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送君霎時之間渾身緊繃，瞳孔一縮，背後幾乎是汗毛倒豎。

這裡可是劍閣！

是他的地盤，他每時每刻都以神識籠罩著整個劍閣上下，理論上任何風吹草動，都躲不過他的感知。

但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而且還是最嚴密把控的劍閣禁地當中，竟然就這樣突然冒出來了一個人！

這樣的情況，只有兩種可能。

第一，他中了幻術。

但寧送君可不是武者，他是神道修士。

一個貨真價實的二品神道修士，想要在他自己的地盤上，給他製造幻覺，除非對方的神道修爲超過他一個大境界，纔有可能做到。

然而，既然對方的修爲都已經超過他一個大境界了，又何必再給他製造幻覺？

簡直是脫褲子放屁，多此一舉。

因此，就可以直接快進到第二種可能性，那就是這青裙女子的修爲，遠超於他！

寧送君面色冷峻，此刻手已經按在了自己的“連星”劍上，隨時準備出劍，然而這一次，卻是他此生爲數不多，並沒有把握能夠殺死對手的時刻之一。

畢竟能在劍閣，直接在他眼皮子底下悄無聲息出現的傢伙。

他已經不敢揣測其修爲幾何了……

更重要的是，這青裙女子是誰？

寧送君心念電轉，又注意到了一些細節，這女子並非是從外面進來，而是從禁地當中出來的。

衆所周知，劍閣禁地，實際上，便是祖師爺當年所留下來的一道無上劍意。

這劍意過於鋒利和強大，將其列爲禁地，是爲了保護門下弟子。

寧送君自身，當年也是從禁地當中領悟出了最初的劍道。

但後來，他走上了自己的道路，便沒有再去強行領悟祖師爺的劍意，不過他依舊常常在面對這劍意時，產生望洋興嘆之感。

最接近一品的幾個人當中，劍閣祖師爺也是其中翹楚。

就連應白首，也曾經說過，自己不如祖師爺。

他甚至一度困惑過，以這無上劍意的強大，可以管中窺豹，得以一見祖師爺的實力。

有這般實力，按道理，是不應該因爲渡過“大道劫”失敗而隕落的。

然而劍閣代代相傳，都說祖師爺已死，甚至連遺體都未曾找到。

也想不出祖師爺有什麼理由假死，自然便只能感嘆命運無常了。

而現在，見到那青裙女子從禁走出，寧送君忽地心中一動，臉色也凝重了起來。

尤其是，當他感知到那青裙女子，竟然沒有遭受到禁地的劍意攻擊！

禁地之所以是禁地，就是因爲除了當中一塊開闢出來的意境之外，都是不安全的。

那劍意鋒銳，遇到萬事萬物，皆是一意兩斷。

然而此刻，劍意碰到那青裙女子之後，卻無比安靜溫順，好似寧送君往日所感受到的鋒銳無匹是假的一樣。

在排除一切不可能之後，剩下的唯一可能性，再離譜，那也是真相——

寧送君心裡冒出了一個不可思議的念頭。

這青裙女子……該不會是祖師爺吧？

雖然劍閣裡面掛著的祖師爺畫像，也是個鬚髮皆白的糟老頭子，但各種文獻當中記載著的祖師爺，卻往往有謬誤之處。

但不管如何，也只是寧送君心裡的一個猜測。

因著這一個念頭，寧送君緊握著劍柄的手並沒有直接拔劍，而是立刻上前，攔在那青裙女子的身前，沉聲問道：

“這位前輩，爲何出現在我劍閣禁地之中？”

倘若對方出手，或是身份不對勁，他便會立即出劍。

雖然寧送君知道，以自己的實力，恐怕八成不是對方的對手，但這裡是劍閣，他不會容許任何人，對劍閣上下不利。

哪怕拼盡全力，也必須要將對方攔住。

施清光漂浮在半空當中，擡眸看向了眼前的劍客。

那雙眼睛如星空般浩瀚，又如黃泉般深邃，就如同她本身氣質給人的感覺，幽遠而靜謐。

倘若顧芳塵在這裡，必定一眼就看出來，這祖師奶和之前追著自己不放的神魂之間的巨大區別。

那陰魂不散的祖師奶神魂，雖然外表和這個一模一樣，但是眼中是無神的。

像是缺少了心智組件的機器人，只會遵循本能行事，因此看上去呆呆的，如同呆呆獸一樣可以被顧芳塵隨意戲耍算計。

但這個祖師奶，眼神便完全不一樣了。

換而言之，要是顧芳塵在這裡，他一定能明白一件事——

丸辣，祖師奶本體出來了！

施清光看了寧送君一眼，輕啓朱脣，淡淡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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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千年時光輪轉，如今劍閣弟子，倒是還不錯?！?

說罷，她擡起手，併爲劍指，向前輕輕一劃。

“嗤——”

無形的劍意以難以想象的速度，劃過了寧送君的耳邊，他的身後，傳來轟然巨響。

寧送君這才反應過來，猛地轉過頭去。

卻見到劍閣兩座連著的山峰已經被平滑地一分爲二，向兩邊倒去，而劍閣之外，千丈的洞龍湖水亦循著那筆直痕跡，向兩邊分開，形成了一條筆直的溝壑。

巨大的水波傾覆湖泊，引得岸邊船家驚呼。

當年寧送君全力施爲，一樣可以劃陸爲舟，但如今，不過是施清光隨手一劃而已！

寧送君額頭冒出了冷汗，但同時，心裡也確定了答案。

這青裙女子，恐怕就是那傳說當中的劍閣“祖師爺”！

只因這一指之中，所蘊含的劍意，與那劍閣禁地留存下來的，一模一樣！

“你攔不住我?！?

施清光語氣平淡：

“讓開?！?

寧送君心知肚明，她若是真的要動手，剛纔整個劍閣恐怕都已經一分爲二了。

但是偏偏，雖然看起來威力巨大，那一道劍意，卻沒有傷及分毫生靈性命。

就連那山峰之上的鳥雀，都無一死亡。

這劍意之強是一方面，而更可怕的，卻是這份控制力。

換個角度來看，也可以說明，這青裙女子的確沒有什麼惡意。

寧送君鬆開了劍柄，雙手抱拳行禮，沉聲道：

“斗膽敢問前輩，此去是所爲何事？劍閣或許亦能幫助一二?！?

施清光瞥了他一眼：

“我的劍被人偷了，自然要找回來。”

“你是他的舅舅，只怕到時候要幫他，我有言在先，勿行無謂之事。”

寧送君心中一凜。

立刻就想起來，顧芳塵當初從禁地當中一出來，就取出了那【七十二峰參天劍】，原來竟然是祖師爺……不對，祖師奶的劍！

他連忙解釋道：

“祖師誤會，當日劍閣被人設局圍困，顧芳塵是爲了替劍閣解圍，纔不得已以此劍震懾宵小，還望祖師見諒。”

“不得已？”施清光冷笑一聲，不置可否。

取劍是不得已，那褻瀆她的屍身，脫光她的衣衫也是不得已？

將她放出去的一縷神魂耍得團團轉也是不得已？

強佔劍靈，乃至以肉身煉化劍身，也是不得已？

若非如此，她怎麼會逼不得已，只能強行甦醒過來，但多年壓制的修爲也功虧一簣，再過不久，“大道劫”就要再度降臨。

那“大道”吞噬心智，當年她就是因爲察覺危險，才以死遁逃脫了“大道”的感知，等待時機，將自身的因果存在徹底抹去，才能得以徹底解脫。

但沒想到如今，那不知死活的小賊，偷了她的劍，還不願意還給她。

她若是不將那劍收回來，她便又要再度被“大道”注視。

只不過這種事情，她自然是不可能對著劍閣小輩說的。

“看在他與劍閣淵源的份上，我留他一命，至於其他，無復多言！”

施清光冷聲說罷，便直接消失在了原地。

寧送君意圖感知，卻發現不過眨眼之間，施清光已經離開了劍閣範圍，甚至很快，就離開了西南四道的範圍。

他安撫了因爲方纔大動靜趕來的弟子，長嘆一聲。

這臭小子，到底招惹了些什麼神仙啊？

舅舅也是盡力了，剩下的，只能靠他自己了……

……

“等那海淵裂隙打開了，我再讓那蘇娜迦以龍魂附體的狀態，再翻閱一次【螺書】，應當就能知道，我自己究竟是什麼來歷了?！?

顧芳塵手上不老實，害得國師大人抖了抖，眼尾的緋紅愈發鮮豔。

她三品左右的肉身，自然是招架不住顧芳塵經過“煉魔法”幾輪煉化的強悍肉身，很快就敗下陣來。

尤其是顧芳塵這一次硬要復刻一遍那元紅帕子，用了些歪門邪道，國師大人被糟蹋得不行，此刻癱軟在顧芳塵懷裡，全身仍是酥麻的狀態。

許負大腦放空了一瞬，而後纔回過神來，咬了咬脣，道：

“嗯……無論如何，我全力助你便是了?！?

“那謝謙想要的‘萬古同天’，絕不可能實現?！?

兩人穿戴齊整之後，顧芳塵柔聲道：

“在我回來之前，一切還要仰仗國師大人了?！?

許負點了點頭，正調整回到正事狀態，卻見顧芳塵反手就將那條染了些許紅色的帕子給收了起來。

許負霎時間又回想起了方纔被顧芳塵給歪門邪道的畫面，正欲佯裝生氣，顧芳塵回過頭來，一本正經地道：

“若是我一去不回，可就指著這兩條帕子想念國師大人了，說不準還能與我同葬一處。”

他說得輕鬆，許負卻是心裡一揪。

小賊嘴上說得不正經，但兩人都心知肚明，接下來，的確便是九死一生。

許負算不到顧芳塵的未來，如今也只有在這力所能及的地方盡力了。

萬一小賊真的死了，恐怕連輪迴都不入，他還能帶著兩條帕子同生共死，而自己又該有什麼念想？

許負沉默下來，而後板著臉，道：

“你低下頭來?！?

顧芳塵愣了愣，他本來還想著再逗逗國師大人，沒想到國師大人居然沒生氣，讓他有些好奇，國師大人想做什麼。

於是他聽話低下頭來，許負把心一橫，主動仰起頭，吻住了顧芳塵的嘴脣，不過一觸即分，便飛速轉過了身，假裝若無其事一般。

顧芳塵挑了挑眉，這回是真的意料之外了。

如此傲嬌的國師大人，居然願意主動親他一口，雖然只有這麼一口，但是代表著的可是許負的態度轉變啊。

顧芳塵果斷追擊，將許負給掰了過來，目光灼灼：

“國師大人，剛纔這是什麼意思？”

許負冷著臉，抿了抿嘴脣：

“明知故問?！?

“我可一點都不知道，國師又未曾與我說過什麼話，哪裡來的明知故問？”

顧芳塵窮追猛打，眨了眨眼睛，也開始了裝傻。

許負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出，終於是看著目光十分執著的顧芳塵，無奈地笑了，輕聲道：

“正如你曾說過的那般……你心悅於我，我亦心悅於你。”

國師大人很少笑，甚至可以說幾乎是不笑的清冷性子。

往日裡最多便是冷笑，只叫人看了心驚肉跳，膽寒神顫。

但此刻，她那張清冷無雙的面孔上，露出瞭如此自然而柔和的笑靨，便宛如月夜幽曇頃刻綻放的剎那芳華，令顧芳塵也怔愣了片刻。

隨即，他亦情難自禁，緊握住許負的雙手。

許負輕哼一聲：

“拿兩條帕子做念想，虧你想得出來，將來被人挖出來，我可不想和你一起丟人?！?

她語氣柔和下來：

“我拿這兩樣東西來換?！?

一個吻，一句話。

便是國師大人袒露心扉的全部了。

以許負的性子，這樣的舉動，便已經是最熱烈的告白了。

顧芳塵感覺要是如今好感度能具象化，估計是得頂到底了，他心滿意足。

……

三日後。

海底那龍骨之上，已經覆蓋住了半透明的一條金色真龍，呼吸之間，毛髮和龍鬚飄動，宛如仍舊活著一般。

但實際上，這不過只是真龍殘魂而已。

蘇娜迦深吸一口氣，等到最終的大陣完成瞬間，她以祭刀劃破手掌，鮮血涌出，落到了那真龍殘魂的眉心，形成了一枚血色鱗片。

她高聲道：

“偉大的龍神啊，請您在‘天神’的呼喚之中醒來！”

這句話並非必要步驟，單純是顧芳塵爲了給自己製造“香火”，硬加進去給自己貼金的。

他要將這龍神喚魂的神蹟，歸功於自身。

隨著蘇娜迦的呼喚，那金龍睜開眼睛，長嘯一聲，從海中飛出，盤旋了幾圈之後，體型縮小，落到了蘇娜迦的身上，盤在了她的手臂上。

底下鮫人們狂熱地歡呼雀躍。

而那真龍遺骸，也在瞬間，化作了飛灰，飄散在了空中。

“轟隆！”

海淵裂隙一聲巨響，向兩邊裂開來，下方巖漿之中，黃泉水猛地向外涌出。

九幽，降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