果真想要死的話，就簽了合同給我上流水線去打螺絲，每月完成固定的KPI以及附加的額度，完成的越早，他們就越能夠早日超生……

唔，條件其實很寬鬆，畢竟在這裡怎麼幹都不會死嘛，如果努努力的話，每天干上二十四個小時，其實一年就夠了。”

明碼標(biāo)價，童叟無欺。

你給我?guī)只睿揖妥屇闼馈?

就是這麼簡單。

居然連死亡都被當(dāng)作了報酬……

然後，聞雯才發(fā)現(xiàn)，自己實在是屬於有點(diǎn)想多了：根本沒有什麼道德困境，因爲(wèi)季覺沒有道德這種東西！

“可是……”她猶豫了一下，還是忍不住問：“如果他們真的完成了……”

所以說，荒墟的腦子都是一根筋，單線程，轉(zhuǎn)不過彎來啊。

季覺嘆息。

放下了水杯，擡起一根手指。

“聞姐，首先你要明白，達(dá)成契約，需要兩個前提，第一個前提是，至少需要一年的時間，可一年的時間，不，如果我們六個月的時間，還搞不定聖神的話，我覺得完全可以刪號重來了。”

如此，傲慢又理所當(dāng)然的，將半年之內(nèi)掀翻神國樂

土當(dāng)作輕易完成的工作，甚至對此沒有絲毫的懷疑。

可偏偏，此刻聞雯親耳聽到之後，居然會感覺他說的似乎有些道理，頓時令她心中百味陳雜。

“其次，第二個前提是到時候他們還想死。”

季覺的第二根手指擡起，肅然說道：“如果一個人，這麼努力，起早貪黑的工作，每天二十四個小時在流水線上把螺絲打出火星子來，廢寢忘食的幹活兒，卻什麼都不想要，只是想要死的話……

那麼，他能死成，也一定是因爲(wèi)自己的努力！實話說，有這個決心和毅力去找死，有我沒我的出力都沒什麼區(qū)別了。

面對這種英雄好漢，我唯一能做的，也就只有送他上路，記他一輩子了。”

對此，聞雯無言以對。

從一開始，這個問題，就沒有被季覺當(dāng)成了問題。

問題在自己身上纔是問題，問題到了別人身上那自己還操什麼心？

所以，沒有問題，只有送上門來的素材。

想死是吧？

想死怎麼能依靠跪地祈禱呢？難道你以爲(wèi)找死不需要決心和毅力麼？要靠自己的努力，才能踏上這一條絕路；要靠自己的雙手，才能創(chuàng)造美好的未來啊！

進(jìn)廠，都給我進(jìn)廠！

磕頭祈禱你們都願意，那打個螺絲肯定都不在話下吧？

倘若踏上這一條漫漫進(jìn)廠之長路以後，後悔了的話，那到時候自然一切好說。倘若死不悔改的話，那麼季覺也自然只能豎起大拇指，幫你好死了。

在這之前，通通給我當(dāng)牛馬。

“只是……”

聞雯思索了片刻，總感覺哪裡不對，許久，終於反應(yīng)過來：“你不怕他們磨洋工麼？況且，就算不會死，人也不是鐵打的，這麼多高強(qiáng)度工作，幹不了這麼久吧？”

“所以，我還給了他們另一個選擇。”

季覺微笑了起來：“包括那些看了合同之後，後悔的，還有另一個方式，可以更輕鬆更快樂的達(dá)成他們的自的。

我正愁找不到試驗……咳咳，測試者呢。”

說著，他展開雙手，展示身後的作品———充其量不過是一個框架，還未曾徹底完成的半成品。

就好像個棺材一樣大小的櫃子，內(nèi)部遍佈靈質(zhì)迴路，透明的玻璃艙蓋，還有一根根沒有接駁完成的線纜。

看上去就好像是個……

……維生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