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說,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一年之計在初春,一日之始於陽時,循環往復即爲天道。陽時,可分上、中、下三段。子時和丑時爲上陽時,子時陰盡而陽生,丑時雞鳴而報曉,上陽陽氣初生最爲精純或可沉睡以養其身或可打坐以淨其心;寅時和卯時爲中陽時,寅時五更而平旦,卯時日出而破曉,中陽陽氣已作雲霧或可燈下誦經典或可院落舞神兵;辰時和巳時爲下陽時,辰時三餐貴食時,巳時過隅而未中,下陽陽氣稀薄或可食自然之精補其身或可勞作動身忍性。
張氏和自己的大兒子鍾宇子時起牀,丑時不到就掩了柴扉出門了,除了幾件打了重重疊疊的補丁的破衣爛衫外,未背什麼包袱,緩步慢行,走了一個多時辰,纔在出山的羊腸小道上,遇見了給馮楊兩族挑水的牛大膽。
“鍾家媳婦,這麼早,黢黑,這是要去哪兒???”牛大一手搭在竹扁擔上維持著木桶兩頭的平衡,一手打著赤烈燃燒的火把。裝滿銀水的木桶前後左右晃盪著。何爲銀水,銀水是大富大貴人家的叫法,也是牛大膽這類貧苦的挑水白丁的恭維,銀水只是一陽初生最清亮的山溪水或山泉水,稱之爲銀水添些彩頭挑水白丁能多要些打發錢富貴者多些心裡安泰。
“我們娘倆去一趟他大舅家,串串門省省親。”張氏和鍾宇老早就看見了有人打著火把遮著臉晃晃悠悠地從對向走來。聽見牛大膽招呼,張氏反而有些臉發燙。母子倆站到靠山的一旁側著身,讓滿頭大汗的牛大膽通過狹窄的小道。
“你娘倆火把也不拿一個,抹黑走這羊腸小道,小心一不注意掉坡坎下面去?!币簧泶植及盐宥躺聿牡呐4竽懝脟绹缹崒?。牛大膽雖是出自貧寒之家,但人卻是挺熱心的,擔心這母子倆的安全。他一邊呵呵地說笑著,一邊放好兩隻水桶,卸下肩上的扁擔,右手伸到背後,摸出了插在褲腰上臂長的殘存火把,遞向瘦弱呆愣的鐘宇。
“來,孩子,拿著這個,最多還有三刻這天兒就會見魚肚白,到時能看見路了。”牛大右臂試了一下寬大的額頭上的汗珠,左手的火把伸出點燃了殘存的燒得黑乎乎的火把頭。讀過私塾的牛大膽說起話來不文不土的。此時已過寅時,卯時不遠了。
“好了,俺走了。一路上小心著點兒?!睂挾蟊堑呐4筠D過肥碩的大腦袋,蹲下身擔起扁擔,走了。
鍾宇望著漸行漸遠的火光,發著神。他不喜歡這個挖死人坑埋死人的牛大膽,不喜歡這個吹喪曲敲鑼鼓的牛大膽,在他心裡在爺孃的話語中,牛大膽離可怕的鬼魂很近。可是鍾宇不知道,有時候人心比惡鬼還可怕。
“我們走吧。”張氏扶著兒子的肩,偏過頭拄著一根木棍淡淡地說道。
鍾宇擎著火把,隨著阿孃的步伐,一雙骨瘦如柴的腿不緊不慢地跟著。
此時的氣溫剛好,對於沒有夏衣的人家剛好,涼涼爽爽的,不熱,正好趕路。
大約兩刻過去,山對面的天空微黑微藍翻起魚肚白,山林能大概看出影兒來,山雀飛舞找尋小蟲兒。
鍾宇右手拿一根三尺長指母粗的樹枝向小道輕輕地拍打著向前,左手牽著阿孃的手。露水順著葉脈滑落了,蛇蟲則在草叢間溜走了。
母子皆無言,向蜿蜒的前路走去。張氏出了毛汗,額前的頭髮一縷縷地粘粘著額頭,背上的冬衣也微溼了。她大口大口地急喘氣。
“阿孃,停下來歇一刻半刻吧,孩兒走得腳都有些痛了。”鍾宇鼻子眼睛擠在一堆,瘦削的臉上略帶憂色。
“你這娃兒,還想上山打獵,你看你還比不上爲娘?!睆埵嫌行┎环礻竦剞拺?,可雙腿已不再向前邁了,右手的拄路棍垂直地立著,支撐著她發胖而顫巍的身體。
阿孃的家族曾是個傳承百世的書香門第,祖上出過入朝爲官的文人騷客,也曾是個聞名州府的大地主,不僅有錢有糧有地,還樂善好施。所以阿孃自小沒幹過太多活兒走過太多路,而外租母更甚,至今只會甑飯水煮菜,其他的飯食就不能做了,就算做了也不能吃。還好,外祖父是入贅,雖然人懶如蛇,但好吃,也會做,這樣就解決了兩兒一女和妻子的吃飯問題。
不同於鍾天適及他大妻的阿爺入贅後生下的孩子隨父姓,外祖父入贅張家,子女與外祖母同一姓氏,分得張氏家族十來畝田地。張家雖算得上顯赫一時,而在最近百年接濟年年饑荒中的窮人,再盈餘的錢庫也文銀不剩,再厚實的糧倉也顆粒不存。這真是地主家裡也沒有餘糧了。
外祖父常言外嫁女兒是家賊。阿孃就是他心中的家賊。才薰好入櫃的臘肉才收回歸倉的糧食,總會在不經意間少了幾塊斷了斤兩,這種事兒只發生在阿孃回孃家前後。外祖父心裡清楚,家裡有幫兇,不是兩個兒子就是自己的妻子。他不喜歡這個女兒,不喜歡大兒子,更不喜歡妻子,他們母三和自己對著幹,大兒張金非要學武打獵非要娶隔壁村的秦桂蘭非要鬧著分家,二女兒張琴,頭一個相中了門不當戶不對的短命鬼,二一個看上了死了大妻的鰥夫,皮鞭都抽斷了兩根,硬是拉不回一心求死的跳河人,而妻子,矮,瘦,長相秀氣,就不是莊稼人該有的樣子,也不是長命康健的體貌,要不是陪嫁豐厚,他是不會娶這個女人的。還好,他喜歡小兒子,他覺得小兒子更像自己?;实蹛坶L子,百姓喜幺兒。
即使千般不願,萬般不想,妻是娶了,娃是生了。兒女不聽話只有隨他們去,可是還到家裡盜糧食偷臘肉,這就是外祖父不能容忍的了。很多次,外祖父跳腳伸出食指當著張氏族人的面大罵阿孃狠怨大舅父奚落外祖母,鍾宇見狀都心像鈍刀子割肉的疼。別人有不如自己有,靠山山倒,靠人人跑。
阿爺很少陪阿孃回孃家,外祖父也不會傻到在人高馬大的女婿面前囉裡囉嗦這些。阿爺不會難受愧疚,阿孃只有裝厚臉皮,而難受的只有鍾宇,最終也只有他擔下了所有。
鍾宇不想怨阿爺,但他的確怨;他不想恨外祖父,但的確恨。怨阿爺,男人可以一無所有,但不能一無是處,大兒餓了不暖了他可以去找自己的外祖父母,一雙小兒嗷嗷待哺沒有糧食,天寒無冬衣酷暑無夏衣,一個十歲一個黃口能找到誰?土裡刨食本沒有錯,錯的是明明知道土裡刨出來的吃食不夠,還像沒事兒人似的。恨外祖父,一家人本應互相幫助,而他只許進不許出,更恨的是他揭開了瘡疤漏出令人難以接受的貧窮。鍾宇不想怨不想恨,別無其他,他想養活自己而養不活自己,想幫寸家裡卻無能爲力。所以,他最怨最恨的是自己的無助和渴望。
說是歇息一刻半刻,過了三刻,張氏才把氣喘勻,額頭上的毛汗也幹了。而天,已經大亮了。
“這是你秋大娘昨天給的,我帶了兩個出來。吃完,咱娘倆再出發??柿?,前面的山灣裡有泉水?!睆埵蠌谋翅岬幕疑ぱe掏出兩個白麪饅頭,放到大兒子的手裡。拳頭大小的饅頭,米黃米黃的,一看鹼面就放多了。
鍾宇看著手中的饅頭,心裡很猶豫,不知道是吃還是不吃,是現在吃還是待會吃。兩三年前,大母的阿孃端來一盆燉好的狗肉,結果致使懷孕的阿孃流了產,爺倆中了毒,要不是碰巧遇到了個遊方的郎中,阿孃就會血崩而死,而爺倆也要死。至於大兄,鍾鬆,他倒是挺安全的,提前被他三個姨母帶走了。秋大娘倒是不至於害鍾家,只不過送來的不是餿了的就是鹹了的,能吃,至於鬧不鬧肚子那是吃完的事兒。現在還不是很餓,忍忍還能省下來,阿孃回家還可以帶回去。
“阿孃,我還不餓,我這會兒就不吃了。”鍾宇說著就把饅頭遞迴給了張氏,而眼睛言不由衷瞥了幾眼自己的手。
張氏看著大兒,微微點了點頭,而心卻塞了棉絮的,嘴裡的饅頭卻是甜甜的。
微風輕輕地流動,溼潤的空氣略帶青草和松樹的氣息。鍾宇貪婪地呼吸著這裡的空氣,清新而自然。
待到張氏小口地細嚼慢嚥完小半個饅頭,太陽已爬得高高的,散發出溫熱的光芒。卯時將過。
出門趕路要趁早,遊山玩水須要慢,動靜之間快慢之間纔是人生。母子倆不能像天亮之前那樣緩步慢行了,必須趁天大熱之前多趕些路,收拾好行李,丟掉早已熄滅的火把,加快了步伐。
天不棄人,人莫自棄;天不助人,人須自助。上天不放棄一個人,他千萬不要自棄,自棄是弱者的表現。上天不幫助一個人,或許他應該先自助,強者恆強,上天也會使他更強。
在鍾宇心中,他的想法很簡單很樸實,武功勝過大舅父,文如馮楊兩家的夫子。此去,或許短則三五年,長則十年,一定要成爲心目中的大英雄大騷客。
自六歲起,鍾宇無事之時或者農事不忙時常躲到馮楊兩族的祠堂門外靜靜地偷聽講學,雖無書紙筆墨硯,那就死記硬背或者折根樹枝在地上寫寫畫畫,不僅好記性還有爛筆頭,不說能考個秀才,倒是認識了兩三千個字,背會了十來篇經史子集。有一次祠堂外站著偷聽,夫子問了學童一題,衆人皆沉默,無人知曉答案,夫子大怒,罵到孺子不可教朽木不可雕。而這時,鍾宇不知腦子抽了什麼瘋,大著膽子喏喏說出了準確答案。夫子吼道遲到了以爲說出答案就可以了嗎,快滾進來。鍾宇透過門縫小心翼翼地瞧了瞧,心碰碰跳著不敢再出聲。在衆學童東張西望地環顧四周後,向夫子確認屋外那人不是學童。夫子打開了門,看了看衣衫不整赤足而又無所適從的鐘宇,或許是憐憫或許是惜才,夫子與馮楊兩族商議後準許他以後可以坐在門檻上聽課。這就是鍾天適榮幸的所在,也是鍾宇苦難的開始。被同齡的學童拳打腳踢外加辱罵先人,鍾宇傷了自尊又鼻青臉腫渾身沒有一處好地方。而鍾宇自我慰藉雖受了些苦遭了些罪,但那又怎樣,學到腦子裡的東西是自己的。此外夫子的博學深深地在幼小的心靈紮下了根。
而大舅父修的是張氏祖傳武功,外練筋骨皮的蠻體修養術和身輕如燕的靈鶴十三式。武有兩個大境界,後天與先天,六個小層次,明勁、暗勁與化勁,屬後天,罡勁、抱丹與化虛,是先天。而據懷哥兒說,大舅父已是先天抱丹期的高手且與先天巔峰的一流高手大戰都不會落下風。
能文能武,在這個亂世中尤爲重要。僅是能武的多爲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莽夫,沒有韜略,哪天被人算計而死都不知道。僅會文的,哪怕再是才高八斗滿腹經綸,也養不活自己還要受盡屈辱更可能遭受殞命的風險。不能文不能武,好一點兒慘過一生茍活一世,要命的是做了兩腳羊成了蠻野人的吃食。
鍾宇不想欺負別人要人性命更不想被人算計被人操縱某一天莫名其妙丟了小命。少而立其志,加之恆心不棄,日異其能,歲增其志,終歸會有大成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