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宮大殿內(nèi)。
在兩位閣老懵逼的注視下,嘉和皇帝取來筆墨,怒氣衝衝開始寫‘斥責信’。
陛下看似臉色很差。
但跟皇帝打過多年交道的二位閣老,一眼便能瞧出端倪。
皇帝的氣,其實已經(jīng)消了大半。
不是?
一封信送過來,問題就輕鬆解決了?!
作爲旁觀者,陳秉、鄭霞生非常直觀的看出,崔峴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
尤其是陳秉。
他蒼老的眼睛裡,浮現(xiàn)出憤怒、警惕、殺意……甚至嫉妒。
到了他這個位置,自然比別人更清楚,一位‘簡在帝心’的臣子,能有多可怕。
更可怕的是,崔峴才14歲,甚至還沒來得及進入朝堂!
這般璀璨驚豔、智謀過人的少年郎,若是能收歸麾下……
不,已經(jīng)絕無可能了!
這樣想著,陳秉緩緩垂下蒼老的眼皮,掩飾住眸子裡陰冷的狠毒殺意。
既不能爲我所用,那,就得趁早處理掉,以絕後患。
旁邊。
鄭霞生用餘光瞥了一眼陳秉,藏在袖間的手緩緩攥緊。
小崔峴接下來的日子,怕是不好過了。
好在,小崔峴自己足夠聰明,提前跟龍椅上的皇帝,籠絡好了關係。
而作爲師祖,鄭霞生自然也會用十二萬分力氣,替小徒孫保駕護航。
龍椅上。
皇帝此刻已經(jīng)無暇顧及別人,筆走龍蛇給崔峴寫回信:
狂徒!
爾拆字之術,類優(yōu)孟衣冠,眩人耳目!
‘肱’之‘厷’乃弓弩待發(fā),‘月’實肉懸鼎鑊!
爾夜行效范蠡?分明黥布詐降!護將之功,不抵欺天罪毫!
至若‘善’字妄解:羔跪乳是禽獸之禮,雙璧映輝成珷玞亂玉!爾言‘鑄砥石’,恐效宋人以燕石爲璞!
寫完這一段斥責,皇帝心裡總算出了一口惡氣。
當然換成旁人,敢跟自己這麼狡辯,嘉和皇帝早就翻臉了。
但,崔峴隱瞞身份不假,呈送祥瑞、護下蕭震之功,同樣不假啊!
甚至皇帝生氣的根本原因,不在於崔峴隱瞞身份,而是在於,崔峴的真實身份,是鄭霞生的徒孫。
這有涉及黨爭之嫌!
畢竟在嘉和的心目中,‘賈邵’是個運籌帷幄、心繫君父、未被廟堂黨爭同化的‘純臣少年’。
斥責信的前半段寫完了。
嘉和皇帝稍微冷靜下來,再去回想方纔崔峴那封信裡的‘磨去誩字浮囂苔鏽’,眉頭微挑。
浮囂苔鏽。
還是從‘誩’字拆解出來的。
怎麼聽著有點像是在暗示新舊交替、儒家變革呢?
爲了確定自己沒有理解錯,他又翻開那封鄭霞生呈上來,說是開封送來給陳秉的信件。
信件中,詳細描述了小神童崔峴赴五年之約,登上辯經(jīng)臺的始末。
崔峴首辯的議題是:詩教當重訓詁耶?重心悟耶?
在這個議題裡,他按住《毛詩序》使勁打。
甚至還說了‘甘爲天下先’這樣的言論。
最後更是當衆(zhòng)稱‘二十經(jīng)皆有漏’。
皇帝心裡有數(shù)了。
尊貴如他,都沒忍住在心裡直呼一句‘好傢伙’。
此子,果真膽大包天。
兩相對比,甚至崔峴‘隱瞞身份欺君’都顯得沒那麼嚴重了。
但,才14歲的少年郎,縱然再如何優(yōu)秀,又豈能真做到‘令羊毫化萬鈞之筆’?
只是思及如今的朝堂,和南倭北虜犯亂,嘉和皇帝必須承認,他對崔峴‘畫的餅’有了一絲絲期待。
不過,這點期待,皇帝當然不會說出來。
甚至還要佯裝沒看懂崔峴的暗示,把話反著說。
再借機狠狠敲打一番對方!
莫要仗著君父縱容,便敢無所顧忌!
因此皇帝沉思片刻,繼續(xù)寫道:
爾所謂‘浮囂苔鏽’——
可令寒士不哭鹽車?
可使猾吏畏如冰刃?
可教書生棄雕蟲而鑄犁鏵?
若答此三問,朕暫寄爾頭於項。
若虛辭搪塞……
卿自擇:鴆酒苦?魚腸利?或懸樑素絹雅?
信件寫完了。
皇帝自己看了一遍,很是滿意。
他將信件遞給司禮監(jiān)秉筆太監(jiān),冷哼說道:“送去開封,讓那逆臣‘日夜摩挲,如對明月’。”
“是。”
司禮監(jiān)秉筆太監(jiān)恭敬接過信件,緩緩離開大殿。
他將信件遞給一個小太監(jiān),並特地囑咐道:“陛下的信件,仔細送去開封。”
“還有,另備十箱厚禮,登門贈予崔家。”
小太監(jiān)恭敬詢問道:“以司禮監(jiān)的名義?”
司禮監(jiān)秉筆太監(jiān)搖搖頭:“以我的名義。”
小太監(jiān)聞言很是吃驚。
司禮監(jiān)秉筆太監(jiān)笑了笑,並不解釋,眼睛裡盡是驚歎與感慨。
他看向乾清宮外巍峨肅穆的瓊樓殿宇,心想,快了。
一顆註定要冉冉升起、閃耀整個大梁文官羣體的‘政治新星’,即將踏進紫禁城。
殿內(nèi)。
寫完信的皇帝瞄了一眼陳秉,沒來由說道:“陳愛卿乃柱石之臣,朕之蕭何也!只做閣臣,未免委屈了些。”
“這樣,便讓董彥卸去身上的擔子,由陳愛卿來做次輔吧。”
先前,因爲‘罪己詔’事件,陳秉革職歸鄉(xiāng)。
次輔鄭霞生任首輔。
禮部尚書董彥入閣,升任次輔。
如今,陳秉歸來,董彥的位置,自該讓出來。
畢竟董彥是陳秉的人。
換做旁的官員,怎麼都會推辭一番。但陳秉聞言後,匍匐跪地,紅著眼睛顫聲道:“老臣,多謝陛下擡愛。”
“返鄉(xiāng)歸家那段時日,老臣日夜惶恐不安。唯恐這輩子,再也無法見到陛下,再也無法侍奉陛下。”
“如今,老臣心安了!”
鄭霞生在一旁冷眼聽著,噁心的想吐。
但皇帝明顯是吃這一套的。
他笑呵呵擺擺手:“行了,二位閣老一把年紀,別動不動就下跪,都起來吧。”
等陳秉、鄭霞生起身。
嘉和皇帝又笑道:“自李端去了陝西后,河南布政使一直空缺,總歸不妥。”
一句話,讓兩位閣老神情瞬間緊繃。
因爲河南布政使一職,鄭霞生一派、和陳秉一派,早就打的不可開交。
有意思的是,二人都是爲‘賈邵’而打的。
鄭霞生知道小崔峴要在開封辯經(jīng),李端走了,自然想安排個自己人去河南,照拂徒孫。
而陳秉,看中了賈邵,便也想安插河南布政使,去照拂‘未來接班人’賈邵。
可現(xiàn)在看來——
陳秉得安排個‘狠人’,去開封教訓那崔峴!
沒等陳秉腦海中篩選出合適人選。
便聽皇帝說道:“河南乃人口大省,教育問題向來嚴峻。因此,朕的意思是,安排個老學究過去吧。”
“最好是博學迂腐、剛正不阿,有古賢儒家之風範,看不慣一些批經(jīng)判典之輩。陳愛卿,可有合適人選推舉啊?”
殿內(nèi)霎時陷入安靜。
本來還滿身警惕,準備爭奪河南布政使人選的鄭霞生愣住了。
而後,鄭首輔眼觀鼻、鼻觀心,不發(fā)一言。
他怕自己笑出聲。
而陳秉,則是強忍住吐血的憋屈衝動,顫聲道:“四川按察使岑弘昌,符合條件。”
皇帝仔細回憶岑弘昌其人,朗聲大笑,話音中帶著幸災樂禍:“那就讓他去吧。”
陳秉看著皇帝幸災樂禍的笑容,只覺得被秀了一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