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重疊在一棵樹上。舊枝葉團團如蓋,新條從其上引申。時光在樹上寫史,其他顏色還未讀畢,忽然看到當代。
先生陪我度過了初春,我們在上海待到夏日,近日戰況愈來愈嚴重了,報社時常有日軍轟炸的消息,父親的身體也越來越不好,次日半夜,我走出房門喝水時,看到他還伏案坐在桌上,整理文件,時不時傳來一兩聲咳嗽。
“父親...還沒睡?”我低聲問道。
他聽見我聲音,頓了一下回神:“小蘇啊,沒事,你快回去睡吧!”
我心裡突然一堵,看著他:”你是不是有什麼事瞞著我?”
父親拿著鋼筆的手忽然停下,沉默不言。
“哎!父親,從小到大我都跟你的步伐來,從不懈怠,除了嫁給那曹元,這些你也知道,如今日軍日常逼近上海附近轟炸,國軍也不作爲,想必這電商之路恐難進行下去吧”我語氣幽幽然“其實多數事情我都懂,你不必爲我抗下那麼多。”
“小蘇啊,咱們近日要離開上海了。”父親小心翼翼的說著,邊說邊看我神色,唯恐我接受不了。
“行,去哪?我房間裡還有幾箱金條,你當初說爲我留著的,如今能換就換了吧。”我極冷靜的說著。
“香港……”
“香港雖不是桃源避世之地,但也是個逃難之處,如今那些富商都以逃往那裡,我們拿的東西也不多,那裡自有人接應我們,我都說好了。”
父親極力掩飾自己的不安,可那拿鋼筆的手微微抖動,出賣了他的慌張。
“你也知道日軍近日都在上海附近轟炸,不知道再過幾天,就到這來了,我們還是先走爲妙,這兩天就準備吧。”
“知道了。”我打斷父親的憂思,“我只想問一下,是法國壟斷的電商產業,把電纜都收購了?”
父親猛的擡起頭來,昏暗的燈照在他臉上,勾勒出一條條細紋,應該有五十歲了吧!我忽的想到。
可他卻苦笑一聲低低的說著:“早知道就瞞不過你……我老了,或許,該去找你母親了。”
我默默聽著,轉頭回房,得知答案,我憂心仲仲的,一夜未眠。
第二日起,便開始整理資料,替父親操辦電纜餘事,連忙三天,才大致弄完。父親努力一輩子的積蓄,就這般潦草收場,我肯定心裡也難過,我幫不上什麼忙,卻只想讓它完整一些,讓父親好過一些。
第五日,我正對鏡描眉之跡,轟轟聽到幾聲巨響,連帶著鏡子都被震出裂縫,我心道不好。
果然下一瞬,蘭姨衝上樓來,連忙喚我。
“小蘇快走,東西都收拾好了,我們今日就走,日軍飛機開進上海了,在浦口那丟了兩枝炸彈,雖有餘震,但暫時還不會波及到我們這裡,有時間快走到車站。”蘭姨急著拉我,沒了平日裡的端莊。
浦口,我一下子掉入冰窯那般凝固,片刻失神後我立刻飛奔下樓,朝外跑去,表姐和曹元已在收拾東西,這回我沒空在和他們扯皮,浦口,先生就在那住著。
他應該不會有事的,不會的,我拼了命的奔向那個地方,可越靠近,走的越艱難。
路上大量廚窗的玻璃都被震破,街邊濃煙滾滾,大量人門拖家帶口的朝一個方向奔去,亂糟糟的一片,無一不是逃命的。
街邊還有人持槍搶劫,金銀珠寶散落一地,立刻有人飛撲上去,爭搶打鬥,這其中夾雜著哭聲,罵聲,警報聲,混亂至極。
這就是昔日繁華之地,這就是所謂風情萬種的上海灘。
在戰爭來臨之際,那些都是癡人說夢的話語。
人流大多向一個方向擁去,我卻是向浦口方向走的,人羣擠壓,推搡著,我寸步難行。
因爲唯有我是逆行,夾雜在這潮水般的人羣中,想往前擠卻邁不動腳,心裡的絕望一點一點放大,恐懼爬上人的大腦,此刻我才體會到自己究竟有多弱小,多無能爲力。
忽然,我看見一個身影朝我方向順流走來,我心下驚喜。
忙的奔向於他,站定,我急著拉著他往回走,邊走邊說:“先生沒事真是太好了,先生快和我走,我們離開上海,我這回可是頂著炸彈來找你的,這回可沒丟下你。”
可拉了他一把,他卻沒動,我回過頭來不解的看他:“先生?”他此刻一言不發,渾身都被陰鬱籠罩著,良久,他冰冷的手抓住我的手腕,一點一點把我的手從他身上拉下來,然後收回袖子裡道:“我不能和你走。”
我愣在原地。
“剛接到我師弟的電話,他說師傅病入膏骨,我得回去見他最後一面,然後按照梨園的規矩,接管它,成爲下一任班主。”他語氣很淡,彷彿說一件無關緊要的事情一般。剛認識他,他就是這般模樣,冷冷清清與人保持距離。
我忽然覺得荒唐,既荒唐又可笑:“先生...你...開什麼玩笑,不是被除名了嗎?你們這破園子怎麼還......出爾反耳。”我儘量讓自己語氣平緩,不被他發現慌張。
“其實只是規定,但有例外,師傅去世,要有下一任長徒弟繼承,無論他犯過什麼,都一律消除。”
我們站在人羣中央,被人羣擁的左右顛簸,我儘量穩住身形去思考他的話,可越思考,心裡越慌,也越亂。
我慌的急忙拉住他的袖子,手指顫抖,努力擠出一個微笑面對他:“呵...哈哈...先生...別鬧了,這個玩笑一點也不好笑,我們快走吧,不然下一個炸彈過來,可都要死在這裡了,我還想喝你熬的湯……我……我……還沒問你怎麼做。”說著說著,我竟哭了起來,淚水大顆大顆的掉落,模糊了視線,什麼都看不清,可我卻死死拉住他的袖子,這是我現在唯一的保障了。
“先生,別鬧行嗎?哈...你看,這裡很危險,北平更危險。”我一字一句道:“我,還有,還有...我...好多。”最後我哭著抽噎起來,一句完整的話也說不出來。
“我這回沒放手。”我盯著他,嗚咽的說出這句話。
“噢,你沒錯,錯的是我,這回是我先放的手!“他說完便抽回他的袖子,繼而冷眼看著我,他現在的模樣讓我陌生的害怕,我從來沒見過他這般樣子。
此時身邊翁翁一片,我彷彿失去聽覺一樣,看他的身影也異常凌亂,不會的,不會的,先生是不會這樣的。
“是我以前錯了,覺得我們身份有別也能在一起,現在我想清楚了,我還是更適合作回戲子,去別的地方是你們的事。”
“珍重,白小姐。”
他說罷便轉身向人海中走去,頭都不回。
我徹底慌了,這個時候他竟然說走就走,“程玖,你個王八蛋,你走了,我這輩子都不會原諒你的。”我朝著他的方向喊著。
轟,又是一聲炸響,我被震的跌倒在地上,忽的一個人扶了一下我,我驚喜擡起頭來
“先生,你不...”
“怎麼是你?”我止不住眼淚看向面前曹元,他此刻改了平日裡的賤樣,一臉火氣的看著我:“你跑什麼跑,你知不知道這有多亂?不要命了?”
我顧不上回答他的話,一直倔強的看著程玖離開的方向,我想去追,想立刻邁過去,可我不能,我還有父親跟表姐,心裡喊了千聲萬聲,卻也只能被曹元拉著往回走,看著和他的距離越來越遠,最後歸於人海茫茫,我眼淚再次掉了下來。
很久很久以前,我以爲愛情很簡單,兩個人在一起只要相互喜歡就好,兩人只要相愛,分開會很難。
但是我錯了,當愛情慘雜了權謀和算計,參雜了深仇與舊怨,血濃於水的親情成了橫在兩人面前跨不過的利刃。
她愛他。但她不能不孝,不能丟下她父親一人。
他愛她,但他不能不忠,不能背棄師門規定。
自古以來,從來都是忠孝難兩全,可悲,可悲!
我坐在去香港的火車,看著窗外的風景,天陰了,會有一場大雨的吧,這只是夏天而已,爲什麼我的心這般冰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