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口鎮(zhèn)鎮(zhèn)南門外金水橋邊那棵老槐樹又說話了，這個見證古鎮(zhèn)百年的“老人”，這個沉默了幾年的“老人”，說起話來滔滔不絕，如風(fēng)如影，如訴如泣。它一直從晚飯時分說到半夜。它的聲音蒼老悲切，就是一個悲慘的老人在訴說他痛苦的人生。
槐樹老人的聲音震撼著河口鎮(zhèn)每一個人的靈魂，這天晚上，整個河口鎮(zhèn)都籠罩在黑暗與恐慌之中。
這是一件怪事，而這件怪事近十年中發(fā)生過幾次。大家都清楚記得，老槐樹每次訴說，都會給河口鎮(zhèn)帶來重大性的變故。那是一九二八年，老槐樹就這麼說過一次話，過了不久，河口鎮(zhèn)十幾個漢子，在魯瞎子的帶領(lǐng)下，夥同一個外商，殺了河口鎮(zhèn)商會會長，分了地主的土地，沒收了商戶的錢財。過了四年，老槐樹又這麼說了一次，說話的第二天，商會會長的兒子，糾結(jié)保安團第一中隊隊長焦世雄，襲擊了蘇維埃，把魯瞎子等十幾個幹部綁著，押到金水河邊，在他們的身上澆了汽油，活活的燒死了他們。再過兩年，老槐樹說了第三次話，這次說話給河口鎮(zhèn)帶來了很大的災(zāi)難，紅三師在曲原縣的紫金山全軍覆沒。紅三師三千多人中，三分之一是河口鎮(zhèn)人。一時間，河口鎮(zhèn)陰霾蔽日，哭聲震天。河口鎮(zhèn)幾百婦女，一夜之間成爲(wèi)了寡婦。
老槐樹又叫了起來，河口鎮(zhèn)又要發(fā)生什麼重大事件呢？
膽大的人張開耳朵細聽，想聽聽這“老人家”到底說的是什麼。一些人聽後說，這是魯瞎子的聲音。魯瞎子告訴大家，不要怕，大家好好過日子；不要急，好日子在等著大家。又有一些人說，是曲河河神的聲音，河神說，要河口鎮(zhèn)民備牲豬一條，綿羊兩隻，公雞五個，燈油百斤，如不照辦，就要作怪。而最有權(quán)威的翻譯家就要算老舉人與老秀才了。兩個清末的文人，想到了一塊，他們說，這是老槐樹自己的聲音，老槐樹說：“青天已去，黃天當(dāng)亡，白雲(yún)悠悠，霞光四起。”大家不知這話是禍是福，非常誠懇的請問老舉人與老秀才，這老槐樹說的到底是什麼意思。兩位文人說，神仙說的話，凡人怎麼知道呢？
大家感慨的說：“真沒想到，老槐樹會說話，更沒想到，它“老人家”還能說出這麼深奧的話......”
老秀才到了該炫耀自己文才的時候了，聲音抑揚頓挫：“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神則靈......”老秀才還要繼續(xù)背下去，他不得不在大家輕薄的笑聲與鄙視的眼神中停住。老秀才慨嘆人世滄桑，傷感道：“真是落難的鳳凰不如雞呀！”
老秀才經(jīng)常這樣慨嘆，他慨嘆時運不濟，命運多舛。現(xiàn)在，他雖說穿著長衫，雖說戴著那個很小很存舊的老花眼鏡，雖說也蓄了一撮長鬚，雖說從他嘴裡吐出的都是一些高級語言，而在這些穿著粗布、腰繫汗巾的農(nóng)夫面前，老秀才不爲(wèi)高雅的形象與“之乎者也”的語言卻是他們的笑料，在穿著綢袍，手拄文明杖的名人面前，老秀才被視爲(wèi)這批文明之師的敗類。
老秀才的慨嘆不錯，他曾風(fēng)光一時，他十四歲就中了秀才，是通過正規(guī)三試而中的秀才，他沒有趁亂世出錢買通主考，也沒有顧請?zhí)婵紭屖郑膊皇怯伸都业莱湓６{粟入監(jiān)，年輕時的潘仁貴（老秀才）是個神童！考取秀才之日，河口鎮(zhèn)上上下下，老老少少讚歎不已，都說，河口鎮(zhèn)山清水秀，人傑地靈，又多出了一個文曲星了。
十六歲時，潘仁貴（老秀才）就到了縣衙任職，並得到縣令的重用，潘仁貴（老秀才）是風(fēng)光一時的。只因一九一一年，老朝氣數(shù)已盡，老秀才被人按著脖子，剪了辮子。不過，老秀才卻能適者生存，他逃過兵荒，做過勞役，現(xiàn)在，他大多的時間是與痞子阿四一道，他講講故事，說說小書，過著“逍遙自在”的生活。
老秀才也擠身於河口鎮(zhèn)衆(zhòng)名士之間，聚集在老舉人董識之的家裡。
“我前幾天連續(xù)夢見過樹神，‘老人家’鶴髮童顏，飄然若仙。”
“老人家就是神仙。”
“畫一個肖像。”
“要畫出神的風(fēng)采。”
“要畫出神的威風(fēng)。”
“搭一個臺子。”
“臺子要搭結(jié)實。”
“我提議，多殺一條豬，以示河口鎮(zhèn)百姓對樹神最大的虔誠。”
“我與阿旺有的就是力量，三幾百斤的豬，不在話下，也擡得飛跑。”
“擡祭品不能飛跑，要一步一步，腳踏實地。”
......
大家商討著，爲(wèi)了逢兇化吉，大家不遺餘力，羣策羣力。三個臭皮匠，抵個諸葛亮，更何況這是幾十個有學(xué)之士及腦袋瓜非常好使的人呢？
很快，大力士女屠戶丁一枝殺了一條豬。這女屠戶，殺豬很有一套，非常利落，三下五除二，就把一條肥豬剝得乾乾淨(jìng)淨(jìng)。丁一枝用刀尖把肥豬的腳裸剜了一個口子，把一根鐵桿送進去，抵向豬的各個關(guān)節(jié)。“啪”的一聲，丁一枝那肥碩的大手重拍了一下豬的腳裸，把豬腿提起，把嘴湊到被剜成“人”字形的口子，使勁的吹了起來。她兩邊面頰鼓起，好似塞進兩個鴨蛋，真是使出了生崽的力量。剃得雪白的兩百多斤的豬逐漸變大，它四腳張開，又可愛，又漂亮。阿坤與阿旺這兩個勤快的年輕人走了過來，他們把一根粗棍往豬的背上一放，利索的把豬綁在了棍子上。事畢，兩個年輕人右手握著棍子，瞻望前方，神態(tài)非常嚴肅，只等著老舉長叫了一聲：“起奠啦——”
隨著鑼鼓“咚咚”兩聲，阿坤與阿旺立即蹲下，把豬擡起。一長溜人素衣素服，跟著往鎮(zhèn)南開去。
老槐樹下已搭了一個臺子，大家把大小祭品恭放到臺子上。
董識之這時脫了官袍，穿上道服，手裡還拿著一把佛塵，在臺子旁邊轉(zhuǎn)了起來。他走一步，停半步，嘴裡唸唸有詞。
玄文妙典嘆無窮，印造讀育福不輕。真仙由此成聖道，孤魂籍以出幽冥，消災(zāi)散禍除惡愆，延壽益算納福星，神欽鬼佩邪魔畏，難逢難遇太上經(jīng)......
鎮(zhèn)南門的廣場上跪著幾百人，他們低聲默唸，求神樹保佑一鎮(zhèn)平安，保佑年年順利，歲歲清明。阿四也在膜拜的人羣當(dāng)中。阿四穿著一件黑色褂子，腳趿一雙布鞋。他今天的形象很不樂觀，他頭髮零亂，鬍鬚拉碴，褂子千窗百孔，一雙布鞋只有半截，十個腳趾就有五個傲出了鞋外。阿四今年二十五歲，他中等身材，相貌也能一般，只因他工作繁忙，沒時間打扮，臉像化子的臉，眼睛像猴子的眼睛。兩個眼球上下左右滾動，他在尋找潘家的二少奶奶，看這位仙女來了沒有。
旁邊的阿全對阿四道：“阿四，你也來了！”
“我怎麼不來呢？”阿四對阿全不敬的話感到不滿，他白了阿全一眼，“我也是河口鎮(zhèn)的人，有拜神祝福的權(quán)利，我也希望河口鎮(zhèn)百姓得到樹神的保佑。”
阿四說完，對阿全啐了一口，他向前爬去，等老秀才轉(zhuǎn)到他的身邊，便悄悄叫道：“潘叔！潘叔！”
老秀才聽到叫聲，低頭一看，是阿四。老秀才正做老舉人的幫手，在自我陶醉之中，根本不想理這個河口鎮(zhèn)最下等的人。他別過頭去，繼續(xù)跟走。
阿四又叫道：“潘叔，我回來了！我回來了呀！”聽阿四的口氣，好似在哪裡風(fēng)光回來似的，阿四見老秀才不想理他，他接著低聲叫道，“潘叔，你別走呀，我有話對你說。”
老秀才又轉(zhuǎn)到阿四的旁邊停了下來，他蹲在地上，問道：“你有什麼話要對我說？”
阿四悄悄的說：“今天，是在潘家祠堂吃大戶還是在董家祠堂吃大戶？”
老秀才聽了，立即顯出鄙夷的神色，低聲斥道：“阿四，你可知道，我們這是在打神祭，不是要打牙祭！年輕人，不想做事，就想吃喝，成不了氣候！”
阿四低聲說：“跟在老舉人的屁股裡，就認爲(wèi)自己也是舉人了，把老夥計都忘了！”
“你這樣的人，我真不願意與你爲(wèi)伍！”
“不願意與我爲(wèi)伍？”阿四冷笑了一聲，說，“恐怕過不了幾天，又求我?guī)阊亟制蛴懭ィ ?
老秀才瞪了阿四一眼，哼了一聲。他趕上前去，跟在了老舉人的後面，幫著吆喝，扔著冥幣。
祭樹神花了七八個小時，直到太陽快要西沉的時候才結(jié)束。主事人把肥豬剁了，在潘家祠堂擺了十幾大桌，祭奠幫忙的人聚在一起，喝了酒，吃了肉，直忙到天黑時分，大家纔打著飽嗝回家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