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武百官們走了沒幾步,就見戶部尚書一溜煙跑了出去,滿臉興奮地舉著小賬本邊跑邊喊:
"諸位一片拳拳之心,解了國家的燃眉之急;臣這就去將諸位所捐贈的銀兩數如實稟報給攝政王殿下,爲諸位討賞!"
一言既出,那些正提著褲子的大臣立馬鬆開了手,抱著戶部尚書的腰眼子讓他嘴下留情。戶部尚書則一身正氣,兩肋插刀地捅向了同僚們的心窩子:"唉,咱殿下是吃過苦的人,不會介意諸位捐的是多是少。"
然而沒有人敢信。這年頭,有錢能使鬼推磨,錢是人的膽。更何況羣臣們對我這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橫豎沒上過幾次早朝的攝政王不甚瞭解。生怕一不小心戳了我的逆鱗。於是大家紛紛圍住了戶部尚書,使出渾身解數把他拖在了宮門口,並悄悄派了個通風報信的通知他們府上的人速拿銀子來。戶部尚書也不著急,揮手讓侍衛們把父皇留下的那些個古董給運走了。以徐長治爲首的侍衛們馬不停蹄地推著小推車把東西運出了宮,轉戰到街市上繼續擺攤。
叫賣聲很快吸引來大批圍觀羣衆。衆人一聽,這賣的居然是先帝用過的御品,不由半信半疑。這時徐長治拿著我的詔書跳上桌子,說國家揭不開鍋了,當兵的吃不飽,提不動刀,沒法去打突厥;攝政王殿下又捨不得讓老百姓掏腰包補財政赤字,只能把先帝爺的御品給拍賣了。
是的,拍賣。我那身爲古人,卻沒有一點古人思維模式的丞相大人辦了個露天拍賣會。百姓們對這新穎又接地氣的賣東西方式很是震驚。看熱鬧的居多,只有一兩個家裡有礦的土豪真的取了銀子來準備淘點好定西。然而徐長治同志開拍第一件商品時就出了個高到駭人的底價,而且拍的還是個再普通不過的小花瓶。
於是不少人知難而退,剩下的多半都是家境殷實的,仔細端詳那些物件有什麼非同尋常的地方。還沒看幾眼,就見一老者忽然從人羣縫中擠了出來,拿著一沓銀票塞給徐長治:"老叟我就這麼些銀子了,全當做點貢獻。"
徐長治二話不說,舉著銀票喊了一嗓子:“還有人加價嗎?”。
無人加價,全在笑他傻。老者抱著花瓶剛要走,徐長治卻拉住了他。又拿出另一個詔書:"攝政王有令,凡競買御品者,按所耗銀兩高低封侯,賞良田;首位競買者,封'萬金侯',賞良田百畝!"
於是老人家一臉懵逼地謝了賞,手中赫然多了份地契,低頭一看還真是百畝良田,差點沒一激動暈過去。衆人譁然,待那老者千恩萬謝地離去後,不少人開始奔走相告。家裡有錢的回去掏金庫,家裡沒錢的砸鍋賣鐵,總之人人都想著撈個爵位過把當大官的癮。
可惜御品的價格著實是高,普通貧民百姓買不起,只能望洋興嘆,看那羣土財主以及富二代或者富一代搶得頭破血流,將先帝爺用過的一條馬鞭拍上了天價。
拍賣會持續了三天,終於把東西全給賣了出去。我朝銀子多了,侯爺更多了。走街串巷一嘮嗑,才知道街頭賣燒餅起家的某某成了'霍劭侯',村頭養豬發家的成了'萬居侯',賣魚的發小則運氣很好地撿了個'閒隅侯'。大家津津樂道,都說這侯爺算是不值錢了,早知道就不苦讀聖賢書了,不如下海經商多掙點銀子,還能撈個爵位。
幾家歡喜幾家愁。戶部尚書這邊算是數錢數到合不攏嘴,吏部尚書卻不樂意了。大半夜地跪在御書房裡求我給個解釋。瞎封這麼些個侯爺著實太兒戲了,若是人人廣積聚,驕富貴,不知止者殺身,助長了奢靡之風。以後大家都憑銀子說話,寒室弟子無出頭之日,國之危矣!
我覺得他有點杞人憂天,但說的並無道理。況且,我最想不通的是,封侯也就罷了,賞那麼些個良田又是爲何?這不是讓富者更富,窮者更窮嗎?
然而這主意是鍾伯琛出的,我參悟不透大丞相的真實意圖。只能先把吏部尚書哄走,然後讓徐長治秘密叉鍾伯琛過來。
誰知鍾老哥早有準備。早早的提了一罈子酒在宮門附近貓著。徐長治省了不少腳程,沒到一柱香的時間便把鍾伯琛給帶了過來。
鍾伯琛披著玄色披風,白衣在底下略爲突兀,卻更顯身修如竹。鍾伯琛似乎很喜歡穿白袍。除去那紫色的官袍之外,我從沒見過他穿別的顏色的衣服。他一身白衣的模樣確實好看,但我並不喜歡。我總覺得他像極了瀟灑的白鷺,銜著明月,轉瞬扶搖直上,棲於雲海。令我看不透,摸不著,卻又嚮往不已,平添心慌。
鍾伯琛將手中酒罈隨手放在茶幾上,褪下披風,搭在臂上淡淡地衝我行了個禮。我看著他那疏離的模樣,莫名地有些惱怒。張口說了句:"以後換件衣服。我不喜歡。"
鍾伯琛怔住,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衣服,似是在找有何不妥之處。我窘迫,連忙清了清嗓子,把要問的正事說了出來。
鍾伯琛平靜地聽完了我一連串的問句後,給出了令我大跌眼鏡的答案。
"殿下。崇王分河而治後,導致河域附近的大部分農田全部荒廢。百姓不敢沿河耕種,怕戰事一起傷及自身。然,那些地方的田地全是良田,荒廢了著實可惜。於是微臣把這無人管轄的田地全分了出去。此番競買御品之人,多半爲商戶。商人重利,想必不會甘心放棄這些田地。"
原來如此。我茅塞頓開,指了指椅子讓丞相大人坐下細說。鍾伯琛也不推辭,一撩外袍坐下後繼續說道:"商籍農而立,農賴商而行。耕種,就要有長工。如此一來,因災年和戰亂而顛沛流離的人們便多了個營過活。尤其是桉河附近的農夫。農民可果腹,流匪之患亦可有所緩解。"
真想不到,鍾大丞相居然能想到這麼多。我託著腮幫子毫不避諱地衝著他投去星光眼。鍾伯琛卻無動於衷,跟罩了個玻璃罩子似的把我這秋波給擋了出去。
"另外,侯爺,其實沒有他們想象中那麼好當。"鍾伯琛微微一笑,眼中忽然冒出一道精光,把他那黑到發亮的心給呈了出來:"既然成了侯。那便是朝廷的人。殿下可以讓他們過把封侯的癮,但也必須盡了當侯爺的本分才行。家中多少資產,從何而來,必須上報朝廷;國庫虧空,國家有難,爾等不拿出點誠意來...呵..."
他這一聲冷笑惹得我頭皮發麻。我連忙給大丞相端了杯茶水親自送了過去。鍾伯琛正在那兒掐著手指頭沉思,也不知是想算計誰。我這茶杯端到了他手邊,他也沒反應過來,很是自然地接了過去。然後一擡頭,冷不丁與我四目相對了片刻後,忽然一哆嗦,將那碗茶撒了一身。
我慌了。這可是剛倒的熱茶,他的衣服也不算厚實,這麼一燙怕是裡頭的皮肉要遭了殃。我想都沒想,跪下就那袖子趕緊給他擦,然後扯起他的衣服使勁兒吹風。
"怎這麼不小心?"我嗔怪。讓他解開衣服看看,若是傷的重了,立刻把上官夏從被窩裡揪出來給開點燙傷膏。
然而鍾大丞相卻謝絕了我的好意,起身就要告辭。我心中複雜,待他重新將披風繫好時,突然憤憤然地脫口而出道:"我還沒問完話呢!"
於是鍾伯琛停下了手中動作,微微俯身而立,以示謙恭。我看著他這順從的模樣突然火大,一口怒氣別再胸腔咽不下氣,吐不出來。我詫異,難不成我跟母后一樣,是個喜怒無常之人?不應當啊,我一向以老好人自居,三棍子打不出個屁來,怎麼面對著鍾伯琛的時候,我的情緒浮動一天比一天大了?
爲了不繼續失態下去,我一揮手讓他滾蛋。鍾伯琛毫不猶豫地告退了。等他徹底離去後,我看向茶幾上那個小小的酒罈子,又悵望向閃爍跳動的燭火,心裡空落落的,什麼都看不下去了。
沉沉更鼓急,漸漸人生絕。屋子裡雖然點了炭火卻還是冷寂到讓我坐立不安。說真的,我可討厭死鍾伯琛這世外高人的模樣了。一天天神神叨叨的,散發著'生人莫近'的氣息。最可恨的是,送我玉佩的是你,向我暗示的是你,撩我的是你,冷落我的又是你!我做錯什麼了讓你這傢伙忽冷忽熱的成了個變頻空調。你想當你的鐘神仙就好好當,何必動了凡心來惹我。惹了還不把話給說清楚,太渣了!
然而我卻還是止不住暗搓搓地把那小酒罈子給抱了起來,打開蓋嗅了嗅。一股濃郁的酒香瞬間瀰漫在整個屋子中。我拿手指頭戳了點,然後舔了舔,覺得這酒清清涼涼,又甜津津的,比我在小賣鋪裡花了兩塊五喝到昇天的假酒可強多了。我連忙倒了一杯一飲而盡,隨著這口清酒順著我嗓子眼到了胃,我心頭的濁氣呼嚕一下消散了。
我笑罵自己怎跟個林黛玉似的,天天傷感到直脫髮。人家黛玉是深閨大小姐,有的是閒工夫玩'葬花';我可是攝政王,我若是把心思全花在這些個事兒上了,該埋的就是國家了。
罷了,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多情自古空餘恨,好夢由來最易醒。我當過一世的'情癡',結果死得跟盤白斬雞似的七零八落的。所以說,談戀愛這玩意費時間還費命,順其自然吧。
我又倒了一杯酒,沒喝,放在書案上聞個味,又喚來陸久安把這罈子好酒封存起來。窗外明月星稀,樹影朧朧應在地上。今夜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好在有這淡淡的酒香提醒我,他確實來過。
我沉下心思坐在書案旁,用我那不太靈活的雙手翻著摺子。硃批是夠嗆能寫出來了,好在陸久安這個心靈手巧的小胖子給我刻了個帶著名字的章,我蓋蓋章也累不著胳膊。
我批了一宿的摺子。天矇矇亮時才思緒萬千地放下了印章。西北軍的暴/動讓不少老臣憂心忡忡。兵部尚書建議我重整編制,分散兵權,不能一家獨大。字裡行間所影射的不單單有劉將軍,還有魏叔。我本想一笑置之,另一道摺子又闖入了我的眼中。
摺子是吏部尚書寫的。吏部尚書全篇沒怎麼交代事兒,只是在講一個道理:
"倘若官員的威望超過了君主,朝廷很難一心。"
我頓覺得這官場水深。兵部尚書和吏部尚書並非在拆魏將軍的臺,而是我這攝政王著實沒什麼存在感。然而治國之難在於知賢而不在自賢,我終歸是這國家的一個過客。百年之後塵歸塵土歸土,能留下些福澤佑民的建樹便算是沒白活,何必在意悠悠衆口。我之所以拒絕了稱帝,不過就是因爲有自知之明罷了。適合當皇帝的那位跑到南邊去了,他一日沒稱帝,我便還當我的攝政王。我們哥倆隔河相望,等大哥玩累了,想回家了,我起碼還能拿出點誠意來迎接他。
可是,魏雲朗偏偏也給我遞了份摺子。他自請去看城門,不當他的校尉了。他說魏家掌這麼些個兵權,樹大招風,被一百雙眼睛盯著,他前線上的老父親做起事兒來只能畏手畏腳。與其等著被羣臣們彈劾,他這當後輩的不如主動把兵權交出來,避其鋒芒。
我陷入了兩難。我沒當過官,更沒管過人。我只知道是人才就要重用,說的對的再難聽也要往耳朵裡灌。這中庸之道我從來就沒研究過,如今趕鴨子上架地讓我兩頭不得罪,太難了。
於是我縮在椅子上想對策。直到陸久安問我還要不要上早朝,我哈氣連天地點點頭,暫且抖擻精神去往了華光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