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句話被蕭瑟瑟隱約聽見, 沒放心上，只想隨口安慰趙訪煙幾句。

但趙訪煙低著頭，正看著自己整理好的酒樽, 突然就給玉傾雲(yún)欠了欠身, 匆匆去和祭司們會合了。

蕭瑟瑟撲了個空, 失笑, 跟玉傾雲(yún)問候了下, 便回去玉忘言的身邊。

卯時整。

皇親國戚、文武百官已經(jīng)全數(shù)到齊。

黑紅青紫色的錦袍和命婦們?nèi)A麗的吉服，在整個祭臺下鋪開絢麗的一片，衣上的仙鶴、奔牛、鷺鷥、鬥魚等各色繡花, 亂人眼眸。

蕭瑟瑟和玉忘言隨天英帝和皇子們一道，在最前排的位置, 仰臉就看見青空之下, 祭司們頭戴厚重繁雜的金色冠飾, 烏黑滾紅邊的曲裾袍，隨著他們的走動而有規(guī)律的起伏。

隨著九卿之一的奉常宣佈吉時已到, 天英帝命祭祀開始，樂工們就位，贊禮和司洗司爵就位，贊引帶著主祭、輔祭及各位分獻(xiàn)官就位。

“有司謹(jǐn)具，請行事！”贊禮上前一步, 女聲清脆而明亮, “迎神！”

樂正舉起了指揮的靡旗, 樂工們奏起迎神的曲子, 贊禮清亮的聲音也在祭臺上不斷迴盪著, 被四方宮牆反射出一輪一輪的迴音。

“鞠躬！”

贊引、主祭、輔祭、分獻(xiàn)官們齊齊鞠躬。

“拜！”

“興！”

“再拜！”

“興！”

“再拜！”

“興！”

微風(fēng)吹過，廣袖飄飄。

從蕭瑟瑟的角度, 正好看見趙訪煙離她最近。

趙訪煙的神態(tài)很虔誠，對流程很嫺熟。祭司們平身，行初獻(xiàn)禮，到司洗司爵的面前，完成洗酒樽、淨(jìng)手等工序，步伐整齊而莊重的，一一來到神位前跪下。

樂工們按照排練，換了曲樂來奏。

贊禮高唱：“讀祝！”

讀祝官便展開讀祝文，高聲宣讀：“大堯國三百四十二年，歲在乙巳——”

一切都來的那麼突然，竟是不等讀祝官讀完這第一句，遠(yuǎn)處霍然一道轟鳴聲。

這聲音震動了腳下的土地，厚重的宛如驚雷，讓所有人心中一震，本能的朝著遠(yuǎn)方看過去。

只見北方的天空，一道銀閃閃的電芒劃過，接著又是厚重的雷鳴轟響聲。

晴天霹靂？

饒是蕭瑟瑟和玉忘言也一時愣了。

衆(zhòng)人不禁出聲，剛纔那可是大白天打得響雷，而那道閃電，更是所有人都看見了。

怎麼會有這樣的事？

又是一聲雷鳴，大地震顫，好些命婦已經(jīng)花容失色，嚇得想要逃走。前排的帝姬裡年紀(jì)小的更是哭了出來，玉魄身著華服，立在最前，這瞬間心裡不停的發(fā)毛。

這場祭祀是爲(wèi)了大堯和北魏的和平，也是爲(wèi)她和親北魏而祈福的。

此刻天變異象，又是晴天霹靂，這、這……

讀祝官已然愣住了，祝文在手裡顫抖。

趙訪煙低聲催道：“讀下去，必須完成這場祭祀?！?

“是……”讀祝官趕緊又握緊了祝文，繼續(xù)道：“大堯國三百四十二年，歲在——”

一道閃電飛速打來。

幾乎沒人能反應(yīng)過來，只覺得眼前一道銀蛇劃過，便聽讀祝官的聲音戛然而止，整個人還保持了片刻的姿勢，轟然倒下。

死人了！

讀祝官被一道閃電打死了！

所有人親眼所見，被驚得肝膽俱顫。

剛纔還在說話的讀祝官，竟然被晴天的閃電打死了！

祝文從讀祝官的手裡脫落，摔在地上，她的屍體就倒在主祭旁邊。

已年過五旬的主祭瞪大了眼，另一側(cè)，趙訪煙緊咬牙關(guān)，快速的撿起祝文展開，控制住顫抖的雙手和聲音，大聲替她讀道：“大堯國三百四十二年，歲在己巳，時爲(wèi)庚午月癸酉日卯時……”

啪。

閃電。

只見祭臺上空銀光一閃，正正擊中贊引。

贊引倒了下去，腦袋就砸在趙訪煙的裙裾上。

而趙訪煙依舊在朗聲讀著祝文，只是聲音中的顫抖，泄露了她正極力堅持著與恐懼作鬥爭。

“趙小姐！”蕭瑟瑟不禁揪住了袖口。

遠(yuǎn)處還在雷鳴陣陣，她在玉忘言的懷裡穩(wěn)住自己，只看到祭臺上無端的出現(xiàn)一道又一道銀芒，帶著刺啦刺啦的聲音，落往祭臺。

一名司洗倒下了。

再是一名司爵。

再是她身後的樂工。

他們甚至連慘叫聲都沒發(fā)出，就被閃電劈死了，手裡端著的銅盆和樂器散落一地，砸地的聲音讓一切變得更爲(wèi)混亂恐懼。

“救、救命啊！”

有年輕的祭司們堅持不住了，哆嗦著要逃，可是閃電一道道的落在他們周圍，嚇得他們軟在地上。

“全都穩(wěn)住！”主祭猛然喝道。

趙訪煙讀完了祝文，亦衝著已在退卻的贊禮道：“小茵，回來！沒有在祭祀過程中退出的祭司！”

“訪煙姐……”贊禮對上趙訪煙的眸子，那眸裡已經(jīng)籠了層水色，卻因此而顯得更加倔強。

贊禮深吸一口氣，終於勉強站住了，繼續(xù)道：“拜！”

主祭、趙訪煙和分獻(xiàn)官們拜下。

閃電無眼，就劈在他們周圍。

“興！”

他們不敢看又有誰倒下，身體全都在發(fā)抖，卻還在繼續(xù)這場祭祀。

“陛下！”祭臺下，蕭恪等人連聲喊道。

天英帝的額角在隱隱抽搐。人命關(guān)天，他應(yīng)該終止這場祭祀，但是從大堯建國三百多年來，代代帝王重視祭祀，如果在祭祀中途停止，便是對列祖列宗的大不敬，那樣做又會有失國本。

“陛下，救救訪煙吧！”趙皇后往地上一跪，華麗的正紅色繡金絲鳳馬面裙，在地上鋪開血一般的圓形。

玉傾雲(yún)也跪了下去，道：“父皇，諸位祭司都是文武百官家的少爺小姐，他們的性命重要?！?

“陛下，救救他們吧！”那些祭司們的爹孃，包括趙左丞相和夫人，但凡是有資格站在這裡觀禮的，這會兒也都跪下了。

遠(yuǎn)處的雷鳴聲，又響起。

震顫的大地上，蕭瑟瑟被玉忘言扶著，擔(dān)心的看向祭臺上陸續(xù)倒下的人。

八名司爵，已經(jīng)全都死了。

他們原本端著的銅盆子，在祭臺上滾過，盆裡的水撒的七零八落，還有盆子滾下了祭臺，砸在蕭瑟瑟不遠(yuǎn)。

又倒下一個司洗，他的屍體和一名樂工的屍體疊在一起，樂工的箜篌還立著，箜篌的鳳首被閃電燒焦。

恐懼，讓樂曲的旋律早就亂了，就連揮動靡旗的樂正也失去了節(jié)拍，只能看見自己的同僚一個一個的被閃電劈死。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蕭瑟瑟抓住玉忘言的手。

“這樣匪夷所思的事情……皇伯父！請您救救他們！”

“皇伯父，臣侄懇請暫停祭祀！”玉忘言面色沉冷，語調(diào)堅決。

祭臺上，最後一名司洗也倒下了。

贊禮的聲音，已經(jīng)被哭腔填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分獻(xiàn)官行禮！”

八名分獻(xiàn)官，只剩下四個。他們一一上前，三上香，三祭酒。一人在上香時不幸被閃電擊中，死在了牌位前。另一人推開他的屍體，繼續(xù)重複。

死一個，頂上一個。

主祭和趙訪煙眼睜睜看著四人只剩下一人，屍體就在他們旁邊躺著，而他們還立在那裡，強忍著恐懼之情。

“陛下！”

“陛下！”

天英帝的周圍，不少人都跪下了，悽聲懇求。

可也有不少人喊道：“國之大事，在戎與祀！半途而廢就是褻瀆玉氏的列祖列宗！不管是再大的死傷都要完成祭祀，這樣才能讓列祖列宗的在天之靈看見我們的決心，庇佑我大堯！”

“嘻嘻，決心，庇佑……”在混亂的聲音中，好像有誰在冷笑。

這笑聲就離蕭瑟瑟不遠(yuǎn)，從她的身後傳來，觸耳成冰。

她猛然回頭，視線在影影綽綽中穿過，定格在潯陽王妃的身上。

就是她在笑，也只有她穿著那件纖塵不染的白色柔絹裙，簪子上雪白的曇花，就像是祭臺上那些隨時會凋零的生命。

潯陽王妃不是良善之人。

心狠手辣、陰險歹毒。

這是郭佳怡的警告，此刻浮現(xiàn)在蕭瑟瑟的腦海中，凍得她四肢都在發(fā)涼。

許是這匪夷所思的閃電讓蕭瑟瑟的神智有些激動，這一瞬，她竟覺得自己在潯陽王妃的冷笑裡看出了可怕的東西。她突然在想，莫非潯陽王妃是個惡魔，用這呼風(fēng)喚雨的本事做了天譴，殺了那一個個祭司，讓大堯頭一次變得這樣不堪？

“瑟瑟?！庇裢該Ьo了她，安慰道：“不要怕，也不要再去看祭臺?！?

“可是，忘言，我……”蕭瑟瑟遲疑著，不知該不該直接說出潯陽王妃的怪異反應(yīng)。

祭臺上，贊禮在嚎啕大哭的唱著：“飲福受胙！”

最後一名分獻(xiàn)官被閃電擊中了，他和之前的每一位祭祀官一樣，都是睜著眼倒下的。

重重屍體之間，主祭和趙訪煙兩人行過，面向牌位再度跪下。

“拜！”

兩人拜。

“興！”

兩人身起跪立。

周遭是閃電，不知劈在多近的地方，甚至送來一股焚燒屍體的味道。

“再拜！”

他們再拜下去。

“興！”

可這次，身起的卻只有趙訪煙。

主祭在拜伏的那一瞬，被閃電擊中，還保持著拜伏的姿勢。他的袖子和半頭白髮被風(fēng)揚起，飛舞在趙訪煙的眼前。視野漸漸被淚水氤氳，與周遭的景物齊化作一派模糊。

“師父……”趙訪煙彷彿能聽見自己心臟開裂的聲音。

全都死了。

不過瞬息之間，這些朝夕相處的人，就都犧牲了。

甚至師父，教導(dǎo)她、鼓勵她走這條路的師父，她最尊敬最愛戴的師父……

就這樣全都不復(fù)存在了！

“訪煙姐，訪煙姐……”贊禮哭著，癱軟在地上，聲嘶力竭道：“訪煙姐，快逃??！我不要死！我不要死！”

“小茵！”趙訪煙淒厲的呼喊，錚錚切切道：“快喊平身！”

“平身……平身……”贊禮彷彿在機械的重複這個詞，她的眼底開始渾濁，心理承受能力已經(jīng)到了極限。

“平身！！”這一瞬她發(fā)出瘋狂的喊叫，聲音到了末尾便成沙啞。

“哈哈哈，閃電！死了！全都死了！平身啊，你平身??！”贊禮狂笑著，兩眼發(fā)紅，在祭臺上張牙舞爪的爬過，驀然滾落下祭臺，抱著個侍衛(wèi)癲狂的大笑。

贊禮瘋了。

她被嚇瘋了。

她手舞足蹈的撲向離她最近的玉傾雲(yún)。

五殿下趕忙和幾個官員揪住她，而祭臺上，趙訪煙站了起來，將眼淚全都咽回肚子裡，望著牌位，眼中迸發(fā)出視死如歸的光芒。

“送神！”

她唱出了本該由贊禮繼續(xù)來唱的話。

“鞠躬！”

“拜！”

她跪下，膝蓋在接觸到冰冷石磚之時，方知道自己的腿竟然軟到了這個程度。

“興！”

她不會逃跑，哪怕現(xiàn)在只剩下她一個人，她也要完成這場祭祀。

“再拜！”

這是他們每個人的希望，她不能辜負(fù)他們的付出，他們不能白死！

“再興！”

就快要結(jié)束了，只差一點！

“平身！”

她唱出這二字，癱軟的腿，硬是支撐著她立起來。

電閃雷鳴，髮絲在臉旁舞動，黑色曲裾袍上的紅色滾邊翻起，就像是暗夜中的一朵朵曼珠沙華，炫目的綻放著，預(yù)示死亡的來臨。

趙訪煙鼓足了最後的力氣，向著所有人高喊：“禮畢！”

與此同時，一道閃電，朝著她打來。

（註釋1：文中祭祀流程和人員配置參考當(dāng)代漢服復(fù)興節(jié)日祭祀的設(shè)置，根據(jù)劇情做了簡化與直白化處理，因地域性和時代不同會與標(biāo)準(zhǔn)古禮有出入，考據(jù)黨請放過，全文已經(jīng)架空了。）

（註釋2：別被這章節(jié)的內(nèi)容搞蒙了，這文不是玄幻，繼續(xù)往後看就可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