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應山不是什麼好去處。
奕縣地方誌上記載:“奕縣西去五百里有鬼山,山名蘇應,山勢高峻,其陽麓下有歌訣譚,生者招魂處也。其陰爲桃花溝,全石爲底,泉墜其下,鏗然如鳴佩環(huán),亡者安魂處也。”如此聽來,平添幾分可怖。
但不管山外的人做怎樣猜想,蘇應山裡的蝴蝶依舊過著自在的日子。蝴蝶們向來不問世事。她們成天飲露、賞花、起舞,運氣好的修成妖道,也有運氣不好的半路隕落。
鬼娘一直覺得自己運氣不錯。可以在這美麗的山裡不老不死。
也是在那漫長的歲月裡,鬼娘曾央相好的飛鳥給她講述山外的故事。說實話,她挺羨慕飛鳥的翅膀:強勁有力,足夠飛出大山。她雖然也有一對翅膀,但蝴蝶的翅膀終究稚嫩了些。
鬼娘來蘇應山六百七十九年,這六百七十九年裡,她從未飛出過蘇應山。
鬼娘棲居在一顆欒樹上。
她和這棵樹關係匪淺,想六百七十九年前,她還只是一枚蟲卵,木亦也還是一枚欒樹種子。他們一起藏在飛鳥溫暖的羽翼下,自遙遠的漠北,飄搖到江南,最終落居蘇應山。
就是這枚叫木亦的欒樹種子陪伴她度過最寂寞的修妖之路。更何況,若是沒有這枚樹種庇護,想必飛鳥早將她當做害蟲啄去吃了。那時候,木亦常說的話是:“鬼娘,你說,你欠了我多少情分?”
於是鬼娘就笑:“木亦,爲了你這份恩情,來年,我要給你釀最好的花蜜來!”
鬼娘知道木亦喜歡喝花蜜,尤其愛喝她釀的花蜜。每年花蜜釀成的時候,她總要絞盡腦汁,藏好花蜜,好讓木亦難找。
山中歲月靜好,鬼娘便覺得這樣的日子剛剛好。那時她還不知道蘇應山外也有美好的風景。
飛鳥不常來蘇應山。
但飛鳥一進山,總是會帶些山外人用的小玩意,木亦對這些小玩意不感興趣,也曾向飛鳥提出抗議。可惜木亦的所有拒絕都擋不住鬼娘對山外事物的喜歡。
鬼娘不止一次的問木亦:“這些東西真是精巧,爲什麼你不喜歡呢?”
“精不精巧與我何關?我又爲何要喜歡?”木亦悶頭喝花蜜,一副不想和鬼娘深談的模樣。
“木亦,你就是一截木頭,呆在這裡悶死你算啦!”鬼娘不滿他這麼敷衍的態(tài)度,乾脆不理他,而是跑去聽飛鳥講山外的故事。
飛鳥去過的地方多的連他自己都記不清,因此,他知道的故事,也多的數不清。
鬼娘聽多了故事,居然萌生了出山的念頭。
這回,第一個站出來反對鬼孃的居然不是木亦,而是飛鳥。
“你不是說山外有比蘇應山更美的景緻麼?如今又爲何不願讓我出山?難道這山外的風景是你家的不成?”鬼娘不明白飛鳥的意思,大聲的和他爭辯起來。
“比蘇應山更美的地方千千萬萬,但再沒有一個地方能像蘇應山這麼好了。”飛鳥支吾了半天,說不出什麼反對的理由,最後只好這樣說道。
但就這樣單薄的理由,怎麼能夠阻擋住鬼娘出山的決心呢?
鬼娘第一次離開蘇應山,正逢大雨。她不知道出山的路在哪裡,但是她心裡想著,要是看到比蘇應更美的景色,那一定就是山外了。
可惜,她走了很遠的路,也不曾走出蘇應山。
於是她非常傷心地哭泣。
朦朧中,聽到木亦溫柔自持的聲音:“你是一隻蝴蝶,不就應該生活在山裡嗎?爲什麼一定要去人世呢?”
“難道說因爲我是一隻蝴蝶,就活該一輩子呆在這裡嗎?我又不是一棵樹,要生在這座山裡,死在這座山裡。我有翅膀,當然可以飛得出去。”話音剛落,鬼娘就猛地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她倉促地低下頭,不敢去看木亦的神色。
木亦神情自若:“你若是決心離開這蘇應山,我也不想攔你。只是別忘了蘇應山是你的家。玩的累了,倦了,就要記得回來。我還等著來年春天,你給我釀的花蜜呢!”
木亦親自送走了鬼娘。
很多很多年以後,飛鳥問木亦是否後悔這個決定,木亦還是堅持說:“這有什麼好後悔的呢?”
飛鳥就想,到底是沒有什麼好後悔呢,還是後悔也沒什麼用處呢?
鬼娘出山後,遇到的第一個人叫長葛,他自稱是個獵戶。
長葛足夠幽默,正是因爲這份幽默,讓鬼娘覺得他可以信任。
他們一起結伴去了奕縣。
在蘇應山的時候,鬼娘就聽飛鳥說過,奕縣崇尚鬼神,每年都有大型祈神儀式。
鬼娘和長葛恰逢其會,正巧趕上了奕縣蝴蝶會。
奕縣蝴蝶會由來已久。
鬼娘問長葛蝴蝶會有什麼由來,長葛含糊著答不上來,只是說彷彿是有什麼蝴蝶仙子與凡間書生的愛情典故吧。
鬼娘便猜這所謂的蝴蝶仙子大概是蘇應山裡另一隻蝴蝶。於是暗自嘀咕:“看,飛到山外的蝴蝶可不止我一個!”
有時鬼娘也會想念木亦,於是,她用枯葉寫下這份思念,託沿途的信鳥帶回蘇應山。
她對木亦說,山外的風景好極了,人也好極了。同時,她也勸木亦一起來山外住。她自然聽說樹妖不可以離開生長的大山這種傳說,但她暗地裡猜測這種傳說不過就是個傳說罷了。
可木亦從不回信。
在山外待的日子久了,鬼娘便覺得,山裡與山外沒什麼區(qū)別。
一樣的天空,一樣的樹。唯一不同的,大概就是山裡有個懂她心思的木亦和會講故事的飛鳥吧。
木亦從不回鬼孃的信。
蘇應山本就寂寞,山裡雖然有許多蝴蝶,但到底不如鬼娘那般活潑。如此下去,飛鳥也倦怠起來,更不願來蘇應山了。
木亦安靜的彷彿鬼娘不曾離開,有時候飛鳥問他:“木亦,你那麼喜歡鬼娘,爲什麼還讓她走呢?”
木亦好半天不回話,他慢慢的數自己身上臥著的蝴蝶蛹。數著數著忽然露出悲傷的神色來。
“爲什麼不讓她走呢?”他說,“難道因爲我愛她,她就要留在這個沒有人煙的地方麼?”
“也許她也愛你呢?你不問問,就放她走,不是太懦弱了麼?”飛鳥不能理解木亦的想法。若是他愛上了哪一隻鳥,他一定會給她展示自己美麗的羽毛,向她求愛,與她交配。
“我問過。”木亦的聲音低沉。
他陪她在蘇應山這麼多年,每年鬼娘釀蜜時,他總是玩笑似的問上一句:“鬼娘,我們相愛不好麼?”
鬼娘也總是回答道:“你是樹,我是蝴蝶,我們一起釀蜜,就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
接著,鬼娘又說:“況且,樹妖不是不可以離開蘇應山麼?雖然這只是個傳說,但你不也不敢出山半步麼?而我,木亦,而我還要和我愛的那個人一起飛出蘇應山呢!”
他就明白,這是鬼孃的拒絕。
“你就不擔心她愛上山外的人,再也飛不會來了麼?”飛鳥不忍看好友悲傷的樣子,“要不,我去山外找找她?”
“我不是擔心,我是怕。”木亦半晌纔回答道,“如果我能離開蘇應山,就好了。”
飛鳥聞言,露出擔憂的神色:“木亦,你不能出山。”
“我在這山裡呆了六百七十九年,飛鳥,是在山裡做個茍且偷生的樹好,還是做個逍遙自在的妖好呢?”木亦不急不緩,“你不必擔心,我有分寸。”
然後的很長時間,沒有了鬼孃的翩躚起舞,木亦也不再遊蕩在山裡,四處尋找花蜜。
蘇應山一時沉寂下來。
都說山中無歲月,但木亦清晰的記得,自鬼娘離開已是三年,三年不過是多添幾道年輪的事。
木亦終於還是出了蘇應山。
他是樹,是註定無聲無息駐紮某地的土著,上天給予他與尋常妖物更爲優(yōu)越的修行天賦,但也同時將他牢牢束縛在大地上。
但有那麼一天,他接到鬼孃的信,鬼娘說她要成親了。與那個叫長葛的男子。
他不可以離開蘇應山,但這份不可以抵不了他對鬼孃的想念與歡喜。
穿上喜服的鬼娘真是漂亮,可惜以後便見不到了。木亦遺憾的想著。
他想見見她,就一眼也好。
可見了又能怎麼樣呢?那個人類可以帶她看盡山外風光,而他,卻不可以。
這是丹朱四百年來聽到的最爲平淡的故事,堪稱無聊。
“那麼,小蝴蝶,你爲什麼不入輪迴呢?”丹朱散散懶懶,問她。
“聽說聽夢人聽了我的故事,就可以幫我了卻前塵,那麼先生可否幫鬼娘問問木亦,這些年,他可好?”鬼娘不是不後悔離開蘇應山的。
若不離開蘇應山,也許就不會有那麼多遺憾。
她不愛長葛,但她又嚮往自由,她便許了長葛的要求,和他假成親。
若是木亦真愛自己,一定會來找自己。她這麼固執(zhí)的想著,也就這麼固執(zhí)的等待。只是她不能理解,樹妖是真的一生都不能離開生長的地方。於是,等到歲月枯竭,等到不想再等。
“他很好。在蘇應山,他會有更多蝴蝶陪伴。你放心輪迴去吧。”丹朱這麼說著。
他平靜的看著眼前明媚的少女幻化成灰。想起的卻是多年前,蘇應山的一場大火。聽說是有隻樹妖不顧天道規(guī)則,離開了蘇應山,引來天雷,偌大一顆欒樹就這麼燒成灰燼。
所以,看,蝴蝶一夢,也就是個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