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齊291年,儒州,雍和城內。
一身粗布麻衣,雙鬢略顯斑白的青年正低著頭快步向酒坊走去。不時還左右打量,見沒人注意自己,腳步不由得又加快了幾分。
青年名叫安自在,雍和城近日出了名的“賭神”。
在他身後不遠處始終跟著個年紀相仿的女孩。
女孩五官精緻,臉色略顯蒼白,儘管如此也不難看出她天生就是一美人坯子,可她的長相和她粗布麻衣的穿著形成強烈反差。女孩始終與青年保持數米遠的距離,消瘦的身影站立在那裡,就像隨時都可能枯萎死去的花苗搖擺不定,顯得楚楚可憐。
安自在邊走邊回想這段時間的遭遇,越想越不痛快。自己一夜間成了什麼狗屁“賭神”,這所謂的賭神,就是用他天生厄運當明燈,但凡他押小,對方就壓大,換條狗都能逢賭必贏。
而他自己呢?賤籍身份非但沒有脫離,還因此得罪了賭坊,欠下一屁股債,要是沒遇見那位邋遢劍客,他自己恐怕會被打成殘廢。
每當想起這事,安自在心裡就像壓著塊千斤重石一般,不由得想起那邋遢劍客:也不知道他爲何要救自己,還特意交代今日要去酒坊內當面給他道謝?要說路見不平,哼,說什麼也不相信就如今這世道還有見義勇爲的俠士? 安自在安自搖頭不再多想。
這時身後突然有些細微的聲響,安自在扭頭一看,不由暗叫:“怎麼又跟著啊?!笨粗磲岬呐?,安自在滿臉無奈:“呂小朵,別跟著我了,趕緊回家?!?
女孩搖了搖頭,蒼白的臉露出調皮的微笑說:“阿母說了,讓我看著你,免得你惹事生非?!?
安自在低聲嘟囔:“是我惹事生非嗎?從小到大明明就是事非惹我!”抱怨幾句後,轉身快步向酒坊走去。
在儒州,賤籍不如平民,平民不如儒生,對於賤籍來說能吃頓飽飯就算是最大的幸事了。因此酒坊只接待儒生學子和一些路過的道州武者,從沒有哪個賤籍人會自取其辱踏進酒坊。
“到底是進呢?還是不進呢?進吧!肯定會遭受那些自認爲高人一等的儒生們的辱罵,不進吧,那劍客又說過,今日要到酒坊內尋他。”安自在站在酒坊門口看著旁邊樹立的字牌,眉頭微蹙。
“罵就罵吧,暫且不管他究竟是何用意?畢竟也救了自己一命,當面道謝也是應該的。”想到這裡,安自在深吸一口氣,正要邁步進入,就聽見酒家的呵斥聲:“滾遠點,那牌子上畫的看不見啊,賤籍人不得踏入半步?!?
安自在聽聞站立當場,進也不是,不進也不是,正左右爲難時。
酒坊內突然傳來一聲脆響。一衆儒生隨聲望去,均露出嫌棄鄙夷之色,只見東南角坐著一邋遢至極的中年男人,破舊的道袍後懸掛著一柄鏽跡斑斑的鐵劍,沾滿了污垢的道鞋,依稀可以看見露出的兩根覆滿黑泥的腳指,和已經褪去絲線的武字。
邋遢劍客見衆人望來,立刻滿臉堆笑,對著小二道:“酒家莫怪,不小心磕碎了酒碗,此人來此是來尋我,還請讓他進酒坊一坐!”
小二見是尋這道洲劍客,也不好再做阻攔。
見酒家不再阻攔,安自在擔心小朵一同進入會被儒生羞辱,便轉身對身後的呂小朵說道:“小朵,你找個陰涼地兒等我片刻?!闭f完,便邁步進入酒坊。
酒坊內酒香撲鼻,一眼望去,有數十張紅木桌椅端正擺放各處,顯得典雅之極。
儒生學子們正把酒言歡,此時看見有賤籍人進入酒坊,便開始了陣陣嘲諷,“今日不祥,與賤籍同屋,恐會黴運纏身??!”說罷一儒生起身便走出酒坊。
“真是晦氣,我等身份,豈能與賤籍和蠻夫共處一室?”接著三三兩兩的儒生也相繼起身離開。
聽見衆人的嘲諷,安自在早已習慣,顯得豪不在意,徑直走向邋遢劍客身旁躬身行禮道:“感謝先生前日的相救之恩,小子無以爲報,特地來此向先生表示感激之情?!?
邋遢劍客看了眼安自在,頷首微笑道:“也不是不可報?!?
聽到此話,安自在心裡一沉,隨即也就釋然,暗自感嘆:果然啊,這世道,哪有什麼平白無故的恩惠。算了,且聽他要什麼回報,如果能償還一次還完也好,以後就互不相欠。想是這麼想可嘴上卻說道:“還請先生明言?!?
邋遢劍客指了指鄰桌的幾名儒生小聲說道:“在你沒來之前剛纔那幾人也嘲諷我了,嘴太毒了,聽的我心裡特憋屈,你能否替我教訓他們一頓?”
“??!”安自在目瞪口呆,半晌都沒回過神。
在雍和,只有儒生欺辱賤籍的,從沒有賤籍敢教訓儒生。一是:侮辱儒生,輕則仗罰一百,不死也殘廢。重則連坐入獄牽連家人。 二是:但凡成爲儒生便自有正氣護體,凡人與普通妖獸都無法傷害分毫。
看著安自在一臉爲難,邋遢劍客心中卻有些惱怒:就幾個酸儒生,有什麼好害怕的,這小子到底姓不姓安??!於是一臉嚴肅繼續開口道:“若你能幫我去教訓他們,我就助你脫離賤籍,你覺得如何?”
矗立當場的安自在心裡卻更加疑惑:這他娘是報恩嗎?明明就是想讓我死嘛,我倒是不怕,早就想揍儒生了,可我入獄了連累母親和小朵可咋辦?
正當安自在想如何拒絕時,一聲哭泣聲傳入酒坊。
“嗚嗚嗚,哥哥?!?
“小朵”,安自在暗叫不好,顧不得其他,轉身快步向酒坊外面跑去。
剛到門口,就看見呂小朵一隻手捂面哭泣,另一隻手正試圖遮住已經被撕破的衣服,只見肩膀處已被撕下一片,露出潔白帶有抓痕的肩膀。
周圍的人羣中,大多數儒生兩眼放光,毫無避諱的盯著眼前春光嬉笑,那些平民們站在一旁指著呂小朵議論紛紛,而身穿粗布麻衣的賤籍們,卻躲的遠遠的,生怕會惹禍上身。
看見安自在,呂小朵的哭聲更加委屈,豆大的淚珠順著臉頰緩緩滴落。
此時的安自在雙眼通紅,一手攬過呂小朵,全身緊繃顫顫發抖。
“喲,原來是我們的安賭神啊。”一聲嘲諷的聲音響起,說話的正是讓安自在一夜成名的趙家儒生趙佑。
趙佑居高臨下滿臉不屑看著安自在:“我說安賭神,早就聽說你妹妹長相絕美,沒想到竟是真的?!壁w佑邊說著,邊繼續圍著呂小朵上下打量,嘴裡更是嘖嘖不已:“這皮膚,嘖嘖夠滑的,我正好最近缺一個侍寢婢女,今天便宜你小子了,稍後把你妹妹送入趙府,你欠的賭帳就一併抵了,夠仗義了吧,哈哈哈。”
聽見這話,安自在氣的渾身發抖,正想衝上前去理論,衣角卻被小朵死死抓住。呂小朵眼含熱淚對著安自在拼命搖頭,小聲哽咽道:“哥哥,我沒事,我們走吧,阿母年齡大了,我們不要惹麻煩。”
聽見小朵提起母親,正欲衝上前的安自在身子猛然一頓,瞬間冷靜了下來,拉起呂小朵的手就要離開。
“想走?”趙佑伸手攔住安自在戲虐的說:“我好像聽說你們的母親,雖半老徐娘,但仍舊風韻猶存啊?!?
“趙佑”聽到此話,一股怒火直衝腦海,安自在雙眼充血,低吼一聲,不受控制般揮拳向趙佑打去。
在安自在心裡,母親和妹妹是他的逆鱗,無論怎麼欺辱自己,自己都能忍受,但誰要欺辱她們,無論是誰他都敢與對方拼命,不死不休。
本以爲這一拳無法傷到有正氣護體的趙佑,可沒想到一拳下去,趙佑就被輕易打倒在地。安自在只是稍稍發愣後不再多想,擡腳就連踹數腳。
倒地後的趙佑口鼻鮮血直流,兩顆門牙脫落,一臉的不可置信,驚恐道:“你,你居然能打到我?”
話音未落,迎接他的又是一陣拳打腳踢。
良久,場中只剩下趙佑的哀號聲,而周圍的人們呆愣當場,沒人敢相信一個賤籍居然能毆打儒生。
就在這時,漫天雪花忽然飄落,落入這塵世間的灰濁之上,彷彿上天想用純淨的白雪來掩蓋這世間的污濁。
“吼。。。。。?!彪S著一聲長嘶響起,安自在仰頭咆哮,彷佛是要將這世間黑暗的枷鎖撕破。
這一聲長嘶發泄著安自在這二十年隱藏在心底的那份委屈,不甘與憤怒。
他委屈,就因爲自己身爲賤籍,就不配與人講理。
他不甘,就因爲自己身爲賤籍,就連吃口飽飯的資格都不能有。
他憤怒,就因爲自己身爲賤籍,被他人欺辱就是天經地義。
這一刻,他彷佛撕破了心裡的枷鎖,沒有後怕,沒有後悔,只有來自內心的輕鬆。
這一刻,他彷彿明白了,一味地忍讓,屈服,只會讓這世道更加不公。同時他不知道的是他已經悄然在內心深處爲自己種下一?!胺N子”。
這時邋遢劍客的聲音突然在安自在耳中響起:“很好,很好。記住,回去告訴你的母親,雪落雍和,大災將至。儘快離去吧,是時候去你該去的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