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雙方實力懸殊的戰役只僵持了兩日，陵城終於恢復了平靜。

然而這種平靜，卻是真正的死一般的寂靜。

巡邏在陵城街頭上的祁國兵，每走幾步就能見到一堆血肉模糊的屍體。

屍體旁，偶爾還會有哭到神情呆滯的妻兒。

在燕王與幾名將領的合力之下，城主府已經被夷爲平地。

新城主連夜棄城而逃，不見蹤影。

燕王與蘇統領走在慘不忍睹的街頭，忽有一道人影在視線中閃過。

他手中的長劍已經被鮮血染成了暗紅色。

劍尖拖在地上，劃過砂石的鏘鏘聲像是來自地獄的召喚，在靜謐的街頭裡迴盪。

蘇統領瞥了謝雲燼一眼，他蕭條的身影像是行屍走肉一般，拖著長劍漫無目的的在街上游走著。

陳將領詫異嘆道：“還在尋找北涼人呢？”

“幾乎是在屠城了——”李將領佩服他狠戾的同時，又有些心生畏懼。

蘇統領目光沉了沉，低聲對燕王道：“殿下，再這麼下去恐怕謝大人的身子熬不住啊——”

身爲一名出身名門的武將，此時的蘇統領對謝雲燼的心性亦是佩服的五體投地。

不說他爲了妻子能夠升起屠城之心，單憑他有不懼兩國子民唾罵也要奮力讓陵城易主的這個舉動，就讓他心生臣服。

蘇統領聯想到謝雲燼的母親也是蘇家人後，欣慰的挺直了背脊，繼續提議道：“還是派人送謝大人回金井鎮吧？”

陵城的後續已經不需要謝雲燼了。

相比於這裡，或許謝夫人那裡更需要他。

燕王早有此意，便點頭道：“應該殺盡興了，來人，送謝大人回金井鎮！”

……

謝雲燼根本不記得自己是如何回到金井鎮的。

更不記得在前腳剛踏入寧姝房間的時候，身後的玄風是如何點封住自己穴位，讓他在瞬間昏死過去的。

只記得自己做了個很長很長的夢。

夢裡的小鎮繁星點點。

月影之下，粗布灰衣的姑娘明明身處劣勢，依舊堅韌不屈的站在燈火通明的之中，溫聲細語卻又飽含怒意的與知府對峙。

這種點滴的畫面不是第一次出現在謝雲燼的夢境裡，但他從未看清過女子的臉。

直到今日。

夢中視線裡的迷霧漸漸消散，那張般般入畫的芙蓉面也變得清晰起來。

至此，他激動到胸膛劇烈起伏，然而依舊沒有清醒。

夢裡的場景還在延續，從女子歸還褻褲開始，到一路回到京都，查詢蜀安侯世子的癖好，揭穿堂姐的陰謀。

再有他們之間不得不成親的理由，還有新婚夜的海誓山盟。

每一個畫面都如利刃一般的刺痛他的心。

就是這樣一個女子，得知他消失後，不遠千里從蘇城水域開始一路追尋著極端的河流，只爲那一絲有可能會找到他的消息。

共赴巫山是她，兩看相厭是她，兩姓之好是她，不離不棄是她——

在這一刻，謝雲燼堅信，天長地久永遠都只可能是她！

可就是這樣美好的一個她，他卻把她忘了——

夢中的女子最後渾身是血的倒在自己的懷中，他再也無法抑制自己的心情，劍起劍落，對準了陵城的百姓，視他們爲傷她的仇人。

殷紅的鮮血矇蔽了他的雙眼，模糊了他的心智。

那一刻，他堅定的認爲好像只有殺光陵城的所有人，以血祭天，昏迷的寧姝就會醒來。

殺到最後，他卻忘記了自己的初心，劍尖寒芒幽幽，竟刺向了柔聲對自己說著“我等你”的那個女子——

“啊！！！”

謝雲燼猛然起身，大滴的汗珠浸溼了胸前的衣襟，視線裡的女子漸漸消失，眼前竟一片昏暗，讓他驚懼到窒息。

大夢方醒。

“主子？您醒了？”正準備打盹的元武忽然聽到榻上傳來的動靜，駭了一跳。

連忙高興的衝跑到牀榻前，將暗灰色的幔帳向兩邊收起，見到謝雲燼坐在榻上時，激動的眼淚直流，“主子，您可算是醒過來了，屬下還以爲玄風對你做了什麼不利的事情呢！”

謝雲燼神志逐漸回籠，他大口大口的呼吸著，暴汗也漸漸停止。

方纔元武過於激動，這纔看清謝雲燼的狀態。

他忙將窗子打開，讓清涼的夜風吹進房間，並找來乾淨的衣裳遞給謝雲燼。

“主子，您可是哪裡不舒服？要不要找大夫看看？”

“不必！”謝雲燼淡漠的迴應一聲，迅速換好衣衫，問道：“我昏迷幾日了？夫人可清醒了？”

“兩日整。”一提到寧姝，元武的眼神黯了黯，搖頭道：“夫人還在昏迷之中——”

他的話音還沒落下，一道黑影便幻化成風，嗖的一聲從眼前消失不見。

元武撓了撓頭，總覺得謝雲燼哪裡有些不同了，最後只當謝雲燼是昏迷太久，纔會給他一種曾經相熟的錯覺。

龍善剛爲寧姝換過藥，又重新端來一盆溫水，想要替寧姝擦拭身子。

房門忽然打開，陣陣夜風帶著微弱的花香闖了進來。

龍善警惕的回頭，雙眼一花，那道人影便來到了身前。

適才看清人臉。

“大人，您醒了——”

“我來吧。”

謝雲燼的目光一直定在寧姝的臉上，不知是龍善的錯覺還是近日日夜顛倒導致疲憊所出現了幻覺，竟然看到謝雲燼的眼底閃爍著點點淚花。

“大人，您也是剛醒，還是奴婢來吧？”龍善一眼就瞧見了謝雲燼凌亂的髮鬢和他兩腮處佈滿的胡茬，好心拒絕道。

謝雲燼站在牀榻邊緣，閉上雙眼深吸了口氣，緩緩轉身，深邃的雙眸裡帶著一絲歉意的望著龍善。

“想當初，我以爲你是來歷不明的人，未必會對夫人忠心，我對此感到抱歉。”

“哐當！”

龍善身子踉蹌的歪倒，撞到一旁木架上的水盆，水花濺溼了她半身的裙襬，也灌透了她的繡花鞋。

然而，水裡的溫度卻順著她的雙腳迅速上涌，讓她的大腦轟然炸響。

她愣愣的看著謝雲燼，聲音都在顫抖，“大人，您，您？”

緩緩流動的水也蔓延至謝雲燼的腳下，他卻不甚在意的上前兩步，走到龍善身前，衝她微微點頭，然後朝龍善伸出手，尋要她手中的帕子。

“是，我都想起來了，你再去打盆水來，這裡就交給我。”

“好，好好！”

龍善眼底溼潤，忙遞出帕子，激動到慌不擇路，在原地踱了幾步後才找到門口的方向。

“奴婢這就去！”

龍善的淚水已經再也抑制不住的涌出，大人的記憶終於恢復了，姑娘醒來後一定會很開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