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中瀰漫著濃重的血腥味,祝清宵用僅有的力氣坐起身,睜開疲憊的雙眼,擡頭過盡天空暗雲(yún)。他眼中佈滿血絲,像是掙扎又像是解脫,他明白,自己已經(jīng)走到了盡頭,不管今日之後,祝氏家族如何模樣,他都已經(jīng)管不著了。
想到這裡,他的嘴角扯了扯,笑意上涌,可惜還沒出聲就被自己喉嚨裡衝出的鮮血嗆了下,他開始劇烈的咳嗽,等到力氣耗盡,他又不得不仰躺在地,側(cè)頭一看,衣襟上又添了無數(shù)新的血污。
他是不甚在意的,由著泥土與血跡浸滿全身,只是右手在自己的懷中摸索了一下,拿出一枚玉佩狀的東西,捏在手心,此時,他似乎安心了許多,緩慢地閉上眼睛,不知在想念著什麼。
又不知過了多久,馬蹄聲來了。
一身墨綠色衣袍的男人疾馳而至,口中不斷焦急的重複著:“阿盞!阿盞!”
終於在這片廢墟狀的地方,他找到了那抹白衣,只是早已經(jīng)不是他記憶中的白。
沈亭漣差不多是摔下馬的,也顧不上摔落時的疼痛,他踉蹌行至狼狽一身的祝清宵身前。
一開始是拍拍他的臉,來自指尖的冰冷在向沈亭漣訴說現(xiàn)實(shí)的殘忍,沈亭漣又忙把他抱在懷中,一手搭脈,一手輕輕拂去他臉上的污塵。
也就是一會兒的功夫,似乎已經(jīng)有了結(jié)果,他僵硬的手臂重重擡起,懊悔的捶著自己的胸膛,眼淚自眼眶而出,恍惚間竟是流了滿面,之後捧起祝清宵的臉,又是一遍一遍的喊著“阿盞”。
常言道,腸肚寸斷乃人之最痛,誰知面前人的消逝卻甚之百倍、千倍。
月夜沉醉,地上泥濘不堪,沈亭漣愣了很久,之後乾脆躺在祝清宵邊上,就像幼時夏夜乘涼時一般,他把祝清宵的頭靠著自己的胸膛,自己就這麼靜靜的呆著,似乎在享受著與面前人最後的時光。
突然,沈亭漣在身邊的淤泥裡摸索了一會兒,擡手拿起一柄污糟的長劍,也就在擡劍的瞬間,他猛地將那劍刺進(jìn)了自己的腹部。
再次醒來已經(jīng)是白日,陽光刺破窗,落到了沈亭漣的臉頰上,一陣暈眩的感覺襲來,他猛地睜開了雙眼,分辨出眼前是熟悉的牀榻。
“公子?公子你醒了?”牀榻前站著一個身穿黑衣的少年,見他醒來,立刻端來一碗水。
聽到聲音,沈亭漣下意識的道:“子霍?阿盞呢?阿盞呢!”
說罷,就要起身去尋,少年急忙放下水碗,扶住沈亭漣,有些哽咽道:“公子放心...我已經(jīng)將祝公子的...送回他的墨軒了,棺木也已經(jīng)備好,在祠堂了...”
“祠堂...”這個詞又把沈亭漣拉回現(xiàn)實(shí),眼神黯淡了下去,他把祝清宵攬在懷中時,那種冷冰冰的感覺還未消散,這果然不是夢。他又瞟了眼自己的下腹部,懊悔沒有刺得再深點(diǎn),直接追著阿盞而去。
可是他神情微愣,又定住視線,發(fā)現(xiàn)自己的下腹部甚至連無包紮痕跡都沒有,用手摸了摸,也沒有痛感,他才發(fā)現(xiàn)不對勁,急道:“怎麼回事?”
沈子霍不明所以,輕輕附和道:“公子怎麼了?”
“我的傷口呢!”沈亭漣說的焦急,邊說邊把自己的褻衣散亂的撕開。
沈子霍趕忙扶住他,突然又想起了什麼,回身拿來兩件東西,擺了沈亭漣身前,接著道,“這兩件是祝公子的遺物,我發(fā)現(xiàn)你們的時候,這把劍就握在公子你的手裡。”
擺在眼前的是一枚玉佩和一柄寶劍。
沈亭漣一眼望去,便明白了些事情。
這寶劍名爲(wèi)千骰,是祝清宵的佩劍,聽說是殊餘北荒山上的神石所鑄,當(dāng)初祝清宵的母親邀匠人練劍,那麼大塊石頭,攏共就煉了兩把,一把名爲(wèi)‘入譴’,一把就是‘千骰’,且千骰爲(wèi)主,入譴爲(wèi)輔。
當(dāng)年祝清宵的母親爲(wèi)酬謝鑄劍師,把入譴送給了鑄劍師,千骰便給了祝清宵。
千骰是柄頂好的劍,沈亭漣常見祝清宵帶著它,刀鋒犀利,刃薄如紙,削鐵如泥,上能斬天地星雲(yún),下能斬鬼神妖魔,唯一不能斬的便是,凡人。
沈亭漣見到千骰的瞬間,便懂了自己爲(wèi)何沒有得償所願隨阿盞而去,準(zhǔn)是那時恍惚間,他摸索武器時錯把千骰當(dāng)成了普通刀劍,這才求死不得。
不得不說,萬念俱灰,不過此時罷了。
眼神黯淡到了極點(diǎn),沈亭漣想起身,但經(jīng)過方纔的折騰,本就僵硬的身軀已經(jīng)連支撐的力氣都沒有了,沈子霍適時的將他扶躺在牀榻上,後又靜靜地退守回門邊,望著躺牀上那人空洞失望的眸子,內(nèi)心也是一陣苦痛。
“你們聽說了嗎?流央莊又出白事了,太邪門,三年已經(jīng)死了四個莊主了。”
“聽說了聽說了,眼見那季坊街上的紙灰都快一尺厚了。”
“依我看,是遭了報應(yīng)。”
“可不是嘛,明日白事一過,那流央莊祝氏一族便真的無人了。”
“可昨日入夜,我在街上打更,聽見流央莊中吹打著哀曲,還時不時傳出聲嘶力竭的呼喊聲,聲色淒厲,嚇得我有多遠(yuǎn)就跑了多遠(yuǎn)。按理說這最後一位莊主都死了,連個綿延後嗣的人都未留下,不知是人是鬼還留在那流央莊裡操辦喪事。”
“沈氏二公子唄,聽聞沈氏二公子與那死了的祝氏莊主歷來交好,如今流央莊空了,全是沈氏的人在忙裡忙外。”
廊下悶熱,幾個布衣農(nóng)夫扇著蒲扇,閒聊起昨日在流央莊外的見聞。
“這沈二公子也不知中了什麼邪,祝氏是何人啊,也敢?guī)退侠磲崾拢慌聢髴?yīng)嗎?”
說罷,一位稍胖些的農(nóng)夫也搖頭感嘆道:“冤孽啊,咱姝餘城裡攏共六位仙莊莊主,一夜間,四位都被祝氏那位莊主滅了滿門,唯獨(dú)留了沈氏,可見他們兩族之間關(guān)係匪淺。”
旁邊人也搭腔道:“如今祝氏也遭報應(yīng)絕了後,殊餘城裡只剩下了沈氏的故華莊,以後如有妖邪作惡,只怕故華莊一門也力不從心啊。”
“以後的日子可不好過了。”
幾年前,流央莊也曾風(fēng)光無兩,那時的殊餘有六座仙莊,黎氏、姑蘇氏、武氏、白氏、沈氏、祝氏六大家族各管一莊。所謂仙莊,顧名思義,鎮(zhèn)魂除妖之所在。民間遇妖邪,可往六處仙莊尋莊主除之。
幾人七嘴八舌討論著,絲毫沒注意身邊多了一位客商打扮的男子,那男子一直未插話,只默默地聽著,直至聽到‘故華莊’三字,眉心略有所動,往這邊挪了挪,出聲發(fā)問道:“請問,兄臺們口中的流央莊莊主可是祝清宵?若是,那恐怕是誤會,那人實(shí)在不像是會殺人滿門的十惡不赦之人。”
剛纔還在侃侃而談的農(nóng)夫紛紛看向眼前的男人,見他打扮是外來客,眼中透露出些微疑惑,但男人的眼神十分真誠,其中一個五大三粗的胖農(nóng)夫還是耐心解釋道:“沒錯,流央莊莊主正是祝氏名清宵,小字菩提盞。至於他的生前事,兄臺是外地人有所不知,聽說因祝氏五年前違了天道,才通通落得個不得好死的下場。也就在五年前,祝氏的老莊主亡故,這五年間,新莊主前前後後換了三位,每一位都死得十分悽慘。這不就在兩個月前,祝清宵不知怎的得了失心瘋,滅了除沈氏外的其他幾個仙莊,可也就在昨日,他也死在了自己莊中。”
男人聽罷也是一愣,輕咳了一聲,像是掩飾什麼,聲音十分清亮道:“還有這等事?那他因何得了失心瘋?死因又爲(wèi)何?”
客商不緊不慢的發(fā)問,倒讓這幾個農(nóng)夫稍減不安,但還是猶猶豫豫,似是不願多提,又似是不知其中原委,那個看上去最樸實(shí)的胖農(nóng)夫都沒有接話,而是擺了擺手,搖著頭。
另一個身形魁梧的農(nóng)夫看了看四周,支支吾吾說道:“總之蹊蹺得緊,明日便是那莊主出喪之日,如無必要,明日最好別靠近季坊街,免得一併受累。”
要說起天不假年、離經(jīng)叛道一類,姝餘的老百姓首先想到的便是流央莊祝氏,最後落得個人丁凋零的下場,也算是報應(yīng)不爽。
但孟齋對這些言辭向來是一笑置之。
他此次扮成客商模樣,重回殊餘,在城南也聽得衆(zhòng)人議論殊餘城中的仙門軼事,人人都要說一嘴:“流央莊罪有應(yīng)得。”
他通常都是聽聽便離開了。
可如今到了流央莊外,衆(zhòng)人口中皆是如此說辭,不禁讓孟齋有些心中懨懨,直覺得世間悠悠衆(zhòng)口,不過落井下石與人心不古罷了。
奈何午前他纔去過了故華莊,並未見到自己想尋之人,這纔來到流央莊碰碰運(yùn)氣。
沒想到,一到此,便見滿面帆白。
人的心思有時候偏頗得緊,即使見得多了,心道習(xí)以爲(wèi)常,可是一旦身臨其境,又耐不住寫有故人名的喪白直戳內(nèi)心的薄涼。
菩提盞沒了,我終究是來晚了。孟齋道。
人間輪迴千百遍,不知後生落誰身。
孟齋還是尋了一處河邊,架起一團(tuán)小火焰,扔進(jìn)去幾張散碎紙錢,權(quán)當(dāng)爲(wèi)今世的故人留下他的薄念。
只是小河潺潺,流水茵茵,孟齋打量著眼前的小火焰,直覺心痛悲愴,輕嘆了口氣,對著不知名的遠(yuǎn)方,口中喃喃:“阿盞,我知你心中苦,日後我定替你平了這積年怨恨,你且安心離去。”
流央莊內(nèi),嫿萱端著兩盤飯菜,不安得立在墨軒外,時不時的探著身子想從窗戶看看裡面的情形,奈何窗戶實(shí)在關(guān)得嚴(yán)實(shí),她只得俯耳貼近門縫處,聽了一會兒,裡面沒傳出一絲聲響,她實(shí)在心急,看了眼同樣在門口靜候著的沈子霍,那廝的臉上卻平靜的緊,這讓嫿萱漸顯怒意。
“你快開門讓我進(jìn)去吧,闋哥哥已經(jīng)兩天兩夜未進(jìn)水米,再如此下去,恐怕要追了那祝清宵去了。”
沈子霍聽到此話,面上毫無波瀾,目光依舊直愣地停留在門口位置,只低聲道:“公子吩咐了,誰都不能進(jìn)。”
“沈子霍!我不想聽你的廢話,你再不讓我進(jìn)去,我便闖了。”嫿萱眉眼一橫,如今看這情形,怕是沈子霍鐵了心不讓人進(jìn)墨軒,那便只能拼一把了。她想著,眼神瞬間凌厲起來,同時不忘把手中的飯菜放到一邊的椅子上,右手在腰間一摸,便摸出一張黃紙,左手朱字畫之,起捻,一氣呵成,那符紙瞬間便到了沈子霍的面門之前。
也就在一瞬之間,沈子霍拔出佩劍,右手一揮,將那道符紙臨空砍斷,接著猛地探身,佩劍直逼嫿萱的脖頸而去。
嫿萱趕忙後撤幾步,但終歸輕功差勁,手上畫符的動作還來不及反應(yīng),沈子霍的劍尖一偏,便抵在了她的肩膀上。
“我再說一遍,公子吩咐,誰都不能進(jìn)!”
“你!”打也打不過,嫿萱有些氣急敗壞,乾脆直接坐倒在地,一開始只是嗚嗚的發(fā)出哽咽聲,而後逐漸轉(zhuǎn)爲(wèi)大哭,一邊哭,一邊嘴裡還喊著:“闋哥哥,萱兒求求你,你就吃些飯食吧,萱兒擔(dān)心你...”
她哭的悲愴,但墨軒裡的人彷彿屋外哭鬧的嫿萱不存在一般,倚靠在屋角的書桌旁,盯著桌上的玉佩出神。
人的情緒是頂奇怪的東西,安靜時尤其覺得受過的傷痛徹心扉。就像現(xiàn)在,沈亭漣乍然一回想往時的自己,竟偷偷生了羨慕之意,那時那人還在自己的身邊,有血有肉,有情有義,而不是那勞什子的冥牌,冷冰冰,涼慼慼,半分都不似他。
沈亭漣伸手?jǐn)苛藬孔郎系袈涞能岳蚧ò辏粠灼_敗,枝上依舊花團(tuán)素簇,這盆茉莉放在阿盞的墨軒裡有四五年了,花開了又?jǐn)。瑪×擞珠_,年年歲歲不停,往時他還曾笑話過阿盞,說他像個姑娘似的,喜歡茉莉這種香氣至濃的俗物,而阿盞卻笑著對他說:“非也非也,香氣至濃才非池中之物。如果你見過了外面千篇一律的紅情綠意,聞得了那些平平春色的情意昭昭,便知我這濃烈茉莉纔是世間真絕色。”說罷還頓了頓,似是又想起了什麼,接著說道:“不過,我還真不想你去見識別人的柔情蜜意呢。”
彼時年少多情腸,沈亭漣聽了祝清宵的這一席話,愣是半宿沒睡著覺,思來想去,第二天也在自己的書房裡放了一盆茉莉。
這次又換祝清宵笑他:“我不過隨口一說,怎的阿闋真覺得茉莉絕色了?”言下之意,我不過信口胡謅,你真是單純得緊。
但沈亭漣不爲(wèi)所動,並沒有回他什麼,而是召來了莊裡的花匠,花了半個月時間把茉莉的種植方法養(yǎng)護(hù)方法等等學(xué)了個精通。
這些年,他書房的那株茉莉被他照顧得極好。
現(xiàn)下無人,一株小小的茉莉仍在沈亭漣的眼中搖曳,但終究人去心已空,這茉莉看著也是瘡白無比。
算一算時辰到了,沈亭漣把那枚玉佩小心收進(jìn)荷包裡,又動了動有些痠麻的腿,萬念皆過,唯有這身殘軀提醒自己,他凡命一條,有些事,不爭不搶也一輩子,有些事,拼死拼活得搏一次。
墨軒的門終於開了,沈子霍立在門前,見沈亭漣出來,立刻讓出了一條路,嫿萱也收了哭腔,一雙淚眼緊緊地盯著沈亭漣,生怕他窩在墨軒裡的時候,又添了什麼新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