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字叫扎依。
我的族人世代棲居在一座大山裡。族人自古靠山據險而居,所以,部落的先民便把村寨安扎在一處羣峰環抱的平壩。
這個壩上有條不大不小的河流穿寨而過,它有著一個很好聽的名字,叫孔雀河。所以我們的村寨又被稱作孔雀寨。
春天的孔雀河像一幅瑰麗的水彩畫,草長鶯飛,畫眉婉轉。河岸上,虹雉與鷓鴣逡巡,它豢養著鳥鳴、蟲唱,是矮杜鵑、藍雀花還有蕓香草的領地。
那年春暖花開時,我正沿著孔雀河的河岸一路採挖銀線草,鼻涕蟲從對岸風風火火跑了過來。
我的阿公,也就是我的爺爺,是寨上一名走腳的郎中。
聽他說,銀線草又叫鬼獨搖草,能祛溼散寒、散瘀解毒,所以每到春天我都會挖一些,風乾了儲存起來,留到秋冬當藥材給族人治病。
我不記得沿著孔雀河挖銀線草有幾年了,只依稀記得那年我十二歲。
在我們這裡,過了十二歲,就可以舉辦成人禮了。到了那一天,女孩兒們會脫去童裙,換上拖地的長裙,原先的獨辮也要梳成雙辮,並戴上繡花頭帕,掛上耳墜。
最爲緊要的是,從這一天開始,她們便可以自由自在地逛街、趕場、耍朋友、談戀愛了。
鼻涕蟲跟我一樣,都還是半大的孩子,他的名字叫吉覺·阿木,吉覺是他的姓氏,阿木是他的名字。因爲他小時候整日鼻涕不斷,所以便有了這個綽號。
鼻涕蟲跑近了,瞪大眼睛,大口大口喘著粗氣,說:“扎依,你快去看看吧,咱們寨上來了一個怪人!”
“奧。”我輕描淡寫,不去理他。
鼻涕蟲向來大驚小怪,每次他都小題大做,一些司空見慣的事情在他眼裡就像天下奇聞似的。
也難怪,孔雀河寨四面環山,就像一個與世隔絕、被上帝遺忘的地方,很少有外族人出入。
早些年間,這裡只有一條橫跨天壑的索道通往外面。到了近些年,寨上的村民才合力開鑿了第一條通往外面的小路。
這條山路開在懸崖峭壁之側,只有幾尺有餘,但卻成了族人窺探外面世界的“天眼”。當然也正是這個原因,寨上的人才會把其他地方的人造訪村寨當成奇聞異事。
鼻涕蟲跟在我身後,像只跟屁蟲一樣,他說那來者特別奇怪,留著白鬍須,身著青衫,揹著剪刀、菜刀等鐵具一路沿街叫賣。更爲奇怪的是當寨民前去買東西時,那來人卻說當下不收錢,可以賒給大家,還說兩個月內寨上一定會有怪事發生,到那時將有三隻眼的奇人現世,如果算得準了,再來討賬不遲。
鼻涕蟲講得眉飛色舞,我卻覺得純屬瞎扯。三隻眼的奇人?哼,哄鬼去吧!
我從小跟隨阿公浸染佛道之學,對人有靈魂還能接受,但三隻眼的奇人終究覺得是怪力亂神的說辭。
“真的。扎依,寨上的人都圍著看呢”,鼻涕蟲補充道:“還有,那人穿的衣服跟你阿公穿的一樣古怪。”
我一把將鼻涕蟲推開,衝他吼道:“你才古怪呢!你煩不煩?”
我對鼻涕蟲一直很兇,就像他一直對我很好一樣。
鼻涕蟲瞪圓了眼睛,張了張嘴,沒說出話來。他當然不知道我的無名火從何而來。
不錯,我的阿公是有些古怪。他有一大箱稀奇古怪的怪書,每天除了行醫就是泡在書堆裡。還有他和所有的族人穿的都不一樣,一天到晚、一年四季都會穿著一條灰色長衫,即使再熱的天也沒見他脫過。
而我和寨上的人穿的都是祖上傳下來的族服,鑲有花邊的刺繡衣裝,色彩繽紛,琳瑯滿目,霎是好看。
阿公是位倔老頭,言語不多,對我很嚴厲,但他很疼愛我。自打記事起,我就一直和他相依爲命。他教我識字、讀書、學醫,還給我講過許多許多稀奇古怪的故事,那些故事五花八門,天馬行空混似天方夜譚,但他從來沒跟我提起過父母的任何消息。
我只是聽鄰居隻言片語談起過,說阿公和我並不是本族後裔。在一個大雪紛紛的夜晚,阿公抱著我來到這個與世隔絕的村寨。
據說那是一場百年不遇的大雪,很多老人、孩子、牛羊都被大雪奪走了生命,這成爲了所有族人記憶中不可觸碰的傷痕。
唯一和阿公相同的是,我和他都很孤僻,不喜歡人多的地方,更不喜歡凡塵囂世。我覺得在這個寧靜的深山,在這個世外桃源的地方了卻此生,簡直太美了。
春天有響徹山谷的畫眉啼叫,夏天有魚歡蛙鳴的孔雀河,秋天有滿山滿樹的野果,冬天則有白雪皚皚的大地。我曾說過,一輩子都和阿公生活在這裡。
我揹著半簍銀線草回去的時候,遠遠地看到了鼻涕蟲口中的那名“怪人”,他是一位精神矍鑠的乾瘦老頭,白髮銀鬚,仙風道骨,腰間還彆著一個葫蘆,就像電視劇裡面的人物一樣。
不過他的衣著和阿公的著裝的確有些類似,這讓我心裡犯了狐疑,莫非阿公、我竟和這人同族?
到了家,我將此事原原本本給阿公複述了一遍。
阿公聽了一陣驚詫,隨後面色凝重喃喃自語道:“賒刀人。”
我抓住這話茬,問什麼是賒刀人。阿公沉聲不語,最後經不住我三番五次盤問,才大概講了講。
原來,在大山之外的漢族的歷史上,有一位千古奇人,叫王禪,又名鬼谷子。此人身懷曠世絕學,精通百家學問,智慧卓絕,通天徹地。他創立了鬼谷門派,門下的奇人異士各個十分了得。而這些遊走江湖的神秘賒刀人據傳就是他創立的鬼谷門下,他們每到一處都會留下一些讖語,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每次他們的預言都會變現,彷彿有未卜先知的本領似的。
我對什麼鬼谷門派沒多大興趣,唯獨對他們說的“三眼奇人”持有懷疑。我問阿公世上真有三隻眼的人嗎?那豈不是怪物了?
阿公怫然變色,說:“小小年紀你懂什麼?別口無遮攔褻瀆了祖靈。”
祖靈?一句話令我著實詫異,但阿公一臉嚴肅,嚇得我不敢再問。
阿公這才語氣緩和了下來,他解釋道,漢族自古信奉道教。道門之中就有許多三隻眼的神明,諸如二郎神、馬王爺等。在道教中,第三隻眼又稱“天目”“天心”“祖竅”,是一隻智慧之眼,也是能與宇宙交流的通玄入妙之門,通往無限的內在意識,是以有“不出戶,知天下;不窺牖,見天道”之說。至於剛纔他提及的“祖靈”二字,卻隻字未提。
我聽得雲山霧罩,想再追問什麼叫“通玄入妙”,什麼叫“內在意識”,什麼叫“不出戶,知天下;不窺牖,見天道”,可阿公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便回屋去了。
不過在回屋之前,他說要外出一段時間,少則一週多則半月,讓我好生照顧自己,並交代我這半個月千萬不要與人打架,避免血光之災,更不要在本月的月圓之夜隨便照鏡子。
我心裡犯了狐疑,阿公這些年深居簡出,從來沒出過遠門,而月圓之夜、血光之災這些話聽來更加詭秘。
我心裡隱隱有種不祥的預感,正想再說些什麼,阿公已經轉身回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