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燼。
洛自醉注視著地面上隨風滾動的火球。赤色的火焰熄滅後,殘留的餘燼飄起來,在空中化作粉塵。
不知爲何,他無法移開視線。
火中傳來細微的和慘叫聲,漸漸的,聲響拔脯震徹耳內,烙印在意識裡。
最近,他很厭惡火。
自從住進聖宮,他便再也沒有夢見那個場景。但是,那夢境似乎就像方纔經歷過的一樣鮮明。連同遙遠的記憶重疊在一起。他應該早就夢見了未來,只是忘記了。如今反倒記起了零星的片斷,記起了那種無力的痛苦和哀傷。
情劫若要應驗,也只有這一回了。
“洛四弟?!?
洛自醉猛然回過神,發覺自己不知不覺離火過近了,渾身都似被烤過一般,有些疼痛。他忘了,這些火可不是尋常的火。既是辟邪之炎,自然要毒辣許多。
“怎麼?”黎唯瞬間退到他身側,臉上露出淡淡的擔憂。
“只是一時發怔罷了。”洛自醉展顏回道。
在聖宮裡無所事事地過了一個月,對他而言,這分明應該是愜意得很的生活,然而,事實並非如此。無心觀棋,無心揮毫,甚至無心休憩——思考了太多,反倒沒有一點頭緒,徒增莫名的焦躁而已。開始有後亟琰和皇戩作陪,他們都會在適當的時候轉移他的注意力。而這幾日,他們也都不知道在忙些什麼,接連幾天都未見到人影。於是,他思考再三,決定不必特意避嫌,幫忙做些事。但,帝無極府上的政事他不能干預,聖宮上下也都各司其職、井井有條,他只得請黎唯和重霂帶上他去調查邪術之事。
京城上下早已搜遍,如今也不過再次徹查而已。正巧,他們今日要再查的,便是帝昀的遊園。但是,例行的設陣還未開始,妖物便接二連三地出現了。真沒想到,京城內也會出現妖物。
這尚是洛自醉首回得見妖物的模樣。身爲暗行使時,他與重霂也曾到過妖孽作祟的州府。每回重霂都單獨前往,降伏得乾淨漂亮,沒有留給他絲毫助陣的機會。
烏黑的一團團雲一般的東西,或如盤絲,或如黏稠的墨,很難相信它們竟然也有生命,會危害生靈。
“小心些,別出此陣?!崩栉ǘ诘?,縱身又躍入殘垣斷壁中,念著咒文,使驅邪炎燒盡那些妖物。
京城尚且如此,其餘地方的慘狀已經無須想像了。若非先帝靈獸尚在,恐怕這個國家會立刻毀滅罷。
洛自醉退了數步,立在陣勢中央。本想到此地仔細尋找有無敵人再臨時殘留的痕跡,經此一戰,即使曾有,大概也都被抹去了罷。倘若這也是那人預料之中的,再查下去也難確定他的身份。
環視周遭,數十日前所見到的美麗遊園早已面目全非?;覊m遍地,雜草叢生,幾十丈內,所有景物已不復存在。遠處的灰色殘壁上留下的乾涸血跡,彷彿是那時候帝無極怒火的殘餘一般。
洛自醉輕輕一嘆,望向搖曳。淡色的長祭袍,飄散的銀髮,凝重的神情。單論皮相和神色,的確與國師們相似。但爲何在這種時刻就愈發覺得她很特別?特別得讓人不由自主地關注她,甚至——懷疑她。
妖物已經清除乾淨了,重霂率先收了靈力,過來解開陣,仰著臉道:“四公子在想些什麼?最近總是心不在焉?!?
“方纔在想,爲何妖物能入京城?!?
“的確。這幾日妖物頻頻出現,分明是京中大陣變弱了。而了時師叔就算再怎麼耗費靈力,也不至於維持不了陣勢?!?
黎唯慢步走近,點點頭,淡淡道:“宮中的陣眼沒什麼變化,龍脈沒有變流,靈河也很安穩。”
“果然是靈獸麼?!敝仉幥屏饲茡u曳,道,“師姐,故主去了,靈獸便如此不安份麼?”
搖曳溫溫笑道:“畢竟也五年了,它能安然守到如今已經足夠了?!?
“了時師叔忙著儀式之事,想必也沒有餘裕安撫它罷。”
“我會盡量穩住它的。只希望儀式結果早日出來,新獸能早些接替它。”
黎唯望望四周,淡淡嘆道:“日已偏西,今天到這裡……毫無進展。”
洛自醉輕笑接道:“就算仔細尋了,恐怕也找不出什麼。而且,無極的侍衛應當仔細搜過數遍纔是?!奔幢隳侨艘獊磴郎鐨堐E,也不會留下什麼氣息罷。何況,這種時候冒險獨自在此處徘徊,未免太不小心了些。
“這幾日纔想起來,老師曾提過,施邪術的氣息不容易消散。”
“確實,前陣過來的時候,我們便覺得有些不對。如今想起來,必定是施術的氣息。若能循著氣息尋找,即使無法追蹤那人的所在,也能知道他都有些什麼靈力。”
“罷了,在此設個陣便是。若有人擅闖,也能困住他?!?
搖曳自然而然地朝著三人笑起來,雙袖輕拂。
洛自醉只覺得一陣輕風撲來,下一刻已經身在遊園外。
重霂和黎唯也都退到他身畔,默默地看搖曳設陣。
搖曳的動作十分輕快,衣裾飛舞間已然結束,輕飄飄地落在陣外,柔柔一笑:“回去罷,求血儀式也快結束了。”
時近黃昏,紅霞漫天,微風乍起。
似乎有什麼就要發生了。
洛自醉微瞇起雙眼,回以一笑:“鳳凰血儀式應是子時開始罷?!?
“是。獻辰終於能結束無主的日子了?!?
此話有幾分是真,幾分是假?香風撲面,搖曳越過三人,朝不遠處栓著的馬匹走去。
重霂拉了拉洛自醉的袖子,輕聲道:“四公子回別院去準備準備罷。不著急,勞累了一整天,稍作休息也好。”
洛自醉轉身,看著搖曳的背影,暗暗記下她行走時的姿態?!拔沂冀K立在陣內,沒幫上忙。倒是你們,應當歇一歇纔是?!?
“師姐和我必須早點去正殿。”
“也不過這幾個時辰罷了,之後便沒事了罷?!?
“事情多著呢——施術者不是還沒找著麼?”
“……黎五哥也會參加麼?”
“會。”
人越多越好。俐落地上馬,洛自醉瞥了搖曳一眼,抿脣不語。
剛回到聖宮,重霂和搖曳便先行去正殿了。洛自醉和黎唯仍是安閒得很,繞過正殿附近的宮殿羣,沿著長廊慢行。不多時,兩人遠遠地便見皇顥一身袞冕,在諸多臣子的簇擁下疾步而來。
洛自醉和黎唯迎上去行了禮,退到一旁目送他們。
洛自節落在後頭,回首望了望他,眉頭輕鎖。
“前兩日回來後,三哥便悶悶不樂的?!?
“是。不過,他從未提過這些日子的遭遇。我二哥和洛二哥都詳細問了,他始終沉默著?!?
“想必對手特別難纏,連他也覺得棘手?!?
“大約是罷?!?
他家兄長們都是遇事不願多言的性子,若能順利解決自然是再好不過,但——洛自醉輕嘆一聲。
黎唯注意到他的神色,淡淡微笑道:“你只是擔心他悶壞了罷。”
“是,需要他人相助時,他不會猶豫?!绷苛Χ惺锹寮胰说钠焚|之一。
“可能在他開口之前,有人便率先動了?!?
“是麼?我倒從未聽人提過?!?
黎唯笑了笑,沒有再多言。
與黎唯道別後,洛自醉回到暫居的別苑內。
由於帝皇必須監督鳳凰血儀式的過程,三帝一後與洛自醉、皇戩都住在聖宮特地騰出的宮殿裡。身爲溪豫皇室的洛自醉自然與後亟琰起居同行。但,近幾日,清寧陛下忙得無暇,他也就沒有去打擾他。
走入他的小院內,擡首便見後亟琰立在紫藤架邊的外廊上,微微地笑著。紫藤花期雖過,餘香猶存。若在花開之時,這紫藤紫衣相襯相托,必爲溪豫勝景罷。
“怎麼,你還未準備好?”
“這不等著你一起用膳?你若再遲些,我便要派人去找了?!?
“也沒什麼——妖物入侵,時機實在很巧而已?!?
“角吟陣勢衰落並不稀奇,不過,時機確實巧妙了些?!?
洛自醉緩步踏上臺階,這才望見地上擺了張置著美味佳餚的矮案。雖然都是素食,外觀卻酷似葷食,且色香味俱佳,令人不由得食指大動。
“若非這些時日禁酒,真想與你痛飲幾杯?!?
“酒便罷了。獻辰酒烈,早已是天下聞名。”
後亟琰輕笑,優雅地坐下,舉起茶盞:“只能以茶代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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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自醉彎起眼,也端起杯:“怎麼?陛下願意向臣說明最近在忙些什麼了?”
無論是在外的洛自節,還是在內的黎唯、重霂和搖曳,一個月的調查都未能有進展。這顯然出乎了帝皇們的預料。皇顥命皇戩召集暗行使,協助黎唯在京中探查。天巽也默許了洛自省的行動,任他調遣暗行使與監察使。而與此事幹系最深的溪豫皇室自然不會袖手旁觀。清寧陛下一聲令下,幾十位暗行使開始在京城周邊活動——不過,若單隻這些事,他不需要這麼忙碌,皇戩亦然。
從方纔黎唯的話中不難明白,某三人已經聯手行事了。洛自醉擡了擡眉,他分明是個閒人,卻沒人向他透露內情,真是太見外了。
對面的人笑盈盈地啜著茶:“這種時候提這些煞風景的話作甚?我行事還有不成的道理?”
總而言之便是暗示已經插手了,沒有退路可言罷?!澳繕思热皇墙腥?,暗行使和監察使都有些危險?!?
“嚐嚐這幾樣小菜罷。聽說你近來食慾不佳,不知這些合不合你的胃口?!?
“罷了,既然有見識過他們真面目的三哥,應付起來也不會太難?!?
“用膳的時候不必想其他事?!?
“是,陛下?!?
果真是回味無窮的美食。享用著珍饈的洛自醉倏然想起帝無極來。相比他的口福,他這一個月來的飲食,只能以“同情”二字形容。而且量還日益減少,這兩天則根本沒給什麼。據說這都是爲了讓他們熟悉空腹感,習慣不進食,從而撐過至少半個月的鳳凰血儀式。
或許是前一陣進食太少的緣故,洛自醉漸漸吃上了興頭。後亟琰輕笑著停了箸,側首遙望向正殿,道:“快了?!?
“是快了?!闭沾丝磥?,他們應該是最晚到的罷。
“往後會多回溪豫麼?”
“……陛下,您未免問得太早了些?!?
用過晚膳,桓王殿下和清寧陛下頗有閒心地論了一會棋,而後一同沐浴。直到正司再三進言,兩人才換了厚重的祭服,踏著月色不慌不忙地往正殿而去。堪堪入殿,亥時的鐘鼓便敲響了。
正殿內仍只有皇族成員。黎唯立在門側,淡淡地向後亟琰行禮。
洛自醉走到他身爆與他一同望著祭壇的方向。後亟琰則在備好的幾案後坐下來,仍是輕鬆愉快。
了時跪坐在祭壇爆閉著眼,吟唱著咒文,雙手捧著一隻近乎半透明的玉觶。玉觶上方,原本雪白的玉石泛著淡淡的赤色。不多時,宛如人臂般的那部分玉石已經完全呈赤紅色,緩緩泌出鮮紅的血,一滴一滴落入觶內?;腥婚g彷彿不屬於此世的神靈降臨,賜予了自己的血液。
洛自醉目不轉睛地看著,直到了時張開眼,將玉觶小心地放在祭壇上,才轉開視犀望向搖曳。
搖曳似乎並未察覺到他的視犀抱緊懷中的兩壇酒,凝視著漸漸褪去血色的白玉石。
子時將近,四位國師立起來,輪流到祭壇邊觀察玉觶。
不知不覺間,滿殿都飄著極淡的清香。不似花香,也不似線香,若有若無,繚繞不去。洛自醉不由得又看向那透著血色的玉觶——大約是鳳凰血的味道罷。
倏然,殿外傳來鼓聲。
子時到。殿中仍舊一片寂靜,連呼吸聲也幾不可聞。
當身著素色禮袍的雲王殿下出現在衆人視野中時,莊穆的氣氛也緩解許多。
白玉冠,白玉墜,白底鏽銀龍的長袍,鑲翠玉的白色長腰帶。帝無極幾乎從不穿淺色的衣物,然而,這麼一身繁複的白色禮服卻意外的合適。
他勾起脣,微微笑著,望了洛自醉一眼。
視線相交,坦然且鎮靜。兩人眼中都沒有半點波瀾,猶如深潭。
帝無極率先移開目光,朝著三帝一後行了禮,而後優雅地回步,在祭壇前跪坐下來。汝王與他並列坐著,仍是一貫的深沉難辨。
四位國師立在他們身側,詠唱著祭文。一句一句,音調起伏不大,然而卻如歌一般婉轉空靈,彷彿每一字都能直達人的心內。
一段祭文唱畢,祭壇上的玉觶不知何時化爲兩隻犀角酒樽。搖曳走近前,打開酒罈,往樽中倒酒。
了時輕輕笑道:“曾聽聞兩位殿下都喜愛品酒,我雖然不擅飲酒,卻也有些藏品。這兩壇酒貯藏萬年,各有千秋,殿下們隨意選用罷。”
濃烈的酒香與異香混合,更猛烈的香氣迸發出來,滿溢殿內,卻並不令人覺得不適。
洛自醉淡淡地望著搖曳。她半側著身,輕輕搖晃著酒樽,心無旁騖,沒有任何多餘的表情,也沒有任何特別的舉動。
剎那間,她好似發覺了他的目光,側眼睇來。
洛自醉只覺得有些奇特的感覺自心內升起來,但轉瞬間便過去了。待定了定神,再度看去時,搖曳已經越過四位國師,恭謹地將酒呈到帝無極和汝王跟前。
汝王隨意端起一樽,沒有猶豫,一口便飲下了。
帝無極瞥了搖曳一眼,伸手取過酒樽。
他半垂著雙目,望著酒樽中褐色的酒液,笑了笑,也仰首飲盡了。
搖曳擡起眼,接了酒樽,放在一旁。
“兩位殿下,可有不適感?”了時問道。
“無礙。酒確實是絕品。”汝王笑答道。帝無極頷首,恢復了平常的冷淡神情。
“那麼,請二位移駕偏廳?!?
帝無極立起來,身形忽然一滯。
洛自醉凝視著他忽然變得慘白的臉色,抿緊脣。
“王兄!”帝昀驚喊,攥著衣角似乎想要上前,卻被皇戩拉住了。
帝無極竭力想要壓住喉間的甜腥感和胸臆間不斷翻涌的血氣,卻提不起半點內力。細細的血流自他嘴角邊溢出,落在白色的禮袍上。
“雲王殿下。”了時低低喚了一聲。
“無……妨?!毖饔?,染紅了白衣。帝無極蹙起眉。勉強維持著身體的平衡,氣力卻流失得,連擡起手臂都覺得累極。不愧是至聖至毒之物,這麼快便發作了麼?
三帝一後和黎唯神色依舊,皇戩也似乎並不意外,緊緊地抓住帝昀的袖子。洛自醉不動聲色,仍然挺直著背脊,立在門邊。
帝無極的呼吸聲漸漸重了,身體微微搖晃著,退了一步。
很顯然,他已經無法站穩,更遑論步行去偏廳了。
“師父,就由徒兒扶著雲王殿下罷?!睋u曳忽然出聲道。
了時點點頭:“也只有這樣了。”
“殿下,搖曳無禮了?!?
帝無極皺著眉,似乎並不願意藉助她的力量。但此時此刻,他連拒絕的氣力也失去了。
“請陛下們御駕先行。兩位殿下,隨我們來罷?!?
在四位國師關切的視線中,帝無極無力地將大半重量都交付給搖曳。搖曳沉靜依舊,小心翼翼地支撐著他往外走。
越過門邊時,帝無極望了洛自醉一眼。慘白的面容,鮮紅的血,彷彿對照一般的輕柔笑容,格外醒目。
洛自醉揚起脣角,回以一笑。然而,這笑只存於交錯而過的瞬間,下一刻,他臉上只剩下凝重。
沒有破綻。
從方纔到現下都沒有任何可疑之處,但無極的反應不同尋?!_實已經下手了。何時?動了什麼?會改變什麼?
不是多疑,也沒有根據。
洛自醉心中無奈苦笑:如果沒有根據,便也只是多疑罷了。所以,儘管無極已經察覺到異狀,卻還是喝了那杯血酒。想到這將對儀式結果產生怎樣的影響,他便無法令情緒平靜如初。但,不得不冷靜下來。至少眼下要自若如常,不放過任何蛛絲馬跡。
偏廳離正殿不遠,繞過迴廊便到了。然而,就在這幾十丈的路程中,帝無極漸漸失去了知覺。
視野扭曲模糊,無數色彩鮮豔的光點跳躍著撲過來。人的影子和物的模樣或誇大或縮小,彷彿身處光怪陸離的世界中。緊接著,口中殘留的酒和鳳凰血的香氣在剎那間蒸發,喉間的血流不斷上涌,卻再也嘗不出腥甜味。
四周一陣靜,一陣嘈雜。
聖宮內應當是沒有雜聲的,然而,他卻能清清楚楚地聽見戰場上廝殺的慘叫呼喊。瀕死之人痛苦的呼聲和漸漸變大,充斥著腦內,痛苦難當。
想要擡手扶著額,卻連手指也動不了。
身體的反應太快了,果然是她——搖曳。只有搖曳尊者能掌握了時國師的行蹤,不露任何痕跡;只有搖曳尊者能在靈力大損時與重霂交手,並在一個月內便養好傷;只有搖曳尊者能接近汝王和景王而不被人懷疑;也只有搖曳尊者能在京城之內施邪術,隨後趁機毀掉殘存的邪術氣息。她利用了時兩百年的信任,違背了修行者的道義,干預了皇位之爭。
或許不止如此。
不過,這並不像是中毒的反應。她究竟在血酒中放了什麼……
帝無極勉力維持著警覺。但單憑一己之力無法與體內的鳳凰血相抗衡,很快,他便陷入了半昏迷狀態。意識開始慢慢流失——身邊敵手的存在,身處此地的緣由,自己的身份,甚至,連遙遠的回憶也被侵蝕了。
耳邊驀地靜了下來。
很安靜,連風聲也沒有。
他只能聽見自己的腳步聲和身後一個熟悉的吐息聲。
不知爲何,他倏然覺得十分愉快。即便不知身在何方,即便不知周圍兇險與否,即便不知自己想要做什麼,只要這個人在他身旁,他便心滿意足了。
甫跨進偏廳,門便在身後合上了。
洛自醉回首瞥了瞥,注意力再度轉回帝無極身上。
廳內的光線有些昏暗,高高懸掛著的數重黑幕遮住了外頭的光源。上百盞燈圍著兩張石榻,組成一個怪異的陣勢。
帝無極和汝王都在榻上躺下了,搖曳退到陣勢之外,低眉垂眼,彷彿即將湮沒在黑幕之中。
了時、無間、初言、閔衍各持一面雲鏡,端坐在四方位上。
火焰跳動著,發出輕微的噝噝聲。
洛自醉望著帝無極白袍上的血,仍舊維持沉默。雖然離得有些遠,他仍然能看清他臉上細微的神色變換。
半路上無極的腳步便亂了,而現下,他已經完全沉入睡夢中了罷。
雖是至聖至毒的鳳凰血,雖是暫居下風,他依然相信,他會守諾歸來。
“文宣陛下,淳熙陛下,清寧陛下,請回行宮歇息罷。此處由我們四人守著,若有事發生,搖曳和重霂將覲見稟報。”
“有勞四位國師了?!?
三位帝皇頷首,步出廳外。洛自省、皇戩、帝昀和景王緊隨其後。
洛自醉也沒有過多停留,深望了帝無極一眼後,便與黎唯一同離開了。
時候尚早,勾月早已落下,只餘一片星辰璀璨的夜空。
洛自醉倚在窗前,遙望著星空。
微弱的光芒穿過花叢,伴隨著隱隱約約的低語聲。
洛自醉淺淺笑了,看向院中的紫藤架。
紫藤架下,後亟琰、皇戩和黎唯正輕聲討論著棋局。爭論雖然激烈,聲音卻十分模糊,彷彿不願驚動這寂靜的夜色。
早已過了入眠的時候,他們可真有精神。洛自醉心嘆著直起身,回到書案邊。
前一陣他起居都有些反常時,他們分明都還笑語如故,如今他平平靜靜地,倒令他們擔心起來。他瞧起來這麼讓人不放心麼?或宅他們覺得物極必反?
洛自醉緩緩地將手按在案上,輕輕摩挲著鋪好的紙張。
上品紙質,手感極好。無極送過來的時候,曾即興作過畫,暈染入色都恰到好處,很適合畫工筆。
想起那時帝無極的笑容,洛自醉禁不住彎起眉眼,挽起袖子,慢慢地磨墨。
“要作畫?”
倏地,寢房外傳來熟悉的冷淡聲音。
洛自醉擡眼望去,門邊人影一晃,轉瞬之間,仍然身著官服的洛自持已經立在他身側。
“二哥……只是磨墨罷了。到聖宮這麼多日,我從未想過提筆,權將它們擺在案上作裝飾了。”
“大概的情形,已經聽自省說過了?!?
“三哥和自省都出去了?”
“你的功夫與他們相差太多。”
“我明白。不過,眼下我似乎什麼也不能做。”
“不是正在做麼?是那搖曳尊者罷?!?
既然是他家二哥的判斷,那便不是他多疑了。洛自醉放下墨條,輕笑道:“兩百年的修行,絕非易與之輩。這麼多天下來,黎五哥和重霂都未尋出半點痕跡?!?
洛自持雙眼中流露出淡淡的笑意,道:“藏得再深,進出時總會留下印跡。她既然願爲人走入邪道,想必也不惜爲人露出本來面目?!?
“方纔我盯得很緊,卻仍然沒有找出她的破綻。而她確實已經下手了?!?
“她能瞞著四位國師,自然能騙過所有人。你不必勉強?!?
“二哥,若提早開戰,獻辰將會如何?”
“你應當設想過罷。而且,此戰無關儀式結果?!?
洛自醉笑了笑,轉身斟了一杯茶遞過去:“二哥何時回池陽?”
“過幾日便回?!甭遄猿粥ㄒ豢诓瑁溃暗鶍胗浿?,所以吩咐我過來而已。”
“過些日子我和無極一同回府?!?
聞言,洛自持垂下眼,微微笑起來。得見這無比難得的笑容,洛自醉不禁也展開笑顏。
“既然已經磨好墨了,就託二哥帶兩份禮給羽芙和小劼罷。”
翌日一早,三國皇室便都回了行宮。
洛自醉回到寢殿,便見臨和陌在院子裡玩耍。高興之餘問起洛自省的去向,兩個孩子卻直搖首。他也明白這弟弟好冒險的脾性,不過想到洛自節也在,便放心了許多。
白天,桓王殿下的寢殿依舊熱鬧。
清寧陛下逗著兩個孩子東奔西跑,好不悠閒。池陽太子殿下則在一旁笑瞇瞇地觀望,似乎也無所事事。
洛自醉坐在後亟琰身爆依然笑得清淺。
而到了夜深人靜、萬籟俱寂之時,昔日無比嗜睡的人卻輾轉反側,遲遲難以入眠。
燈亮著,筆墨紙硯也早便準備好了。
洛自醉披上外袍,走到書案邊。略想了想,他便提起筆,細細地描畫起來。
蘸著硃砂的筆尖勾勒出漫天大火,一筆一筆,反覆添上赤色。
他一面畫,一面端詳。紙上的火焰濃豔無比,看著看著,畫中的情境彷彿化成了真實——他身陷火海,火苗不住地往臉上竄,帶來灼傷的疼痛感。
情劫,並非鳳凰血之劫。但除了鳳凰血,還有什麼能困得住無極?
這場大火會在什麼時候燃起來?
背後輕風陣陣,彷彿有人正推門而入。
洛自醉下意識地回首看去——
空無一人。
門開了一條縫隙,卻沒有人在。
無意間,手腕輕顫,畫筆跌落,染紅了衣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