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夏從來沒有覺得自己堅強過,尤其是遇到譚施一的時候。
她可以把自己逼到絕境,可以逼著自己強大逼著自己強顏歡笑,可只要一看到譚施一,她所有的僞裝和勉強都會瞬間瓦解。
在他面前,她的戰鬥力總是能在一瞬間秒退爲零。
正如此刻。
明明她一點都不想哭的,可是一看到譚施一,滿肚子的委屈就不受控地溢了出來,來得太猝不及防,連控制都控制不住,“譚施一,我沒有媽媽了……”
她這一哭,把譚施一的心都給哭軟了。
他疾步走了過來蹲跪在紀夏身前,只見她白皙的臉上滿是淚痕,水靈靈的眼裡此刻滿是委屈和悲傷,就這樣傻傻地盯著自己,就像被欺負的孩子向老師哭訴著討要一個公道。
譚施一問自己,有多久沒見過她這麼哭了。
他伸手輕輕替她拭去臉頰上的淚水,動作輕柔地像是在對待一個易碎的瓷娃娃,卻始終一聲不吭。
紀夏握住他的手,一臉委屈,“我從來都沒想過我會沒有媽媽……”
這句話,說到了譚施一的心坎上。換位思考,如果是他,他也很難接受。
“爲什麼不早點告訴我?”譚施一用指腹一點點地擦掉她的眼淚,她的眼淚卻如泉涌,越擦越溼,“好了,不哭了?!弊T施一輕聲哄著她,他本來就不懂得怎麼去安慰一個如此傷心的女人。
紀夏抓著他的手緩緩鬆開,爲什麼不告訴他,並不是她不告訴他,而是他從來都沒有發現過她的情緒低落和她的不對勁。
任憑紀夏心裡百轉千回,可是在譚施一難得的溫柔和關心面前,她竟然委曲求全到不想去違逆他,哪怕只有一分,“我不想你擔心?!奔o夏低著頭看自己的指尖,緊緊攥著自己的手指頭,“我不想影響你,我知道你也不開心?!?
譚施一沉默著沒有說話,這段時間他對紀夏確實太漠不關心了,“對不起?!彼穆曇舭党恋蛦?。
他生來就像是個太陽,所以紀夏一看到他就覺得滿心溫暖,忍不住去追逐他的身影,只是看著他,就會覺得滿足和開心。
而最近的他,就像太陽突然被烏雲擋住了光線,低沉沮喪。
“我本該最早發現,並陪在你身邊的?!弊T施一自責起來,他竟然是時至今日經由方裙提醒才知道她的遭遇,“對不起?!?
紀夏一味搖頭,噙著淚水的雙眼此刻含情脈脈,連說話變得柔情似水,“我知道你也不好過?!?
譚施一看著她的模樣陷入深思,剛想說什麼就被一陣輕咳聲打斷了。
譚施一逆著光看向站在門口的人,緩緩站起身來,他從來都沒想過自己會以一種被抓姦的模式跟紀夏的丈夫打了照面。
蘇尋手拿著杯子慢慢走了進來。
可憐他跑大老遠去車上拿了上好的鐵觀音,又特意煮了壺山泉水,泡了一壺好茶要給紀夏暖暖胃。
結果一進來,就看到這麼一幕郎有情妾有意,相思相親又相愛的場景。
還好蘇尋心理建樹好,像是什麼都沒有看見一樣,衝著譚施一微微頷首。
這還是他第一次見譚施一。
蘇尋突然明白爲什麼拍電影的時候,喜歡用細節刻畫。
因爲他打量譚施一的時候,真的就像是細節慢動作鏡頭似的,明明只是一瞬間完成的事情,他卻完整地記下了這個人身上所有的細節。
比如,他本人比照片要帥氣陽光多了,從這個角度看他,可以看到他小麥色皮膚上的汗毛,還有嘴角隱隱若現的酒窩。再比如,在他沒有出聲驚醒他們之前,他盯著紀夏的眼神是剋制的深情。再比如,他無意識地替紀夏擦掉眼淚的動作,要有多親暱就多有親暱。
蘇尋大大方方地把自己的茶杯讓給了譚施一。
剩下的一杯小心翼翼地送進紀夏的手裡,狀似不知情地提起,“怎麼又哭了?”聲音醇厚溫柔,帶著寵溺的口吻。
紀夏被手指擦拭掉眼角殘留的淚水,她的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
紀夏用手撐牆站起身,她有嚴重的貧血,尤其是這幾天失眠又少食,眼前晃了一下,“跟你介紹一下,譚施一,我……”紀夏頓了一頓,很艱難地補全,“最好的朋友?!?
“蘇尋?!奔o夏的手朝著蘇尋的方向微擡,刻意沒有去提他的身份。
其實就算紀夏不說,譚施一也知道這位是誰。他很瞭解紀夏的家庭,突然冒出一個年輕俊朗的男人,還穿著孝服,又加上她之前提過她結了婚……
“你好,譚施一。”譚施一的態度很友善,蘇尋回握住他的手,聲音醇厚好聽,“蘇尋。我們家夏夏過去麻煩你照顧了。”過去二字,被他咬得極重,像是刻意要去提醒他已是過去式。
“不會?!弊T施一嘴脣翕動的動作細不可察,就連聲音都輕不可聞,像是喃喃自語,“她有你陪著,挺好的?!?
雖然譚施一的聲音很小,可是一旁的紀夏卻全聽了去。
尤其是後半句,紀夏的耳朵像是被重重撞了一下,突然耳鳴起來。
“紀夏,節哀?!弊T施一禮節似的安慰她,“有事情給我隨時打電話?!闭f完,又好像自嘲似的,“不過你現在應該不需要我了。”
譚施一離開的背影帶著點失落,又帶著惆悵。
紀夏有點心疼,“你對譚施一有敵意?”
蘇尋不得不佩服譚施一在她心中的地位,不僅一舉擊破她所有的僞裝和故作堅強,讓她控制不住情緒而痛哭流涕,甚至只是出現下,就足夠轉移紀夏全部的注意力。
“你想多了?!碧K尋拿著譚施一歸還給他的茶杯一飲而盡,茶水很燙口,差點把他的舌頭燙出水泡,“還是你心裡有鬼?”
紀夏盯著自己手中捧著的茶水,完全沒有注意到蘇尋被燙到的那一幕,自顧自緩緩地坐下,“我不否認?!?
蘇尋愣了一下,紀夏竟然就這麼爽快地承認了。
也是,十二年,就算憋在心裡也早就憋出一股發黴味了,那她要怎麼瞞著,又何必瞞著。
譚施一的出現,對紀夏好像很受用,情緒突然好了很多,開始對很多事情也後知後覺起來,“你通知你那邊的人了嗎,終歸是結婚了?!彪m然是假結婚,但是已經傳遍了紀、裴兩家。
紀夏又想起雖然跟紀夏接觸不多,但她瞭解蘇尋做事向來滴水不露,覺得自己這話實在又是多此一舉,“我先過去看看我爸。”
自打譚施一來過之後,紀夏就精神了許多。
愛情的力量真偉大,蘇尋默默在心裡說。
可是,他總覺得彆扭,自己的老婆就這麼直率地告訴自己心裡有別人,而且當著他的面被人直勾勾地勾了魂,他確實很不舒服。
蘇尋一個人守著紀文寧的靈堂,突然想起她臨終前的那席話,不得不感慨畢竟是血濃於水,她太過了解她女兒了。哪怕他們戲演得再好再足再渾然天成,她也能一眼通過現象看本質。
她再瞭解不過,紀夏完完全全地繼承了她的固執和死心眼,她一輩子都沒能走出裴成鋼的陰影,那麼紀夏怎麼可能在短短幾個月內放棄了譚施一。
尤其是在,譚施一剛剛失戀的關鍵時刻。
蘇尋看著手中的茶杯,回想剛剛那個男人的模樣。實在沒看出哪一點值得紀夏苦苦癡戀十二年。
沒想到性格那麼高冷的紀夏,沒想到各方面都可以稱作極品的紀夏,眼光確實不咋滴。
在屋裡小憩的紀夏突然打了個噴嚏。
看來是剛剛和裴成鋼發生爭執,直接跑出去的時候受了涼,紀夏拉了拉身上披著的外套,外套上有蘇尋的氣息,有著淡淡清香和男性荷爾蒙的味道。
突然睡意全無。
紀夏撫摸著左手無名指上的戒指,幽幽地嘆了口氣。
不管紀夏多麼不情願,紀文寧下殯的日子還是如期來臨。
這幾天她見的人太多,聽過的安慰也很多,只是誰又能替她感同身受,尤其是看到那堆白骨和骨灰的時候,她終於情緒崩潰。
葬禮結束,人羣褪去。
蘇尋找了很多地方,還是沒有看到紀夏。
無奈之下,他只能從集冥資的本子上抄到譚施一的電話。
果然,紀夏跟他在一起。
譚施一新買的房子竟然就在紀夏小區隔壁。
虎狼之心可見一斑,蘇尋在心裡默默想著,臉上卻是和善的笑容,“爲了我們家夏夏,真是打擾你了?!?
“紀夏好不容易纔睡著,等她醒了我再送她回去?!弊T施一推開虛掩的房門,透過門縫,蘇尋可以看到紀夏熟睡的樣子,她的臉色也確實很不好,想來是好幾天沒睡的緣故。
譚施一的聲音被刻意的壓低,“紀夏在我這你就放心吧。”
只見蘇尋臉色一沉,英挺的眉頭微蹙,自打他看到紀夏睡在他的牀上,心裡就有種說不出的彆扭。
譚施一也不想讓步,把門重新虛掩上,“如果蘇先生也累了,可是在客房休息一會?!?
“我在外面等。”蘇尋鬆了鬆領帶,這幾天他也沒怎麼閉眼,只是他不想睡在他們家客房,像什麼樣子。
兩個男人,就這樣大眼瞪小眼瞅了一下午。
杯中的茶換了一盞又一盞,眼見天就要黑了,紀夏還是沒醒。
蘇尋看時間差不多了,剛想起身,就被譚施一搶了先。
“紀夏差不多該醒了,我去叫她吃晚飯。”沒等到蘇尋的回答,譚施一已經轉身走進房裡。
蘇尋脣角微勾輕輕冷笑,對於這種小事他完全不放在心上。只不過譚施一要是真的那麼在乎紀夏,又何苦一而再、再而三地將她拒之千里。
蘇尋翹著二郎腿,安心在客廳等他們出來。
有一會兒了,紀夏才揉著惺忪的睡眼跟著譚施一走了出來,看到蘇尋的時候,也是一怔,“你怎麼來了?”
“帶你回家。”蘇尋的聲音低沉好音,聽不出情緒。
紀夏有點羞愧,尤其是聽到“回家”二字。伸手抓了抓自己額前凌亂的髮絲,可以避開了譚施一的眼神,“那我先走了?!?
“嗯。”譚施一的聲音輕而緩,句末像是帶著嘆息的意味。
只是紀夏沒有深究那麼多,就跟著蘇尋就出了門。
臨近夜晚,氣溫降了不少。蘇尋脫下外套罩在她身下,寬大的外套套在她身上,整個人就只露出小小的腦袋。
紀夏看著他,眼神有些責備,“你以後不要再在他面前提起那些字眼?!?
“什麼字眼?”蘇尋佯裝聽不懂,輕而易舉就轉移了話題,“你今天沒說一聲就走了,我還以爲你出了什麼事,好不容易纔找到這來。”
紀夏的情緒並不是很好,“我能出什麼事?!?
紀夏快步走進電梯,蘇尋也跟著走進電梯,兩個人的指尖在數字“一”的按鈕上頓了頓。
兩個人都僵持著,最後還是蘇尋壓著她的指腹一起按了“一”。
電梯快速降落。
紀夏仰起頭看著數字變換,“這段時間麻煩你了,很感謝。”她清冷的聲音帶著剛睡醒的沙啞,顯得特別沉鬱,“你的事情我一定竭盡全力,只是……”
紀夏頓了頓,“希望你不要干涉我的私事?!?
蘇尋自然知道她反覆提及的事情,“我不想幹涉你。你只要記得從今天開始,你的身份是蘇太太?!苯裉斐鰣龅暮芏嗳硕际翘K家的親朋好友,在本市都是有身份、舉足輕重的人物,蘇尋知道紀夏能分得清輕重。
蘇尋的聲音不輕不重。
紀夏卻聽出了他話中的責備,她拉下了披在自己身上的外套還給蘇尋,“謝謝,這些我知道。”剛好電梯門打開,紀夏頭也不回就擡腳走了。
蘇尋看著自己手上的外套撲哧一聲笑了。
是不是隻要扯上譚施一,她就會變得任性而不可理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