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一
此時在彼得堡的上層,比任何時候都要激烈地上演著魯緬採夫派、親法派、瑪麗婭·費奧多羅夫娜派、皇儲派和其他派別之間錯綜複雜的、像往常一樣被宮廷寄生蟲們的叫喊聲所淹沒的鬥爭。然而,平靜的、奢華的、只沉迷於空想和生活虛幻的影像的彼得堡生活一如往昔;由於這種生活景象,讓人必須付出巨大的努力才能意識到面臨的危險和俄國人民所處的那種艱難境地。皇上仍舊出朝,舞會照舊舉行,法國劇依舊上演,宮廷趣味如舊,人們仍在追逐功名和施展陰謀。只是在最上層爲提醒人們關注目前處境的窘迫作過一些努力。人們私下議論,兩位皇后在如此困難的局勢下所作所爲竟截然相反。關心自己所管轄的慈善機構和教育機構安全的瑪麗婭·費奧多羅夫娜皇太后,命令把所有機構都轉移到喀山,而且這些機構的物品都已包裝待運。伊麗莎白·阿列克謝耶夫娜皇后面對她想要下達什麼指示的提問,她以其特有的俄羅斯愛國精神回答說,她不能下達一些有關國家機構的指示,因爲這是皇上的事;問到那些能由她個人決定的事,她回答說她會最後一個離開彼得堡。
八月二十六日,也就是波羅金諾會戰的那天,安娜·帕甫洛夫娜家舉行了晚會,晚會的精彩節目應該是朗讀大主教向皇上敬獻聖謝爾基聖像時寫的一封信。這封信被認爲是宗教界抒發愛國主義情懷的言辭典範。這封信要由素以朗誦技巧高超而聞名的瓦西里公爵親自朗讀。(他經常在皇太后面前朗誦)。他朗誦的技巧在於聲音洪亮,悅耳動聽,總是在悲切的呼喊和溫柔的絮語的轉換輪迴中傳達詞句的情感,完全不考慮它們的意義,這樣一來,讀哪句話要大聲呼喊,哪句話要親切絮語,完全是偶然的事。這次朗誦像安娜·帕甫洛夫娜家的所有晚會一樣具有政治意義。出席這個晚會的有幾個重要人物,要趁機就他們還到法國劇院看戲的行爲而羞辱他們一番,激發他們的愛國熱情。很多客人都已經到了,但是安娜·帕甫洛夫娜還沒有在客廳裡看到所有該來的人,也就沒有宣佈開始朗誦,而是進行著一般的談話。
這一天成爲彼得堡當天新聞的是別祖霍夫伯爵夫人的病情。伯爵夫人幾天前突然病倒,錯過了幾個能夠因她的出席而增光添彩的聚會,還聽說她現在不接待任何人,沒請常給她看病的彼得堡的幾個名醫,卻相信了一個用某種特殊的新方法爲她治療的意大利醫生。
大家都非常清楚地知道,可愛的伯爵夫人的病是由於不便同時嫁給兩個丈夫引起的,也知道意大利醫生的治療就是要消除這種不便;但是在安娜·帕甫洛夫娜面前不僅誰都不敢這麼想,而且好像誰都不知道這件事似的。
“聽說可憐的伯爵夫人病得很重。醫生說是心絞痛。”
“心絞痛?唉,這可是一種可怕的病!”
“聽說兩個情敵因爲她得了這種病而和解了……”
心絞痛一詞被人們興致滿懷地重複著。
“據說,那個老伯爵很難過。當醫生告訴他病情很危險的時候,他就像個孩子似的哭了。”
“唉,這可是個重大損失。這樣一個可愛的女人。”
“你們在說可憐的伯爵夫人吧。”安娜·帕甫洛夫娜走過來說。“我派人去打聽過她的健康情況,回覆說她已經好些了。啊,毫無疑問,她是世界上最可愛的女人。”安娜·帕甫洛夫娜帶著嘲弄自己過於興奮的微笑說。“我們屬於不同的陣營,但這並不妨礙我對她懷有應有的敬意。她太不幸了。”安娜·帕甫洛夫娜補充說。
一個冒失的年輕人以爲安娜·帕甫洛夫娜的這一席話稍微揭開了伯爵夫人害病的內幕,便放肆地對那種不請名醫看病、而讓一個可能會使用某些危險方法的騙子給伯爵夫人治病的做法表示驚異。
“您的消息可能比我的準確。”安娜·帕甫洛夫娜突然惡狠狠地責怪起這個不諳世事的年輕人來。“但是我據可靠消息得知,這位醫生既很有學問又有經驗。這個人是西班牙王后的御醫。”用這樣一番話使年輕人無地自容以後,安娜·帕甫洛夫娜朝著正在另外一組人中談論著奧地利人的比利賓轉過身,他皺起臉上的皮膚,看來正要把它舒展開,以便說出俏皮話來。
“我認爲這真是太妙了!”他說的是一份外交公文,隨同該公文送往維也納的還有由維特根施泰因——彼得堡的英雄(在彼得堡人們都這樣稱呼他)繳獲的奧地利國旗。
“怎麼,這是怎麼回事?”安娜·帕甫洛夫娜問他,並且讓大家安靜下來聽那個她已經知道的俏皮話。
於是比利賓就把由他起草的外交公文原文複述了一遍。
“皇帝送還奧地利國旗,”比利賓說,“那些他在正道以外找到的表示友好卻誤入歧途的國旗。”比利賓舒展著臉上的皮膚,把話說完。
“妙極了,妙極了。”瓦西里公爵說。
“這也許是華沙大道吧。”伊波利特公爵突然高聲說。大家都回過頭來看他,不明白他說這句話想要表達什麼意思。伊波利特公爵也帶著愉快而又驚異的神色環顧著自己的周圍,他也像其他人一樣不明白他所說的話有什麼含義。他在自己的外交生涯中不止一次發現,這樣突然說出來的話往往非常巧妙,於是他隨時隨地都會說出那些最先溜到他嘴邊的話。“也許效果很好呢,”他常常想,“即便不好,他們也會調解好氣氛的。”的確,在令人發窘的沉默籠罩著客廳的時候,進來了安娜·帕甫洛夫娜等著的那個缺乏愛國熱情的人物,於是她微笑著,用手指作了一個威嚇伊波利特的手勢,請瓦西里公爵到桌前來,給他拿來兩根蠟燭和信稿,請他開始朗讀。客廳裡靜下來。
“至仁至聖的皇帝陛下!”瓦西里公爵嚴肅地開始朗誦道,他環視一眼聽衆,彷彿在問是否有人會對此提出反對,但是誰也沒有說話。“作爲古都的莫斯科,新的耶路撒冷,它將接受自己的基督。”在讀到自己的這個詞時他突然加重了語氣,“像母親把誠摯的兒女們擁入懷中,透過正在出現的黑暗預見到你的強國的輝煌的榮譽,要欣喜若狂地歌唱:‘和撒那,來者幸福。’”瓦西里公爵用悲悲切切的腔調讀完了後面這幾句話。
比利賓專心地看著自己的指甲,許多人看上去也都膽怯了,似乎在問,他們什麼地方做錯了?安娜·帕甫洛夫娜像老婦人念道聖餐禮前的祈禱詞那樣,預先輕聲地重複著:“讓膽大妄爲和厚顏無恥的歌利亞……”她低聲說道。
瓦西里公爵接著朗誦:
“讓膽大妄爲和厚顏無恥的歌利亞從法國邊境向俄國各地散佈死亡的恐怖吧;俄羅斯大衛溫順的信仰這個投石器會出其不意地擊斃嗜血成性者的傲慢的頭顱。現將自古衷心捍衛我國利益的聖謝爾基的聖像敬獻給皇帝陛下。我擔心我體力漸衰會妨礙榮幸讓您親自接見。我像上蒼殷切禱告,願萬能的上帝賜福正義的民族並讓您美好的願望得以實現。”
“多麼有力!多麼好的文筆!”響起對朗讀者和寫作者的一片讚歎聲。安娜·帕甫洛夫娜的客人們受到這些言辭的鼓舞,長時間談論著祖國的處境,對近日想必就要進行的會戰的結果做出種種猜測。
“你們將會看到,”安娜·帕甫洛夫娜說,“明天,在皇上生日這天,我們就會得到消息。我有很好的預感。”
二
安娜·帕甫洛夫娜的預感的確應驗了。第二天,在宮廷裡爲皇帝誕辰舉行禱告的時候,沃爾孔斯基公爵被叫出教堂裡接收庫圖佐夫公爵送來的一封信。這是會戰當天庫圖佐夫在塔塔裡諾瓦寫的戰報。庫圖佐夫寫道,俄軍沒有後退一步,法軍的損失遠遠超過我軍,他是在戰場上匆匆忙忙寫的報告,還沒來得及徵集最後的戰況。這麼說來,這是打了勝仗。於是,人們趁還沒有走出教堂之際,立刻進行感恩祈禱,感謝上帝的援助和賜予的勝利。
安娜·帕甫洛夫娜的預感應驗了,整個上午城裡都洋溢著歡快的節日般的氣氛。所有人都認爲這次獲勝是一次徹底的勝利,某些人已經談及俘獲拿破崙本人、將其廢黜併爲法國選舉新元首的事了。
在遠離戰場的地方,處於宮廷生活的環境中,要想使各類事件全面充分地反映出來是很難做到的。公共事件總是在無意間集中到某人的私事上。譬如現在,近臣們的重大樂事主要不在於我們戰勝了,而在於這一勝利的消息正是在皇帝誕辰之日傳來的。這就像一個意想不到的好禮物。在庫圖佐夫的戰報中也談到了俄軍的傷亡,其中包括圖奇科夫、巴格拉季翁、庫泰索夫的名字。事件悲慘的一面在這裡、在彼得堡也自然而然地集中到一個事件——庫泰索夫的犧牲上面。人人都認識他,皇上寵愛他,他年輕而又帥氣。這一天大家見面時都說:
“這事有多麼奇妙,剛好禱告的時候來了消息。庫泰索夫的死是多大的損失啊!唉,太可惜了。”
“我提到庫圖佐夫時對你們說什麼來著?”瓦西里公爵此刻帶著預言者的驕傲說:“我總是說,只有他才能戰勝拿破崙。”
但是第二天沒有得到軍隊的消息,於是大家的話裡開始透露出憂慮,近臣們因皇帝處於不知情的痛苦中而備受折磨。
“皇上的狀況多糟啊!”近臣們說,現在已經不像前天那樣過分讚揚庫圖佐夫,而是指責他,說他是造成皇上焦急不安的原因。瓦西里公爵這一天已經不再誇耀自己賞識的庫圖佐夫了,而是在談到這位總司令時保持沉默。此外,這天臨近傍晚的時候,似乎一切都聯合起來想讓彼得堡的居民們陷入驚慌和不安:又增加了一個可怕的消息。耶列娜·別祖霍夫伯爵夫人猝死於那種曾經讓人津津樂道的可怕的疾病。在上流社會的正式場合裡,大家都說別祖霍夫伯爵夫人是因可怕的心絞痛發作死的,但是在關係密切的小圈子裡則談論著她死亡的詳細情況:西班牙王后的御醫給艾倫開的那種療效很好的藥應該小劑量服用;但是因受到老公爵的猜疑和丈夫(就是那個浪蕩的皮埃爾)沒有給她回信而備受折磨的艾倫,突然大劑量服用給她開的藥劑並在痛苦中死去,甚至都沒來得及搶救。據說,瓦西里公爵和老公爵本打算揪住意大利人不放;但是意大利人把不幸的死者寫的一些日記拿給他們看,他們立刻就放過他了。
大家的話題集中在三件令人悲傷的事情上:皇帝不知戰況,庫泰索夫犧牲,艾倫死亡。
在庫圖佐夫報告戰況後的第三天,彼得堡來了一個莫斯科地主,於是全城都散佈著莫斯科讓給了法軍的消息。這太可怕了!皇帝的狀況會怎麼樣!庫圖佐夫是個叛徒,而瓦西里公爵在大家因他女兒去世前來弔唁時,在談到從前他所稱頌的庫圖佐夫時(他在悲傷中忘記以前講過的話是情有可原的)說,從這個盲目而又腐朽的老頭子那裡不可能期望得到另外的結局。
“我只是奇怪,怎麼能把俄國的命運託付給這種人。”
暫時這個消息還是非正式的,對此還可以持懷疑態度,但是第二天從拉斯托普欽伯爵那裡收到了如下戰報:
“庫圖佐夫公爵的副官給我送來一封信,信中要求我派遣警官護送部隊開往梁贊大道。他說,要遺憾地放棄莫斯科了。皇上!庫圖佐夫的行爲決定著首都和您的帝國的命運。得知要放棄集中體現著俄國的偉大、埋葬著您祖先的遺骨的城市,俄國大地會顫慄的。我會跟隨部隊撤離,我把一切東西都運走了,我只剩下爲我祖國的命運而痛哭了。”
收到這個戰報以後,皇帝派沃爾孔斯基公爵給庫圖佐夫送去如下一封詔書:
“米哈伊爾·伊拉里奧諾維奇公爵!從8月29日起我沒有得到您的任何戰報。可是從9月1日開始我通過雅羅斯拉夫爾從莫斯科總督那裡得到不幸的消息,說您決定率軍放棄莫斯科。您本人可以想象得出這個消息對我產生了怎樣的影響,而您的沉默更加令我驚異。隨同此信我派去副將沃爾孔斯基公爵,以便從您那裡獲知軍隊的狀況以及迫使您做出如此令人悲痛的決定的原因。”
三
莫斯科失守後又過了九天,庫圖佐夫派來的信使才帶著放棄莫斯科的正式消息趕到彼得堡。這位信使是不懂俄語的法國人米紹,但是像他自己說的那樣,他雖然是外國人,但心靈深處卻是個俄國人。
皇上立即在石島宮的辦公室裡召見了這位信使。在戰爭以前從未到過莫斯科、而且不懂俄語的米紹,當他帶著莫斯科發生大火、火焰照亮了他的道路的消息出現在我們的大仁至聖的君主(他是這樣寫的)面前時還是動了感情。
雖然米紹先生痛苦的根源與俄國人產生的痛苦的根源不同,但是在被帶進皇上辦公室的時候他的表情如此悲傷,致使皇上立即問他:
“您給我帶來了什麼消息?是糟糕的消息嗎,上校?”
“非常糟糕,陛下,”米紹嘆著氣垂下眼睛回答說:“放棄莫斯科了。”
“難道不經戰鬥就丟棄了我的故都?”皇上突然勃然大怒,急促地問道。
米紹畢恭畢敬地轉達了庫圖佐夫託他傳達的話——即,在莫斯科城下無法進行戰鬥,由於只剩下一個選擇——要麼既損失軍隊又放棄莫斯科,要麼只放棄莫斯科,因此元帥只能選擇後者。
皇上沒有看米紹,沉默地把話聽完。
“敵人進城了?”他問。
“是的,陛下,此時全城已經化爲火海。我就是在火光中離開的。”米紹毫不猶豫地說;但是看了一眼皇上以後,米紹爲自己這樣做感到害怕起來。皇上的呼吸開始變得沉重急促,他的下脣發起抖來,一雙漂亮的藍眼睛立刻被淚水浸溼了。
但是這隻持續了一分鐘,皇上忽然皺起眉頭,似乎在責備自己的軟弱。於是他稍稍擡起頭,開始語氣堅決地對米紹說話。
“我認爲,上校,從所發生的一切來看,”他說“上帝要我們做出巨大犧牲……我準備服從他的意志;但是請您告訴我,米紹,在您離開的時候,不經戰鬥就放棄我的故都的部隊情況如何?您是否發現士氣低落?”
看到我們的大仁至聖的君主平靜了,米紹也放下心來,但是對於皇上這個要求直截了當地回答的直截了當的重要問題,他還沒有來得及準備好答話。
“陛下,您是否允許我像一個真正的軍人那樣坦言相告呢?”他爲了贏得思考的時間說道。
“上校,我向來這樣要求,”皇上說。“什麼也別隱瞞,我一定要知道全部真相。”
“陛下,”米紹脣間帶著一絲幾乎察覺不到的微笑說,他已經準備好了輕鬆而又恭敬的文字遊戲作爲答覆。“我離開的時候,全軍從軍官到士兵無一例外地處於巨大的恐懼之中……”
“怎麼會這樣,”皇上嚴肅地皺起眉頭,打斷他的話:“我的俄國人會在挫折面前垂頭喪氣……永遠不會!”
這正是米紹期待著的能插入自己的文字遊戲的話。
“陛下,”他帶著恭敬而快活的表情說道:“他們唯恐陛下出於仁慈決定簽訂和約。他們急迫地渴望再次戰鬥,不惜犧牲生命向陛下表明他們對您的無限忠誠。”
“啊!”皇上拍著米紹的肩膀,寬慰而又目光柔和地說,“您讓我放心了,上校。”
皇上低下頭沉默了一會兒。
“好吧,您請回部隊去吧。”他直起全身,打著溫和而又莊嚴的手勢對米紹說:“無論您到哪裡,都要告訴我們的勇士們,告訴我所有的臣民,當我不剩一兵一卒,我會親自統領我可愛的貴族和善良的農民,竭盡我國的一切力量戰鬥。他們遠比我的敵人想象的要強大得多……”皇上精神越來越振奮地說,“但是如果天意註定,”他把漂亮、溫柔而又充滿感情的眼睛望向天空說道,“我朝不能在祖先的王位上繼續統治,在竭盡我所擁有的一切力量以後,到那時我會蓄起鬍子(皇上用手指了指胸口),寧願去和我的最後一個農民吃土豆,也不會決定簽署侮辱我的祖國和我心愛的人民的和約,我是看重人民的犧牲的。”皇上用激動的聲音說完這番話,突然轉過身去,似乎不想讓米紹看到涌入自己眼中的淚水,就走到辦公室裡面去了。他在那裡站了一會兒,又大步走回到米紹跟前,緊緊地握住他的下臂。皇上俊美而又溫和的臉變得緋紅,眼中燃起堅決和憤怒的光芒。
“米紹上校,不要忘記我在這裡對您說的話;我們也許什麼時候會愉快地記起這些……拿破崙或者我,”皇帝拍了拍胸膛說,“我們誓不兩立,我現在認清了他,他再也騙不了我……”於是皇上皺起眉頭沉默起來。聽完這些話,看到皇上眼中堅定的神情,米紹——雖然是外國人,但內心深處是俄國人——在這個莊嚴的時刻感到自己被聽到的一切而鼓舞(他自己後來這麼說),於是他用下面的話既表達了自己的情感,也表達了他認爲自己可以全權代表的俄國人民的情感。
“陛下,”他說,“陛下您此刻是對人民的榮譽和歐洲的生路做出保證。”
皇上點頭讓米紹離開。
四
在俄國近一半被佔領、莫斯科居民逃往邊遠省份、民兵團一個接一個地奮起保衛祖國的時候,我們這些沒有生活在那個時代的人會不由自主地覺得,當時所有的俄國人,從孩子到成人,都沉浸在那種要犧牲自己、挽救祖國或者爲祖國的不幸而哭泣的情緒之中。許多關於那個時代的敘述和描寫無一例外地只談論俄國人的自我犧牲、對祖國的熱愛、失望、痛苦和英勇精神。實際上並非如此。我們之所以感覺應該如此,是因爲我們從往事中看到的僅僅是那個時代總體上的歷史需求,而沒有看到當時人們懷有的所有那些個人的符合人性的需求。然而,實際上那些個人的現實需求比總體上的需求重要得多,以至於從來感受不到(甚至根本不會察覺)存在著總體上的需求。當時的大部分人對事態總體發展進程毫不關心,而只沉迷在個人的現實需求中。而這些人是那個時代最有用活動家。
那些試圖弄清事態總的發展進程並且懷著自我犧牲精神和英勇氣概想參與其中的人,是最沒有用的社會成員;他們把一切都看顛倒了,於是他們爲了起到效用所作的一切都成爲毫無益處的荒誕無稽之談,例如皮埃爾、馬蒙諾夫的組建的搶劫了一些俄國村莊的民兵團,小姐們撕扯的從未送到過傷員那裡的絨布團,等等。甚至那些喜歡賣弄聰明和表達感情的人在談論俄國現狀時,話語中也自然而然地或者帶有虛假和扯謊的意味,或者帶有因任何人都不可能有錯的事情而毫無意義地評論和怨恨那些受到指責的人們的痕跡。在歷史事件中,最顯而易見的是禁止品嚐善惡樹上的果子。只有毫無意識的活動會帶來一些結果,而在歷史事件中扮演著角色的人永遠都不會明白它的意義。即便他嘗試要弄清楚它,也只會徒勞無功。
對於當時俄國所發生的事件的意義,越是直接參與其中的人就越看不清楚。在彼得堡和遠離莫斯科的各個省城,身著民兵制服的男男女女們爲俄國和故都而哭泣,都說爲此可以犧牲自己,等等;但是在撤出莫斯科的部隊裡,幾乎沒有人談論和想到莫斯科,望著它那被大火燒過的廢墟,也沒有人發誓要報復法軍,他們想的只是接下來要發的三分之一軍餉、下一個駐紮地、隨軍的女商販馬特廖什卡等等諸如此類的事情……
尼古拉·羅斯托夫沒有抱著任何自我犧牲目的,只因戰爭打起來的時候他恰好在服役,於是意外地長期直接參與了保衛祖國的戰鬥,所以他看到俄國當時所發生的一切並未感到悲觀失望,也沒有得出憂鬱的結論。要是問他現在怎樣看待俄國目前的處境,那他就會說,他沒什麼可想的,此事有庫圖佐夫和其他人在思慮,他會說,他聽說民兵團在補充編制,仗可能還要打很長時間,在目前局勢下他再過兩年不難晉升爲團長。
由於他對戰事持這種態度,所以在得知派他到沃羅涅什爲師部購買作爲補充的馬匹的消息時,他不但沒有因失去參加下一輪戰鬥的機會而感到難過,反而極爲滿意,對此他也不隱瞞,他的戰友們也都很清楚這一點。
在波羅金諾會戰前幾天,尼古拉領到了錢和文件,他派出幾個驃騎兵先行,然後便乘坐驛站馬車趕往沃羅涅什。
只有那些有過這種體驗的人,也就是幾個月一直處在戰爭氛圍、戰鬥生活中的人,才能夠理解尼古拉從部隊及其飼料車、軍糧車和野戰醫院麋集的地區脫身出來而體驗到的那種快樂;理解他離開士兵、載貨大車、宿營地髒亂的痕跡,看到村莊和農夫農婦、地主的房舍、滿是牲口的田野、驛站的房屋和熟睡的驛站長時體驗到的快樂。他覺得那麼快樂,好像是第一次見到這一切。特別讓他長久地驚訝和興奮的是那些女人,她們年輕、健康,後面都沒有跟著十幾個窮追不捨的軍官,她們也因這個外來的軍官和她們開玩笑而感到高興和快慰。
在這種極其愉快的心情下,尼古拉夜裡來到沃羅涅什並住進旅館,給自己要了長久以來在部隊裡面享受不到的全部東西,第二天他把臉颳得乾乾淨淨的,穿上很久沒有穿過的禮服去見當地的長官。
民兵司令是位文職將軍,是一個看起來爲自己獲得的軍銜和職位很得意的上了年紀的老人。他神色嚴厲地(以爲這就是軍人的本色)接待了尼古拉,意味深長地詢問尼古拉,似乎他有權這樣做,似乎在評判事態的總的進展,表示贊同或者不贊同。尼古拉心情極好,對此他只是感到好笑。
他從民兵司令那裡出來去見省長。省長是一個個子不高、性格開朗的人,十分溫和又平易近人。他告訴尼古拉哪些養馬場裡可以弄到馬匹,向他介紹有好馬的一個城裡的商販和一個住在離城二十里以外的地主,並且答應會盡力協助。
“您是伊利亞·安德烈耶維奇伯爵的兒子?我妻子曾經和您的母親很要好。每逢星期四大家都在我這裡聚會,今天剛好是星期四,請您不要客氣,到我家來吧”省長讓他走的時候說。
從省長那裡出來,尼古拉直接坐上驛車,帶著司務長向二十里外的地主的養馬場疾駛而去。在剛到沃羅涅什的這段時間裡,一切都對尼古拉來說都是愉快而又輕鬆的,並且像常有的那樣,當一個人心情好的時候,一切都隨人心願,一帆風順。
尼古拉要找的那位地主是一位當過騎兵的老鰥夫,他是養馬的行家,愛好打獵,家裡有一個掛壁毯的接待室,藏有陳年老酒、匈牙利葡萄酒,養著許多好馬。
尼古拉三言兩語就花六千盧布買下精選出的(像他說的那樣)十七匹公馬作爲補充馬匹的樣本。吃過午飯,多喝了一點匈牙利葡萄酒,羅斯托夫與已經相互以你相稱的地主吻別後,沿著令人十分厭惡的大路,心情十分愉快地往回返,他不時地催促馬車伕,以便及時趕到省長那裡參加晚上的聚會。
尼古拉換好衣服,往身上灑了些香水,用冷水弄溼頭髮,然後來到省長家裡,雖然稍稍遲了一點,但是他已經準備好了要說的話:晚來總比不來強。
這不是舞會,也沒有說要跳舞;但是大家都知道,卡捷琳娜·彼得羅夫娜會在擊弦鋼琴上演奏華爾茲舞曲和蘇格蘭舞曲,大家也都會跳舞,所有的人都考慮到這一點,就打扮得像參加舞會一樣。
一八一二年的外省生活仍舊像以往一樣,稍有不同的是,城裡因從莫斯科來了許多富有之家而更加熱鬧,並且也像當時俄國發生的一切事情那樣,其中顯而易見的是某種特殊的豪放——對什麼都無所謂,對生活中的一切都滿不在乎,不同之處還在於,人們之間那種庸俗的必要的交談,以前是有關天氣和共同的熟人的話題,現在改爲談論莫斯科、談論軍隊和拿破崙。
聚到省長家裡的人都是沃羅涅什最上層的人物。
女客人很多,有幾個是尼古拉在莫斯科的熟人;但是男客人當中沒有誰可以和喬治勳章獲得者、採購馬匹的驃騎兵軍官、既溫厚和善又受過良好教育的羅斯托夫公爵相提並論。在男人中間有一個被俘的意大利人——他曾是法國軍隊的軍官,尼古拉覺得這個被俘者的出席更加提高了他——一個俄國英雄的意義。這似乎是勝利的標誌。尼古拉感覺到了這一點,他覺得大家也都是這樣看這個意大利人的,於是尼古拉既保持著尊嚴又顯得很有分寸地對這個軍官表示關心。
身著騎兵服、渾身散發著香水味和酒氣的尼古拉剛一進門,自己說了一句、也聽到別人重複了幾遍他說的那句晚來總比不來強,便立刻被大家團團圍住;所有人的目光都轉移到他身上,於是他馬上覺得自己獲得了在外省應該享受到的、一向令他感到愉快的、而在長期失去這種待遇以後現在令他高興得陶醉了的大家的寵兒的地位。不僅僅是在車站、旅店和地主家的掛壁毯的接待室裡,有許多因受到了他的關注而心滿意足的僕人;而且在這裡,在省長家的聚會上,還有(像尼古拉感覺的那樣)數不清的年輕女士和漂亮少女迫不及待地期待尼古拉能夠關注她們。女士和少女們向他賣弄風情,老婦人們從第一天開始就已經張羅著給這個年輕的浪子騎兵說親,好讓他變得穩重起來。在後者當中就有像對待近親一樣招待羅斯托夫、叫他“尼古拉”並以“你”相稱省長妻子本人。
卡捷琳娜·彼得羅夫娜的確開始演奏華爾茲舞曲和蘇格蘭舞曲,於是舞會開始,尼古拉在跳舞時以自己的嫺熟的舞姿使省城的上流社會更爲之傾倒。他那獨特的無拘無束的跳舞風格甚至讓所有的人都感到驚異。尼古拉本人也爲這個晚上自己的跳舞風格感到有些吃驚。在莫斯科他從來沒有這樣跳過,甚至會認爲這種過於放肆的舞姿是不體面的、有傷大雅的;但是在這裡,他感到需要用某種與衆不同的東西讓大家感到吃驚,他們想必也會認爲在首都這是司空見慣的,只是他們在外省還不知道罷了。
整個晚上,尼古拉最爲注意的是一個眼睛蔚藍、體態豐滿而又可愛的黃髮女子——省城一個官員妻子的身上。羅斯托夫像玩得特別愉快的年輕人那樣天真地深信,別人的妻子是爲他們而生的,所以一直沒有離開過這位女士,並且友好地、不動聲色地對待她的丈夫,似乎他們雖然沒有談到此事,但是他們都知道,他們——也就是尼古拉和這位丈夫的妻子是會交好起來的。但是丈夫似乎並不抱有這種看法,而是竭力面色陰沉地對待羅斯托夫。但是尼古拉的和善與天真是那麼無限,使得那位丈夫時而不由自主地受到尼古拉愉快心情的影響。可是到晚會快要結束時,隨著妻子的臉色越來越紅和情緒越來越興奮,丈夫的臉色就越來越陰沉和越來越蒼白,似乎夫妻兩人只有一份興奮,所以隨著它在妻子身上增加,在丈夫身上就減少。
五
尼古拉臉上一直掛著微笑,微微彎著身子坐在圈椅裡,俯身靠近金髮女子,對她講著動聽的恭維話。
尼古拉利落地變換著穿著緊腿褲的雙腿的姿勢,渾身散發著香水味,欣賞著自己旁邊的女士和自己以及自己穿著緊腿褲的雙腿的優美線條,他對金髮女子說,他要在這裡,在沃羅涅什,拐走一位女士。
“拐走什麼樣的女士?”
“優雅迷人的、天使般的女士。她的眼睛(尼古拉朝自己的談伴看了看)是藍色的,嘴脣像珊瑚一樣,皮膚潔白……”他看著她的雙肩,“體態像狄安娜……”
丈夫走到他們跟前,臉色陰沉地問妻子她在說什麼。
“啊!尼基塔·伊萬內奇,”尼古拉禮貌地站起來說。似乎希望尼基塔·伊萬內奇也加入進來和他一起說笑,於是就告訴了他自己要拐走一位金髮女子的打算。
丈夫笑得很憂鬱,而妻子卻笑得很開心。和善的省長夫人帶著一副不讚許的神態走到他們跟前。
“安娜·伊格納季耶夫娜想見你,尼古拉,”她說,那種說到安娜·伊格納季耶夫娜的語氣使羅斯托夫立刻就明白了,安娜·伊格納季耶夫娜是一位很重要的人物。“我們走吧,尼古拉。你不是允許我這樣稱呼你嗎?”
“啊,是的,伯母。是誰要見我?”
“安娜·伊格納季耶夫娜·馬利溫採娃。她聽自己的外甥女說起過你,說你救過她……能猜出是誰嗎?……”
“我救過的人可是不少!”尼古拉說。
“你救過她的外甥女博爾孔斯基公爵小姐。她在這裡,在沃羅涅什,和她的姨媽在一起。哎喲!臉都紅了!怎麼,莫非?……”
“我想都沒想過,您別說了,伯母。”
“哦,好,好。噢,瞧你!”
省長夫人把他帶到一個戴著直筒高帽的又高又胖的、剛剛和本城最重要的人物們打完一局牌的老婦人跟前。這就是馬利溫採娃,瑪麗婭公爵小姐的姨媽,她是一個富有而無子女的寡婦,總是住在沃羅涅什。當羅斯托夫走到她跟前的時候,她正站在那裡等著玩牌。她嚴厲而又傲慢地皺起眉頭,看了他一眼,繼續斥責贏了她的那個將軍。
“很高興見到你,親愛的,”她把手伸給他說。“歡迎到我家裡做客。”
這位高傲的老夫人和尼古拉談論了一會兒瑪麗婭公爵小姐和她那已故的、顯然並不爲馬利溫採娃所喜歡的父親,向他打聽看來也不討她喜歡的安德烈公爵的情況,之後再次邀請他去她家裡做客,然後就讓他走了。
尼古拉答應一定去,並且在向馬利溫採娃告辭時他又一次臉紅了。在想到瑪麗婭公爵小姐的時候,羅斯托夫總是體驗到一種他本人也不理解的羞怯、甚至是畏懼的感覺。
離開的馬利溫採娃時候,羅斯托夫想回到舞場裡去,但是嬌小的省長夫人把自己豐滿的小手放到尼古拉的袖子上,說她有事要跟他談談,就把他帶進了休息室,那裡的人爲了不妨礙省長夫人,立刻都走了出去。
“我說,親愛的,”省長夫人慈善的小臉上帶著嚴肅的表情說,“這剛好和你是天生的一對;想讓我給你做媒嗎?”
“您說的是誰呀,伯母?”尼古拉問。
“公爵小姐。卡捷琳娜·彼得羅夫娜說莉莉合適,可我認爲不行,——公爵小姐才合適。你願意嗎?我堅信,你的媽媽會表示感激的。沒錯,多好的姑娘啊,多麼迷人!她根本就不那麼醜。”
“根本就不醜,”尼古拉像生氣似的說,“我,伯母,像一個士兵那樣,既不強求什麼,也不拒絕什麼。”羅斯托夫沒來得及想一想要說的是什麼,就說了出來。
“那你可要記住:這可不是開玩笑。”
“哪裡是開玩笑!”
“是的,是的,”省長夫人像是自言自語地說:“可是,親愛的。你對那個金髮女子過於殷勤了。她的丈夫怪可憐的,真的……”
“啊,不是的,我們是朋友,”尼古拉心地單純地說:他想都沒有想過,對他而言如此快樂地消磨時光會讓誰不快活。
“可是我對省長夫人說了些什麼蠢話啊!”吃晚飯的時候尼古拉忽然想道。“她就會開始給我做媒的,那索妮婭怎麼辦呢?……”於是在和省長夫人告別的時候,當她微笑著再一次對他說:“喂,你可要記著”時,他把她拉到了旁邊:
“是這樣,跟您說實話,伯母……”
“什麼事,什麼事,親愛的;我們到那裡坐坐吧。”
尼古拉突然感到非常渴望並且有必要對這個幾乎毫不相干的女人說一說自己心裡的全部想法(這些想法是他對母親、姐姐、朋友都不會講的)。後來尼古拉回想起自己當時沒有緣由、不可理喻但對他產生了重要影響的坦白內心世界的衝動的時候,他覺得(像這種情況下人們通常的看法一樣)那真是糊塗念頭;但是這種坦白的衝動以及其他一些微不足道的事件對他、對他的全家都產生了巨大的影響。
“是這樣,伯母。媽媽早就想讓我娶一個富有的小姐,但是我對這種想法,對爲了錢結婚的想法很反感。”
“哦,是的,我理解。”省長夫人說。
“但博爾孔斯基公爵小姐,則是另外一回事;第一,我對您說實話,我很喜歡她,她很合我的心意,再說,我在那種情況下遇見她以後總是覺得很奇怪,我常常想這就是命中註定的。尤其是請您想想:媽媽早就有這種想法,但是以前我沒有機會見到她,不知怎麼會這樣:我們沒見過面。就是在娜塔莎還是她哥哥的未婚妻的時候我們也沒見過,要知道那時候我不能有娶她的想法。想不到在娜塔莎的婚事告吹的時候我遇見了她,然後這一切……是的,就是這樣。我沒有對任何人說過這件事,也不會說的。只對您說了。”
省長夫人感激地握了握他的胳膊肘。
“您認識我的表妹索菲嗎?我愛她,我答應娶她,而且一定要娶她……因此您看,您說的這件事根本不可能。”尼古拉不連貫地紅著臉說。
“親愛的,親愛的,你怎麼這樣說呢?要知道索菲什麼都沒有,可是你自己說過你爸爸的生意很不好。那你媽媽呢?這會讓她絕望的,這是第一。再說,索菲,如果她是個有良心姑娘,對她來說這將是什麼樣的生活?母親失望,生意慘淡……不,親愛的,你和索菲都應該明白這一點。”
尼古拉默不作聲。他很高興能聽到這樣的結論。
“不管怎樣,伯母,這是不可能的,”尼古拉沉默了一會兒,嘆了口氣說道,“公爵小姐還會嫁給我嗎?再說,她現在還在服喪。難道可以考慮這種事嗎?”
“難道你以爲我現在就讓你結婚。什麼事兒都得有個規矩。”省長夫人說。
“您真是個好媒人,伯母……”尼古拉吻了吻她胖乎乎的小手說。
六
瑪麗婭公爵小姐和羅斯托夫相遇後來到莫斯科,在那裡找到自己的侄子和家庭教師,收到了安德烈公爵的信,信中讓他們到沃羅涅什找姨媽馬利溫採娃。搬家的操勞,對哥哥的牽掛,安排新居的生活,新的面孔,對侄子的教育——所有這一切把瑪麗婭公爵小姐心裡的那種類似受誘惑的感情壓了下去,這種感情在父親生病和去世期間,尤其是遇到羅斯托夫以後一直折磨著她。她很悲傷。失去父親的痛苦在她心裡是與俄國的不幸連在一起的,現在在平靜的生活環境中度過了一個月以後,她的這種感受越來越強烈。她驚恐不安:她的哥哥——她剩下的唯一的親人正面臨危險的想法一直困擾著她。她要操心對侄兒的教育,對此她總是覺得力不從心;但在她的內心深處是平和的,這平和源自她意識到她已經抑制住了心中升騰起來的與羅斯托夫的出現相關的個人的幻想和希望。
省長夫人在自己家裡舉行晚會後的第二天來到馬利溫採娃家,在和公爵小姐的姨媽談完自己的計劃(她事先聲明,雖然在目前情形下不能考慮舉行任何訂婚儀式,但是總還可以讓兩個年輕人會會面,讓他們相互瞭解瞭解)並且得到姨媽的認可後,省長夫人就當著瑪麗婭公爵小姐的面談起羅斯托夫,不停地誇獎他,還說在提到公爵小姐的時候他臉都紅了——在這個時候瑪麗婭公爵小姐體驗到的不是快樂,而是痛苦的感覺:因爲她內心世界的平和不復存在了,又升騰起各種渴望、懷疑、責備和希望。
從得到這個消息到羅斯托夫來拜訪前的那兩天裡,瑪麗婭公爵小姐在不停地考慮她應該怎樣對待羅斯托夫。時而她決定在他到姨媽家裡來時她不去客廳,因爲她穿著重孝不宜見客;時而她又想,在他爲她做了那些事情以後這樣做未免粗魯無禮;時而她想道,她的姨媽和省長夫人在她和羅斯托夫身上有某種指望(她們的眼神和話語有時似乎證實了這種猜測);時而她對自己說,只有她自己心術不正纔會這樣看待她們:她們不會不明白,在她還沒有脫去孝服的這種境況下,這樣的說媒是對她和對她父親的悼念的侮辱。瑪麗婭公爵小姐設想,如果她出去見他,他會對她說些什麼她又怎樣回答;可是要麼她覺得她設想的這些話過於冷漠,要麼意義過於深刻。她最擔心的是在與他見面時會發慌,她覺得她一見到他肯定會不知所措,這樣就會暴露自己的情感。
但是,星期天做過午間祈禱以後,當僕人到客廳裡通報羅斯托夫公爵來拜訪的時候,公爵小姐並沒有表現出發慌的樣子;只是淡淡的紅暈浮上她的雙頰,兩眼閃爍著新的炯炯的光芒。
“您看到他了嗎,姨媽?”瑪麗婭公爵小姐聲音平靜地說,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怎麼會表面上顯得這樣平靜和自然。
當羅斯托夫走進客廳的時候,公爵小姐低了一下頭,似乎是在給客人時間問候姨媽,然後,就在尼古拉朝她轉過身來的時候,她擡起頭來用發亮的眼睛迎接他的目光。她面帶愉悅的微笑,動作莊重而又優雅地微微欠起身,把細膩柔嫩的手伸給他,然後第一次用一種新的、女性的低沉洪亮的聲音說起話來,當時在客廳裡的布里恩小姐困惑不解而又驚奇地看著瑪麗婭公爵小姐。作爲一個最會賣弄風情的女子,她自己在見到要討他歡心的人時,也不會比瑪麗婭公爵小姐應付得更好。
“或者是因爲黑色適合她,或者她的確就是這樣好看,可我卻沒有發現。而最主要的是——這種分寸和優雅!”布里恩小姐心裡想。
要是瑪麗婭公爵小姐此刻能夠思考的話,她可能會比布里恩小姐更驚異於她身上發生的變化。從她見到這張親切可愛的面龐的那一刻起,某種新的生命力量便控制了她,使她違背自己的意願說話和行事。她的臉從羅斯托夫一進來的那一刻起,立刻變了樣。就像掛著彩繪雕花燈籠的牆上的一幅畫,它從前看起來是憂鬱、陰沉而又毫無意義的藝術作品,但是當燈光點亮以後,它突然變得驚人地美麗:瑪麗婭公爵小姐的臉就是這樣突然變了樣的。在此之前她一直藏於內心的那種純潔的精神活動,第一次全都顯露出來。她內心所有對自己不滿的精神活動、她的痛苦、對幸福的渴望、溫順、愛情、自我犧牲精神——這一切現在全都通過這雙炯炯有神的眼睛、含蓄的微笑、溫柔面龐的每一個線條流露出來。
羅斯托夫如此清楚地看到了這一切,似乎他了解她的全部生活。他覺得面前這個人完全是另外一個人,比此前他遇見的所有人都要好,重要的是,也比他本人要好。
他們談的都些是最普通的而又沒有多大意義的話題。他們談到戰爭,也像所有人一樣,不由自主地誇大自己對這一事件的擔憂,談到上一次相遇,但是尼古拉極力把話題轉移到其他事情上,他們談到善良的省長夫人、尼古拉和瑪麗婭公爵小姐的一些親戚。
瑪麗婭公爵小姐沒有談到自己的哥哥,只要她的姨媽提起安德烈,她就把話題轉移到別的事上去。看得出,她可以裝出關心的樣子談論俄國遭受的不幸,但是哥哥是她最親最近的人,她不想也不會輕率地談論他。尼古拉覺察到這一點,就像他以並非自己所具有的觀察力洞察到瑪麗婭公爵小姐性格中那些只能更加證實他心中那種她是一個特別的、非同尋常的人物的想法的一切特點一樣。尼古拉也正像瑪麗婭公爵小姐一樣,當別人對他談起瑪麗婭公爵小姐,甚至當他想到她的時候就會臉紅髮慌,但是有她在場的時候,他感到自己完全輕鬆自如,說的話也不是事先準備好的那些,而是瞬間想到的和常常恰好想到的一些話。
在尼古拉短暫的拜訪中,像有小孩子的地方人們通常做的那樣,尼古拉在冷場時便求助於安德烈公爵年幼的兒子,同他親熱親熱,問他想不想當驃騎兵?他把孩子抱起來,高興地帶著他轉圈,並且回頭看了看瑪麗婭公爵小姐。瑪麗婭公爵小姐深受感動的、幸福而又羞怯的目光看著在她所愛的男人懷抱裡的她所愛的孩子。尼古拉也覺察到了這種目光,並且似乎理解了它的含義,他高興得臉色緋紅,和善快活地親吻著孩子。
瑪麗婭公爵小姐因服喪不便出門,而尼古拉認爲常去他們家也不太合適;但是省長夫人還是繼續做著媒人該做的事,向尼古拉轉達瑪麗婭公爵小姐對他的讚揚之辭,反之亦然,並且堅持讓尼古拉向瑪麗婭公爵小姐表白愛情。爲了讓他表白,她安排兩個年輕人在做日禱前在主教那裡約會。
雖然羅斯托夫對省長夫人說他不會對瑪麗婭公爵小姐做任何表白,但他還是答應前往。
像在蒂爾西特一樣,羅斯托夫並不懷疑大家都認爲是好的東西是否真的就好,現在也是這樣,在嘗試按照自己的理智安排生活與順從地屈服於環境之間的短暫卻又是真正的內心鬥爭之後,他選擇了後者,並且聽任那種不可戰勝地把他(他感覺)引向某處的力量的擺佈。他知道,在許諾了索妮婭以後對瑪麗婭公爵小姐表白自己的情感是那種被他稱之爲卑鄙的行爲。他也知道,他是不會做卑鄙之事的。但是他還知道(不是他知道,而是內心深處感受到),雖然現在他聽任環境和指導他的人們的擺佈,他不但不會做任何愚蠢之事,而且他會做出某種他在生活中還從來沒有做過的、非常非常重要的事。
在他和瑪麗婭公爵小姐見面以後,雖然他的生活方式表面上看還是那個樣子,但是從前的所有娛樂對他而言都失去了誘惑力,而是常常想到瑪麗婭公爵小姐;但
是想到她的時候,從來不會像想他在上流社會上遇到的其他所有小姐一樣想她,也不會像長久以來欣喜若狂地想索妮婭那樣想她。在想到所有其他小姐的時候,他幾乎像所有正直的年輕人一樣,總愛把她們想象成未來的妻子,在自己心裡中衡量她們是否合乎夫妻生活的所有條件:白色的家常便服,站在茶炊旁邊的妻子,妻子的馬車,孩子,媽媽和爸爸,他們和她的關係等等,等等,對未來的這些想象給他帶來很大的樂趣;但是當他想到大家爲他做媒的瑪麗婭公爵小姐的時候,他從來想象不出未來的夫妻生活會是什麼樣。即便他嘗試著去想象,那麼想到的一切也都是不連貫的、虛假的。這隻能令他感到不快。
七
在沃羅涅什,關於波羅金諾會戰和我軍傷亡的可怕消息,以及更爲駭人的莫斯科淪陷的消息,人們是在九月中旬獲知的。瑪麗婭公爵小姐只是從報上得知哥哥受傷以後,在沒有任何確切消息的情況下準備去找安德烈公爵,這是尼古拉聽別人這樣說的(他本人沒有見到她)。
得知波羅金諾會戰和放棄莫斯科的消息後,羅斯托夫並沒有體會到失望、憤怒或者復仇等諸如此類的情感,但是他突然感到在沃羅涅什很無聊和懊喪,也有些羞愧和難堪。他覺得他聽到的所有的談話都是虛假的;他不知道該如何評判此事,可是感到只有在團隊裡他纔會清楚這一切。他急於結束購買馬匹的事,常常無緣無故地對自己的僕人和司務長髮火。
在羅斯托夫離開前幾天,教堂裡舉行了祈禱俄軍能夠取得勝利的儀式,尼古拉也前去參加。他站在省長身後不遠的地方,做出一副祈禱的莊重樣子,心裡卻想著各種各樣事,一直站到祈禱結束。祈禱結束以後,省長夫人把他叫到跟前。
“你看到公爵小姐了嗎?”她用頭指了指穿著黑衣服站在唱詩班後面的女士說。
尼古拉與其說是根據帽子下面露出的臉部輪廓,不如說是根據那種立刻就充滿了他內心的小心謹慎、恐懼、憐惜的感情馬上就認出了瑪麗婭公爵小姐。顯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之中瑪麗婭公爵小姐,此時正在離開教堂前劃最後的十字。
尼古拉吃驚地看著她的臉。還是他從前見過的那張臉,在臉上還是那種體現出含蓄的內心精神活動的表情;但是現在它完全閃現著另外一種光彩。悲傷、哀求和希望動人地交織在她的臉上。像以前她在場時尼古拉的常有情形那樣,他還沒等省長夫人建議他到她跟前去,也沒有想一想他在這兒,在教堂和她說話好不好、得體不得體,就走到她跟前說他聽說了她的痛苦並對她表達了自己深切的同情。她一聽到他的聲音,臉上立刻燃起了愉快的神色,於是她的臉上既有悲傷同時又有快樂。
“我只想對您說一點,公爵小姐,”羅斯托夫說,“這就是,如果安德烈·尼古拉耶維奇公爵已經不在人世,那麼,作爲一個團級指揮官,報紙上應該立刻公佈此事。”
公爵小姐看著他,雖然沒有理解他的話,但是看到他臉上那種同情她的痛苦表情,她感到很高興。
“我知道很多例子,中了彈片(報紙上說是榴彈)的傷常常要麼立即就致命,要麼相反,會很輕。”尼古拉說,“要往好處想,我也相信……”
瑪麗婭公爵小姐打斷了他的話。
“噢。這真可怕……”她說,卻激動得沒能把話說完,動作優雅地(像她在他面前做的所有事情一樣)低下頭,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跟在姨媽後面走了。
這天晚上尼古拉沒有去任何地方作客,而是留在住處,以便和賣馬的人結清幾筆帳目。當他把事情都做完以後,要想出門已經太晚,但是躺下睡覺還嫌早,於是尼古拉就長時間一個人在房間裡走來走去,思考著自己的生活,這種情形在他身上是很少見的。
瑪麗婭公爵小姐在斯摩棱斯克近郊就給他留下了美好的印象。他當時在那種特殊情形下遇見她,有一段時間母親給他指出的富有的結婚對象正是她,這些事情令他對她特別關注。在沃羅涅什,在他登門拜訪的時候,她給他的印象不僅是美好的,而且是深刻的。尼古拉驚異於他這一次在她身上發現的那種獨特的精神美。但是他準備離開的時候,也並沒有因爲要離開沃羅涅什而失去與公爵小姐見面的機會而產生惋惜的念頭。但是和瑪麗婭公爵小姐在教堂裡的此次相遇(尼古拉感覺到了這一點)比他預想的更加深刻地印入了他的心裡,比他爲自己心安而希望的那樣更加深刻。這張蒼白、清秀、憂傷的臉,這種炯炯的目光,這些沉靜又優雅的動作,以及最主要的——在她面容之中表現出來的那種深刻而又充滿柔情的悲傷,令他擔憂,讓他同情。羅斯托夫無法忍受在男人們身上看到崇高的精神生活的表情(因此他不喜歡安德烈公爵),他鄙夷地把這稱之爲脫離實際的誇誇其談和不著邊際的幻想;但是在瑪麗婭公爵小姐身上,正是在這種傳達出尼古拉排斥的精神世界的深刻的悲傷之中,他感到對他具有無以言表的吸引力。
“應該是一個極好姑娘!就像是天使!”尼古拉自言自語地說道,“爲什麼我沒有自由,爲什麼我急於對索妮婭許諾呢?”於是他不由自主地把兩個人進行比較:在一個人的身上,尼古拉不具備的、因此他高度珍視的那種精神天賦是貧乏的,而另一個則是豐富的。他試著想象,如果他是自由的那將會怎樣。他會怎樣向她求婚,她又會怎樣成爲他的妻子?不,他想象不出來這樣的事。他感到不快,可他也無法清楚地想象出任何生活方式。和索妮婭共同生活的未來圖畫他早就想好了,那一切都簡單明瞭,也正是因爲如此他才能構想出來,他也瞭解索妮婭的一切;但是,和瑪麗婭公爵小姐的未來生活他想象不出來,因爲他不瞭解她,他只是愛她。
對索妮婭的想法有某種愉快的、鬧著玩的成分。但是想到瑪麗婭公爵小姐的時候常常感到困難,而且還有些可怕。
“她是怎樣祈禱的啊!”尼古拉回想道,“看得出,她的整個心靈都在祈禱。是的,這是那種可以移山倒海的祈禱,我也相信,她的祈禱一定會實現。爲什麼我不祈求我需要的東西呢?”他想。“我需要什麼?是自由,是和索妮婭解除關係。她說的對,”他想起省長夫人的話,“我要是娶了她,除了不幸,不會有任何結果。家裡會一團糟,媽媽的痛苦……生意……一團糟,簡直糟糕透頂!況且我也不愛她。不是全心全意地愛她。我的上帝!讓我脫離這種可怕的、沒有出路的境地吧!”突然他開始祈禱。“是的,祈禱可以排山倒海,但是要相信它,不能像我和娜塔莎童年時那樣祈求雪能變成白糖,還跑到外面裡去嚐嚐雪是不是真的變成了白糖。不,現在我祈求的不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他說,把菸斗放到牆角,雙手交叉放到胸前,站到聖像前。因想到瑪麗婭公爵小姐而深受感動的尼古拉開始祈禱,他很久都沒有這樣認真祈禱了。他眼含淚水,喉嚨哽咽,這時拉夫魯什卡手裡拿著一些文件走進門來。
“傻瓜!進來幹什麼,又沒叫你!”尼古拉迅速地變換著姿勢說。
“從省長那裡,”拉夫魯什卡睡眼惺忪地說:“來了一個信使,給您送信。”
“好吧,謝謝,下去吧。”
尼古拉拿起兩封信。一封是母親寫的,另外一封是索妮婭寫的。他從筆跡上看了出來,就先拆開了索妮婭的信。他剛剛讀了幾行,臉色就變得煞白,又驚又喜地瞪大了眼睛。
“不,這不可能!”他大聲說。他在原地坐不住了,手裡拿著信,邊讀邊在房間裡走來走去。他把信瀏覽了一遍,然後讀了一遍,再讀一遍,之後聳起雙肩,攤開雙手,目瞪口呆地在房間中間站住。剛剛他抱著上帝一定能夠實現他的願望的信心祈求的事情,現在實現了;但是尼古拉對此感到如此驚訝,似乎這是某種非同尋常的事,似乎他從來就沒有期待過,似乎這件事如此快速地實現恰好證明了這並不是他祈求過的上帝的意志,而是一種常見的偶然性。
那個看似無法解開的、束縛著尼古拉自由的結子被索妮婭這封出乎意料的(他是這樣覺得)、無緣無故的信解開了。她信上說,最近發生的一些不幸,羅斯托夫家在莫斯科的財產的幾近全部喪失,公爵夫人多次表達出讓尼古拉娶博爾孔斯卡婭公爵小姐的願望,以及最近一段時間他的沉默和冷淡——所有這一切促使她決定不再要求他履行諾言,還給他絕對的自由。
“想到我可能會成爲對我有恩的這個家庭的痛苦和不和的原因,我心裡十分難過。”她寫道,“而我愛情只有希望我愛的人幸福這一個目的;因此,我請求您,尼古拉,把自己看成是自由的,但是要知道,無論如何,誰也不會像您的索妮婭那樣深深地愛您。”
兩封信都是從特羅依查寄來的。另外一封信是伯爵夫人寫的。在這封信中,描述了莫斯科最近一段時間的情形、他們的撤離、大火以及全部財產的被毀。在這封信中,伯爵夫人還順便提到安德烈公爵在傷員隊伍當中和他們同行。他的傷勢有生命危險,不過現在醫生說痊癒的希望增加了。索妮婭和娜塔莎像助理護士一樣照看著他。
第二天,尼古拉帶著這封信去見瑪麗婭公爵小姐。無論是尼古拉還是瑪麗婭公爵小姐都隻字未提“娜塔莎照看著他”這些字眼可能包含的意義;但是由於有了這封信,尼古拉突然和公爵小姐得關係親密得幾乎像親戚一樣了。
第二天羅斯托夫送瑪麗婭公爵小姐動身到雅羅斯拉夫爾去,幾天以後他自己也回團裡去了。
八
索妮婭給尼古拉的那封應驗了他祈禱的信,是從特羅依查寫來的。寫這封信的起因是這樣的。讓尼古拉娶一位富有小姐的想法讓老伯爵夫人越來越癡迷。她知道,索妮婭是此事中最主要的阻礙。而索妮婭最近的生活,尤其是在收到尼古拉那封講述他在博古恰羅沃與瑪麗婭公爵小姐相遇的信以後,在伯爵夫人家裡變得越來越難過。伯爵夫人不放過任何一個欺辱性地或者無情地暗示索妮婭的機會。
但是在離開莫斯科前幾天,對所發生的一切感到心緒煩亂而又激動不安的伯爵夫人把索妮婭叫道跟前,沒有責備和強迫她,而是眼含熱淚地祈求她,希望她能犧牲自己,希望她能解除和尼古拉的關係,因此來回報這個家庭曾經爲她做過的一切。
“你要是不答應我,我是不會心安的。”
索妮婭歇斯底里地放聲大哭,邊哭邊回答說,她什麼都能去做,她已經豁出去了,但是並沒有直接答應,她心裡還是下不了決心去做要求她做的事。爲了養育自己的家庭的幸福而犧牲自己是應該的。爲了別人的幸福而犧牲自己已經成了索妮婭的習慣。她在家裡的地位使她只有通過自我犧牲才能表現出自己的尊嚴,而她習慣而又喜歡犧牲自我。但是,從前在一切自我犧牲行爲中她都高興地意識到,她在犧牲自己的時候,能夠在自己和其他人眼中擡高自己的身價,並且更加配得上她一生中最愛的尼古拉;但是現在她的犧牲是要放棄構成了她的犧牲的全部獎賞和生命的全部意義的東西。她平生第一次感到了苦痛,原來那些曾經對她施恩的人是要變本加厲地折磨她;她羨慕從來都沒有類似的經歷、從來都用不著犧牲、而是迫使別人做出犧牲卻仍然爲所大家寵愛的娜塔莎。索妮婭第一次感到,她對尼古拉平和純潔的愛情突然之間變爲一種熱烈的、超越了禮數、德行和教規的感情;在這種情感的驅使下,在寄人籬下的生活中變得心有城府的索妮婭不由自主地用含含糊糊的話來回答了伯爵夫人,此後儘量避免和她交談,下定決心等待和尼古拉見面,想要在見面時不但不讓他自由,而是相反,要把自己和他永遠地綁在一起。
羅斯托夫一家在莫斯科逗留的最後幾天的忙碌和恐懼,把索妮婭心裡那些令她苦惱的想法壓了下去。她爲忙於具體的事務而暫時不用去想它們而感到高興。但是當她得知安德烈公爵來到他們家的時候,儘管她對他和娜塔莎滿懷真誠的同情,但是一種愉快而又迷信的、似乎是上帝不想讓她和尼古拉分開的想法佔據了她的身心。她知道,娜塔莎只愛安德烈一個人,而且不會停止對他的愛。她知道,在這種可怕的情形下重逢的他們會重新相愛,到那時尼古拉會鑑於他們之間的親戚關係而不能娶瑪麗婭公爵小姐。雖然在莫斯科的最後幾天以及在路上最初幾天發生的一切讓人感到可怕,但是這種感覺,這種認爲上帝在過問她私人生活的想法使索妮婭感到高興。
在特羅依查修道院,羅斯托夫一家第一次旅途中休息了一天。
在修道院的客房裡,給羅斯托夫一家騰出了三個房間,安德烈公爵住其中的一間。這天病人好多了。娜塔莎陪著她。隔壁的房間裡,伯爵和伯爵夫人正坐在那裡恭恭敬敬地和前來看望老熟人和施主的修道院院長交談。索妮婭也在這裡,非常想知道安德烈公爵和娜塔莎在談論什麼的想法使她坐立不安。她傾聽從門裡傳出來的他們的談話聲。安德烈公爵的房門突然打開了。娜塔莎神色激動地從裡面出來,根本沒有看到欠身起來和她打招呼併攏起右手寬袖筒的修道院院長,而是走到索妮婭跟前抓住她的一隻手。
“娜塔莎,你怎麼了?到這兒來。”伯爵夫人說。
娜塔莎走過去接受祝福,於是修道院院長讓她求助於上帝和他的信徒。
修道院院長走後,娜塔莎立刻拉著女友的手,帶她去了一個沒有人的房間。
“索妮婭,是嗎?他會活下去嗎?”她說。“索妮婭,我是多麼幸福又是多麼不幸!索妮婭,親愛的——一切又都像過去一樣了。只是希望他能活下去。他不能……因爲,因……爲……”於是娜塔莎放聲大哭起來。
“是的!我知道!感謝上帝,”索妮婭說,“他會活下去的!”
索妮婭和女友一樣激動——這既是由於她也在爲此擔心和痛苦,也由於她有一些沒有對任何人說過的涉及自身利益的想法。她痛哭著,親吻著娜塔莎,安慰著她。“只是希望他能活下去!”她想。兩個女友哭了一會兒,說了一會兒話,然後擦乾眼淚,走到安德烈公爵的房門口。娜塔莎小心翼翼地打開門,往房間裡看了一眼。索妮婭和她並排站在半開的門旁。
安德烈公爵高高地躺在三個枕頭上。他蒼白的臉很安詳,雙眼緊閉,看得出他的呼吸平穩。
“噢,娜塔莎!”索妮婭突然幾乎喊了起來,她拉起表妹的手離開房門口。
“怎麼了?怎麼了?”娜塔莎問。
“這是,就是,你瞧……”索妮婭面色蒼白、雙脣顫抖著說。
娜塔莎輕輕關上房門,和索妮婭走到窗旁,還是不明白剛纔對她說的話。
“你還記得嗎,”索妮婭面帶驚恐而又凝重的神情說,“還記得我替你朝鏡子裡看的事吧……在奧特拉德內村,在聖誕節的時候……,記得我都看到了什麼嗎?……”
“記得,記得!”娜塔莎睜大了眼睛說,模模糊糊地想起當時索妮婭說看見安德烈公爵躺在那裡的一些話。
“記得嗎?”索妮婭接著說。“我當時看見了,並且對大家,對你,對杜尼婭莎都說過。我看見他躺在牀上,”在說到每一個細節的時候她都舉起一個手指做著手勢,“他閉著眼睛,蓋的正是粉紅色的被子,雙手放在胸前,”索妮婭說,隨著對現在所看到的一切細節的描述,她越發相信她當時看到了這些細節。當時她什麼也沒有看見,只是講了她腦子裡想象的一切;但是當時她杜撰出來的那些細節,像任何其他的回憶一樣,眼下在她看來是那麼真實可信。她當時說他回頭看了她一眼,笑了笑,身上蓋的是紅色的東西,這些話她仍然記得,但是卻堅信當時她說的和看見的是他蓋著粉紅色的被子,不錯,就是粉紅色的被子,而且他的眼睛也緊閉著。
“是的,是的,就是粉紅色的,”娜塔莎說,似乎現在她也記得,當時說的就是粉紅色,並且認爲這是預言的最不尋常和神秘之處。
“但是這究竟意味著什麼呢?”娜塔莎沉思著說。
“啊,我不知道,可這一切多麼不尋常啊!”索妮婭抱著頭說。
幾分鐘以後,安德烈公爵按鈴叫人,於是娜塔莎就到他那兒去了;而索妮婭感到少有的激動和感動,她留在窗旁,思考著所發生的非同尋常的事。
這天有機會往部隊寄信,於是伯爵夫人就給兒子寫了信。
“索妮婭,”在外甥女從身旁走過的時候,伯爵夫人從信上擡起頭來說:“索妮婭,你不給尼科連卡寫信嗎?”伯爵夫人低聲地、聲音顫抖了一下說。在那雙疲倦的、透過眼鏡看著索妮婭的目光中,她讀出了伯爵夫人說這些話的含義。在這種目光中,既有祈求,又有唯恐會被拒絕的擔憂,既有對需要做出請求的羞愧,又有如果遭到拒絕就會永遠痛恨她的決心。
索妮婭走到伯爵夫人跟前,跪下吻著她的手。
“我寫,媽媽。”她說。
這天所發生的一切,尤其是現在看到那個預言的神秘應驗,讓索妮婭變得心軟了,她激動萬分而又柔情滿懷。現在,當她知道由於娜塔莎和安德烈公爵之間關係得以恢復,尼古拉就不可能娶瑪麗婭公爵小姐的時候,她高興地感到那種她喜愛和習慣生活於其中的自我犧牲的情緒又回來了。於是她眼含熱淚,懷著意識到自己在做一件偉大的事情的喜悅,她寫了那封感人且讓尼古拉吃驚的信,在寫信的時候,由於淚水模糊了她那毛茸茸的黑眼睛,有好幾次被打斷。
九
在關押皮埃爾的拘留所裡,逮捕他的軍官和士兵對他懷有敵意,但是同時也尊敬他。在他們對他的態度中,既有對他到底是什麼人的疑問(是否是一個重要的人物),也有他們仍記憶猶新的與他搏鬥中產生的敵意。
但是第二天早晨換班的人來了以後,皮埃爾就感覺到,新的看守們——軍官和士兵——對他的看法與逮捕他的那些人的看法已經不同了。的確,對於這個穿著農民長衫的大胖子,第二天的看守們已經不再把他當成拼命與搶劫者和押送士兵搏鬥並自鳴得意地說救了一個孩子的活生生的人,而只是把他看作按照上級命令逮捕並關押在這裡的第十七個俄國人。如果說在皮埃爾的身上有什麼特殊之處的話,則只有他那副毫不畏懼、專注沉思的樣子以及一口流利的法語,他能用法語很好地表達思想,這讓法國人吃驚。儘管如此,就在那天他們還是把皮埃爾和其他被捕的可疑分子關在了一起,因爲一個軍官要用原來單獨關押他的那個房間。
和皮埃爾關押在一起的所有俄國人,都是最下層的人。他們在認出皮埃爾是貴族老爺以後,都疏遠他,更何況他還會說法語。皮埃爾聽到他們嘲諷他,感到很傷心。
第二天晚上皮埃爾得知,所有被關押在這裡的人(大概也包括他在內)都要因縱火事件而受到審判。第三天,皮埃爾和其他人被帶到一座房子裡,那裡面坐著一位白鬍子法國將軍、兩個少校以及其他一些手臂上佩戴著武裝帶的法國人。皮埃爾和其他人一樣,被問了他是什麼人、到過哪裡、目的何在等一些問題,提問用的都是那種克服了人性弱點的準確、毫不含糊的語氣,而這種語氣通常在審問犯人時才用。
這些問題拋開實際發生事件的實質,並且排除揭示這一實質的可能性,像在法庭上提出的所有問題一樣,目的僅僅在於設置一條溝渠,審判者們希望被審判者的回答都沿著它而流動,從而把他引向既定的目的,也就是指控其犯了罪。只要他剛一開始說一些不符合給他定罪這一目的的話,他們立刻就啓用溝渠,使水能夠朝著對他們有利的方向流淌。此外,皮埃爾也體驗到了被審判者在所有法庭上都能體驗到的那種感覺:不明白爲什麼要問這些問題。他覺得,只有出於寬容或者似乎出於尊敬才採用這種暗設溝渠的巧妙手段。他知道他處於這些人的權力支配之下,只有權力才能把他帶到這裡來,只有權力才使他們有權要求回答這些問題,也知道他們聚到這裡來的唯一目的就是要指控他有罪。因此,由於擁有了權力和定罪的願望,那麼就不需要採用這種提問題和審判的手段了。顯然,所有的回答都會被歸結爲犯有罪責。對於被捕時在幹什麼的問題,皮埃爾略帶傷感地回答說,他正要把一個他從火裡救出來的孩子交給他的父母。問他爲什麼同搶劫者打了起來?皮埃爾回答說,他在保護女人,他說保護受到欺辱的女性是每一個人的職責……他們打斷了他的話:這與案情無關。有人看到他在房子著了火的院子裡,他爲什麼在那兒?他回答說,他正要去看看,莫斯科發生了什麼事?他的話又被打斷了:說沒問他到哪裡去了,而是問他爲什麼站在著火的地方的旁邊。問他是什麼人?又重複問了他說不想回答的第一個問題。他還是回答說,他不能說出他是誰。
“記下來,這不好。非常不好。”白鬍子和紅臉膛的將軍嚴厲地對他說。
第四天,祖波夫土堤一帶也開始著火。
皮埃爾和另外十三個人被帶到克里木淺灘附近一個商人家的馬車棚裡。在經過一些街道時,皮埃爾被似乎籠罩著全城的煙霧嗆得喘不過氣來。四面八方都是大火。皮埃爾當時還不明白莫斯科被焚燒的意義,因此他驚恐地看著這些大火。
皮埃爾在克里木淺灘附近的一個宅院的馬車棚裡又度過了四天,在這些天裡,他從法國士兵的交談中得知,所有被關押在這裡的人每天都在等一個元帥的決定。到底是在等哪個元帥,皮埃爾沒能從士兵那裡獲知。顯然,對士兵來說元帥是最高的而又有些神秘的權力環節。
最初幾天,也就是九月八日被捕者被第二次帶去受審的那天之前,對皮埃爾來說是最難以忍受的日子。
十
九月八日,一個軍官來到車棚裡的被俘者們面前,從看守對他的必恭必敬的態度來看,這是一個重要人物。這個軍官可能是司令部的,他拿著一個名單,點了所有俄國人的名,點到皮埃爾時稱他爲:那個不願說自己名字的人。然後,冷漠而又懶散地環視了所有被俘者,命令看守的軍官讓他們穿戴整齊,然後帶他們去見元帥。一個小時以後,來了一連士兵,於是皮埃爾和其餘十三人被帶到聖母廣場。這一天天氣晴朗,雨後陽光燦爛,空氣極爲清新。煙霧已經不像皮埃爾被帶出祖博夫土堤的禁閉室那天那樣在低空瀰漫;而是在清新的空氣中像圓柱般升騰著。無論在哪裡都已經看不到火光,但是四面八方都有煙柱在升騰,而整個莫斯科,皮埃爾能夠看到的一切,都已經是大火過後留下的瓦礫。到處都能看得見只剩下爐子和煙筒的廢墟以及個別被燒焦的石砌房子的殘牆斷壁。皮埃爾仔細看了看這一片片廢墟,已經無法辨認出熟悉的城市街區。某些地方可以看得到幾處倖免於難的教堂。沒有被毀壞的克里姆林宮及其塔樓和伊萬大帝鐘樓在遠處閃著白光。不遠處,新聖母修道院的圓頂快活地閃閃發亮,祈禱前的鐘聲在這裡聽起來特別響亮。鐘聲讓皮埃爾想起,這天是星期天,也是聖母誕生的節日。但是似乎沒有人慶祝這個節日:到處都是瓦礫廢墟,間或遇到的俄國人也都是一些見到法國人就躲開的衣衫破爛、驚恐不安的人們。
顯然,俄國人的家園被破壞、被毀掉了;皮埃爾隨著這種俄國生活秩序的消滅不由自主地感到,在這個被毀的家園之上建立起一種完全不同卻又牢固的法國秩序。他從精神抖擻而又愉快地排著整齊的隊列押送他以及其他人的士兵的神情上感覺到了這一點;他從迎面而來的坐著一個士兵趕著的雙馬拉的四輪馬車的一個法國重要官員的表情上感覺到了這一點。他從左面的場地上傳來的軍樂的歡快旋律中感覺到了這一點,他尤其是從今天早上來的法國軍官照著點名的那個名單上感覺並且明白了這一點。皮埃爾是被一些士兵抓捕的,與其他幾十個人一起被帶到一個地方,然後又到另一個地方;他們似乎把他忘了,把他和另外一些人混在了一起。但是沒有:他在受審時的回答又以命名的方式返回到他身上,被稱爲那個不願說自己的名字的人。頂著這個讓皮埃爾感到可怕的名字,現在他又被帶往某個地方,從押送者臉上的表情可以看出,他們無疑都相信所有其他被捕者和他正是他們所需要的那些人物,要把他們帶到應去的地方。皮埃爾覺得自己如同一塊落入他不瞭解的、但卻正常運轉的機器的輪子之中的微不足道的木片。
皮埃爾和其他犯人被帶到聖母廣場右側離修道院不遠的帶一個大花園的白房子前。這是謝爾巴托夫公爵的住宅,以前皮埃爾常常到這裡做客,而現在,他從士兵們的交談中得知,這裡住著元帥埃克米爾公爵。
他們被帶到臺階前,然後一個一個地帶進屋去。皮埃爾是第六個被帶進去的。穿過熟悉的玻璃走廊、穿堂、前廳,皮埃爾被帶進一個門口站著一個副官的狹長低矮的書房。
達武元帥戴著眼鏡坐在房間盡頭一張桌子旁。皮埃爾走到他跟前。達武沒有擡眼,顯然是在處理放在他面前的某個文件。他仍然眼也不擡地輕聲問到:
“您是什麼人?”
皮埃爾沒有回答,因爲他說不出話來。皮埃爾知道達武不單單是一個法國將軍;皮埃爾知道達武是一個以殘忍出名的人。看著就像一個嚴厲的教師那樣暫時還在忍耐和等待回答的達武的冷漠的面孔,皮埃爾感到每延遲一秒鐘都可能付出生命的代價;但是他不知道該說什麼。說那些他在第一次審訊時說過的話,他還下不了決心;說出自己的名字和地位,那也是危險而又可恥的。皮埃爾默不作聲。但在皮埃爾下定決心說點什麼之前,達武微微擡起頭,把眼鏡推上額頭,瞇起眼睛並仔細地打量了一下皮埃爾。
“我認識這個人,”他不慌不忙、冷冷地說,顯然是想嚇唬皮埃爾。先前從皮埃爾背上升騰起的冷氣像鉗子一樣夾住了他的腦袋。
“您不可能認識我,將軍,我從未見過您……”
“他是一個俄國間諜。”達武打斷他的話,對早就在屋子裡而皮埃爾卻沒有看見的另外一個將軍說。於是達武轉過身去。皮埃爾突然用一種出人意料的斷斷續續而又響亮的聲音語速很快地說起話來。
“不,殿下,”他突然想起達武是一位公爵,就說道:“不,殿下,您不可能認識我。我是一個警官,我也從來沒有離開過莫斯科。”
“你叫什麼名字?”達武又問。
“別祖霍夫。”
“誰能向我證明您沒有說謊?”
“殿下。”皮埃爾喊了一聲,用的不是氣惱的聲調,而是祈求的語氣。
達武擡起眼睛並仔細打量了一下皮埃爾。他們對視了幾秒鐘,而這種對視的目光救了皮埃爾。在這種目光中,沒有了戰爭和審判的全部因素,只有這兩個人之間建立起的符合人性的關係。他們兩個在這一時刻裡都朦朦朧朧地感受到數不清的事物,並且明白了他們都是人類的子孫,他們是兄弟。
對於從那張個人的案件和生命都用號碼錶示的名單上擡起頭來的達武而言,在看皮埃爾的第一眼中,他只不過是整個事件中的細枝末節;而且達武可以槍殺了他,也不會感到自己幹了蠢事;但是現在他已經把他看作一個真正的人了。他想了片刻。
“您如何證明對我說的話是真話?”達武冷冰冰地說。
皮埃爾想起了朗巴爾,就說出了他所在的團、他的姓名以及他所住的街道。
“您不是您說的那個人。”達武又說。
皮埃爾聲音顫抖、斷斷續續地開始舉出證據來說明自己說的話是真話。
但是此時副官走了進來,向達武報告了點什麼。
聽到副官彙報的消息,達武突然容光煥發起來,他開始扣衣服上的鈕釦。他顯然完全把皮埃爾忘了。
當副官提醒他還有犯人的時候,他皺起眉頭朝皮埃爾那邊點點頭,吩咐把他帶走。但是要把他帶往哪裡,皮埃爾不知道:是帶回車棚還是帶往經過聖母廣場時同伴們指給他看的刑場。
他回過頭來,看到副官又在詢問什麼。
“是的,當然。”達武說,但“是的”是什麼意思,皮埃爾並不知道。
皮埃爾不記得怎麼走的,走了多久,又到了哪裡。他處於一種完全沒有理智和癡癡呆呆的狀態中,對周圍的一切視而不見,只是隨同其他人挪動著雙腳,直到大家都停下來他才站住。在這段時間裡皮埃爾的腦子裡只想著一件事。這件事就是:是誰,到底是誰最終判處他死刑的。不是那些在委員會裡審問他的人:他們當中沒有一個人這樣想,而且顯然也不可能做出這個決定。也不是那麼富有人情味地看著他的達武。要是再有一分鐘時間,達武就會明白他們在幹蠢事,但是進來的副官阻礙了這一分鐘的到來。這個副官顯然也並不想做壞事,但是他本可以不進來的。究竟是誰最終處決、殺死、奪走他皮埃爾的生命及其所有的回憶、追求、希望和思考的呢?是誰做出的這個決定?皮埃爾覺得,這不是任何一個人做的決定。
這是常規,是各種情況的匯合起來的結果。
是某種常規殺死了他——皮埃爾,奪走他的生命和一切,將他毀滅。
十一
犯人們被押著從謝爾巴托夫公爵家沿著聖母廣場、聖母修道院左邊一直往下走到立著一根大柱子的菜園裡。柱子後面挖了一個大坑,坑邊堆著新鮮的泥土,在大坑和柱子旁邊一大羣人圍成半圓站在那裡。人羣中有一小部分俄國人和許多沒有執勤的拿破崙的士兵:穿著各種制服的德國兵、意大利兵和法國兵。柱子左右兩側站著排成隊列的穿著佩有紅色肩章的藍制服和短靴、戴著高筒帽的法國兵。
犯人被按照名單上的順序排列好(皮埃爾是第六個),然後被帶到柱子前,幾隻大鼓突然從兩側敲響,於是皮埃爾覺得他的部分生命隨著這鼓聲離他而去。他喪失了思考和理解的能力。他只能看和聽。他也只有一個願望——希望那必然要發生的可怕事情能夠快點發生。皮埃爾環視著自己的同伴們,仔細打量著他們。
最靠邊的兩個人是剃了光頭的犯人,一個又高又瘦;另一個皮膚黝黑,頭髮濃密蓬亂,肌肉發達,鼻子扁平。第三個人一副僕人模樣,四十五歲左右,頭髮花白,身體肥胖,長得很壯。第四個是一個農民,相貌英俊,淡褐色的鬍子又寬又密,有一雙黑色的眼睛。第五個是一個工人,他膚色發黃,身材瘦小,十八歲左右,穿著長工作衫。
皮埃爾聽到法國人在商量怎樣執行槍決——是每次一個還是兩個?“兩個,”一個校官冷漠而又平靜地回答說。士兵的隊伍調動了一下,看得出大家都在忙著做這件事——然而不像通常忙於去做大家都理解的事情那樣,而是忙於快點結束不得不做、卻又不愉快和不可理解的事。
一個佩戴著武裝帶的法國軍官走到犯人行列的右側,用俄語和法語宣讀了判決書。
然後兩隊法國士兵走到犯人跟前,按照軍官的指示帶走站在邊上的兩個犯人。兩個犯人走到柱子前站住,在行刑者拿來口袋前,他們默默地看著四周,就像受傷的野獸看著朝自己走過來的獵人一樣。其中一個人一直在畫十字,另一個人搔著後背,嘴脣做出類似微笑的動作。士兵們手忙腳亂地蒙上他們的眼睛,給他們套上口袋,然後綁在柱子上。
十二個持槍的士兵邁著有節奏的堅定的步伐走出隊列,在離柱子八步遠的地方站住。皮埃爾轉過頭去,以免看到就要發生的事。突然聽見一陣讓皮埃爾覺得比最可怕的雷聲還要響的咔嚓聲和轟響聲,於是他回過頭看了一眼。眼前是一團煙霧,幾個法國人臉色蒼白、雙手顫抖地在坑邊做著什麼。又帶走另外兩個人。這兩個人也是那樣,也是用那樣的眼神看著大家,徒勞地、用目光默默地祈求保護,顯然他們不理解也不相信要發生的事。他們無法相信,因爲只有他們知道,他們的生命對於他們來說意味著什麼,所以也就不理解也不相信可以奪走它。
皮埃爾不想再看下去,就又轉過頭去;但是似乎又有一陣可怕的爆炸聲灌進他的耳朵,隨著這響聲他看見了一團煙霧、鮮血和那些又在柱子旁邊做著什麼、用顫抖的雙手相互推搡著的法國人的蒼白驚惶的面孔。皮埃爾喘著粗氣,環顧四周,彷彿在問:這是在幹什麼?同樣的疑問也閃現在與皮埃爾的目光相遇的所有目光中。
在所有俄國人的臉上,在法國士兵們、軍官們的臉上,皮埃爾無一例外地看到了他心中正感受著的那種驚悸、恐懼和鬥爭。“到底是誰最終做出的決定?他們也都像我一樣痛苦。究竟是誰?到底是誰?”皮埃爾心裡瞬間閃過這樣的疑問。
“步兵八十六團,向前走!”有人喊道。站在皮埃爾旁邊的第五個人被帶走了,——只帶走了他一個人。皮埃爾還不知道他獲救了,不明白他和其餘人被帶到這裡來只是爲了陪綁。他越來越恐懼地、既感受不到欣喜也感受不到寬慰地看著正在發生的事。第五個是穿著長工作衫的工人。士兵剛一碰到他,他立刻就驚恐地跳起來抓住皮埃爾(皮埃爾顫抖了一下,從他手裡掙脫出來)。工人走不動了。他被架著拖走了,嘴裡還喊著什麼。當他被帶到柱子前面時,他突然不出聲了。他好像突然明白了什麼。他不知是明白了叫喊是徒勞的,還是明白了讓人不殺他是可能的,他站在柱子旁邊,等著和其他人一樣被蒙上眼睛,也像一隻受傷的野獸一樣用發光的眼睛看著自己周圍。
皮埃爾已經不能讓自己再回過頭去閉上眼睛了。他以及整個人羣的好奇心和激動在槍殺第五個人時達到了頂點。這第五個人像其餘幾個人一樣,看起來也是平靜的:他翻動著工作衫,用一隻光腳蹭著另一隻。
當給他矇眼睛的時候,他自己整理了一下後腦勺上那個勒痛了他的結子;然後,當他被推著往濺滿獻血的柱子上靠的時候,他往後一仰,由於這個姿勢讓他不太舒服,他就調整了一下,把雙腳放平,順從地靠在柱子上。皮埃爾目不轉睛地看著他,沒有放過任何一個微小的動作。
接著想必是發出了口令,而在口令之後想必是八隻槍的射擊聲。但是不管皮埃爾後來怎麼努力回憶,都想不起來他聽到過一絲一毫微弱的槍聲。他只是看到,不知爲什麼被繩子綁著的工人的身體突然倒垂下來,看到他的身上有兩處流出血來,看到那些繩子因懸掛在上面的身體的重壓而鬆散開來,而那個工人不自然地垂著頭和屈著一條腿坐著。皮埃爾跑到柱子前。誰也沒有攔他。在工人周圍幾個驚惶失措、臉色蒼白的人在做著什麼。一個年老的留著鬍子的法國士兵在解繩子的時候下頜直髮抖。屍體被放倒了。士兵們笨拙而又慌亂地把他拖到柱子後面,然後推進坑裡。
所有的人顯然都無疑知道他們是犯罪分子,應該儘快掩蓋犯罪的痕跡。
皮埃爾往坑裡看了一眼,看到工人雙膝朝上貼近頭部躺在那裡,一個肩膀比另一個肩膀高些,那個高的肩膀則一上一下有節奏地抽搐著。接著,一鍬一鍬的泥土撒滿了整個屍體。一個士兵氣乎乎、惡狠狠而又痛苦地朝皮埃爾喊,讓他回去。但是皮埃爾沒明白他的話,還站在柱子旁邊,也沒有人趕他走。
當坑填滿後,又響起了口令聲。皮埃爾被帶回他自己的位置上,列隊站在柱子兩邊的法國士兵來了一個半轉彎,邁著整齊的步伐從柱子旁邊走過。站在圓圈中間手持空槍的二十四個步兵在隊列走過他們身邊的時候,又都跑步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皮埃爾現在用茫然的目光看著這些成雙成對地跑出圈子的步兵。除了一個人,所有人都歸隊了。這是一個年輕的士兵,他臉色像死人一樣蒼白,戴著歪向後面的高筒軍帽,他放下槍,還站在大坑對面他開槍的地方。他像喝醉了一樣搖搖晃晃,向前走幾步又後退幾步,以此支撐著自己要倒下去的身體。一個老兵,是個軍士,跑出隊列,抓住年輕士兵的肩膀把他拖回隊伍。俄國人和法國人羣開始散去。所有人都低著頭默默地走著。
“這是對他們縱火的教訓。”有一個法國人說。皮埃爾回頭看了看說話人,看到這是一個士兵,他想對剛纔所作的一切尋找一點自我安慰的理由,但是他做不到。於是沒有把話說完,他就揮揮手走開了。
十二
這次行刑以後,皮埃爾便被與其他犯人分開,被單獨關在一個不大的、破爛不堪而又骯髒的教堂裡。
傍晚時負責看守的軍士帶著兩個士兵走進教堂,並且對皮埃爾宣佈說他被赦免了,現在要馬上去戰俘簡易營房。皮埃爾沒明白對他說的話是什麼意思,就站起來跟著士兵走了。他被帶到廣場上用燒焦的木板、圓木和薄板搭建起來的臨時木板房前,被領進其中的一間。在黑暗中,二十幾個各式各樣的人把他圍在中間。皮埃爾看著他們,不知道這是些什麼人,他們要幹什麼,想要從他這裡知道什麼。他聽見了對他說的那些話,但是從中得不出任何結論和判斷:他不明白這些話的意思。他自己回答了人們問他的那些事,卻不去想是誰在聽他回答,是否明白他的回答。他看著這些面孔和身形,覺得這些人也同樣沒有任何意義。
皮埃爾自從看見那些不願意殺人的人進行可怕的屠殺以後,他心裡那根支撐一切、把一切變得鮮活的彈簧突然之間被抽了出去,於是一切都坍堆成沒有意義的廢物。他心裡雖然還不是十分清楚,但是他已經感到他對世界的完美、對人類和自己的精神、對上帝的信仰都破滅了。這種心境皮埃爾從前也體會過,但卻從沒有現在這麼強烈。從前皮埃爾出現過這類懷疑的時候,這些懷疑產生的根源在於自己的過錯。那時,皮埃爾內心深處感到要擺脫掉那種失望和懷疑就可以求助於自我。然而現在他覺得,世界在他眼前倒塌成毫無意義的廢墟並不是他的罪過。他感到,要想重新相信生活已經不是他力所能及的了。
黑暗中一些人圍著他站著:大概是他身上有什麼東西讓他們感興趣。人們給他講了一些事,問了他一些事,然後把他領到一個地方,於是他最終來到一座木板房的角落裡,和一些交談著說笑著的人到了一起。
“我說,兄弟們……那個親王,此人(他特別加重了‘此人’的語氣)……”有人在木板房對面的角落裡說道。
皮埃爾默默地、一動不動地坐在牆邊的乾草上,一會兒睜開眼睛,一會兒閉上眼睛。可是隻要他一閉上眼睛,眼前就會出現工人那張可怕的、由於純樸使人覺得特別可怕的面孔,出現那些身不由己的劊子手們由於內心不安而顯得更加可怕的面孔。於是他又睜開眼睛,在黑暗中茫然地看著四周。
在皮埃爾旁邊,一個矮小的人彎著腰坐著,皮埃爾先是從他的每一個動作中散發出來的濃重的汗味意識到了他的存在。這個人在黑暗中擺弄著自己的雙腳,雖然皮埃爾看不到他的臉,但是他感到這個人一直在看著他。皮埃爾在黑暗中仔細看了一下,明白了這個人是在脫靴子。而他脫鞋的方式令皮埃爾很感興趣。
他解開纏在一隻腳上的細繩,認真地把它摺好,立刻又開始解另外一隻腳上的細繩,同時還看著皮埃爾。在一隻手掛細繩的時候,另外一隻手開始解另外一隻腳上的細繩。他就是用這樣有條不紊、一個接著一個的麻利的動作,脫下靴子掛在頭頂的木撅上,然後拿出小刀,切割了點什麼東西,接著合起刀子,放到用來當枕頭的東西下面,然後坐得舒服些,用兩隻手抱住屈起來的雙膝,直接目不轉睛地看著皮埃爾。在這些熟練的動作中,在有條理地放到角落的東西中,甚至在這個人身上的氣味中,皮埃爾感到某種令人愉快、安心和從容不迫的東西,於是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您吃了不少苦頭吧,老爺?是吧?”那個矮個子的人突然說道。在他悅耳的聲音裡充滿了親切和純樸,使得皮埃爾想回答,但他的下頦卻顫抖起來,他覺得眼淚就要涌出來了。矮個子在那一刻沒有讓皮埃爾感到窘迫,用那種令人愉快的聲音接著說下去。
“唉,小山鷹,別難過,”他帶著那種俄國鄉下老太婆說話時常有的溫和悅耳而又親切的口吻說:“別難過,老弟,忍過一時,長命百歲!就是這樣,親愛的。我們在這裡還活得下去,謝天謝地,沒有人欺負。人有壞的也有好的。”他說道,還是在說著話的時候,就麻利地把身體彎到膝蓋上,站起來咳嗽著走了。
“喂,機靈鬼,你來了!”皮埃爾聽到在木板房的另外一側響起了那個親切的聲音。“你來了,機靈鬼,還記得我!好了,好了,行了。”士兵推開撲向他的小狗,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他手裡有什麼東西包在一塊破布裡。
“喂,吃點吧,老爺,”他又恢復了先前那種恭敬的語調,打開布包,遞給皮埃爾幾個烤土豆並且說道,“午飯吃的是稀粥。這些土豆可真是好東西!”
皮埃爾一整天沒有吃過東西了,他覺得土豆的味道非常好聞。他謝過這個士兵就吃了起來。
“喂,怎麼樣?”士兵微笑著說,他又拿起一個土豆,“你要這樣吃。”他又拿出折起的小刀,在手掌上把土豆切成均勻的兩半,拿出包在布里的鹽
並灑在上面,遞給皮埃爾。
“這些土豆真好吃,”他再次說道,“你要這樣吃。”
皮埃爾覺得,他從來沒有吃過這麼好吃的土豆。
“不,我怎麼樣都行,”皮埃爾說,“可是爲什麼他們要殺害這些不幸的人!……最後一個才二十來歲。”
“嘖,嘖,……”矮個子說。“罪過呀,罪過呀……”他又很快地補充道,彷彿他的話總是掛在嘴邊,不經意間就會脫口而出似的,他接著說道:“這是怎麼回事,老爺,您怎麼留在了莫斯科?”
“我沒想到他們來得這麼快,我是無意間留下來的。”皮埃爾說。
“那他們是怎麼抓住你的,小山鷹,是從你家裡抓來的?”
“不是,我去著火的地方,就是在那裡他們抓住我的,把我當成縱火犯審判我。”
“哪裡有審判,哪裡就有不公。”矮個子插了一句。
“你早就在這裡了?”皮埃爾嚼著最後一口土豆問道。
“我嗎?是上個星期天從莫斯科的軍醫院裡被抓來的。”
“你是幹什麼的,是士兵?”
“阿普舍龍團的士兵。我得了寒熱病,快要死了。什麼消息也沒有告訴我們。我們二十幾人住在那裡。沒有想到,也沒猜到。”
“那麼,你在這裡很煩吧?”皮埃爾問。
“怎麼能不煩,小山鷹。我叫普拉東;姓卡拉塔耶夫。”他又補充說道,看來是爲了讓皮埃爾方便稱呼他:“在部隊裡都叫我小鷹。怎麼不煩啊,小山鷹!莫斯科,她是衆城之母。看到這一切怎麼能不悶得慌。蟲子蛀白菜,先把自己害:老人們都這麼說。”他很快地補充說。
“怎麼,你這是說什麼?”皮埃爾問。
“我嗎?”卡拉塔耶夫問:“我是說:不是靠我們決斷,而是由上帝審判。”他說道,以爲是在重複剛纔說過的話。他立刻又接著說:“您怎麼樣,老爺,有領地嗎?有宅院嗎?這麼說來,是很富裕的!有老婆嗎?父母老人都健在嗎?”他問,雖然皮埃爾在黑暗中看不到,但是他能夠感到,士兵在問他這些問題時脣間一定帶著壓抑著的親切的微笑。看得出,他因爲皮埃爾沒有父母,尤其是沒有母親而感到難過。
“妻子可以和你商量事兒,丈母孃可以殷勤地款待你,但是都沒有親孃親,”他說。“那麼,有孩子嗎?”他接著問。皮埃爾否定的回答看來又使他難過,於是他急忙補充說:“沒什麼,人還年輕,上帝保佑,會有的。只是要和睦相處……”
“現在一切都無所謂了,”皮埃爾不由自主地說。
“唉,你這個好人,”普拉東反駁說。“對討飯和坐牢永遠都不要厭煩。”他坐得更舒服些,咳嗽了一下,看來準備要講很長一段話。“不錯,親愛的朋友,我還在家的時候,”他開始講了起來。“我們所在的領地很富,地很多,莊稼漢們過的很好,我們家,謝天謝地,也是一樣。我們家七口人,父親也下地幹活。我們過得很好。都過得像真正的基督徒。可是發生了一件事……”於是普拉東·卡拉塔耶夫就講了一個長長的故事,講了他到別人家的林子裡砍柴,落到了看林人手中,被打了一頓,判了罪,然後被送去當了兵。“你看,小山鷹,”他用笑得變了調的聲音說,“以爲是禍,其實是福!要不是我犯了罪,弟弟就得去。可是弟弟家有五個小孩子,而我,你看,家裡只剩下一個老婆。有過一個女孩子,還是我當兵以前上帝就把她接去了。我請假回去過,我告訴你吧。我一看——他們比以前生活的還好。滿院子都是牲口,婆娘們都留在家裡,兩個弟弟出去賺錢。只有米哈伊洛,他還小,留在家裡。父親也說:‘對我來說,所有的孩子都一樣:不管咬哪個指頭都會疼。要不是當時普拉東被抓走了,米哈伊洛就得去了。’他把我們都叫過去,你信吧,讓我們站在聖像前。他說,米哈伊洛你過來,你要向它深深地鞠躬,你,媳婦,也要鞠躬,孫子孫女也要鞠躬。你們明白嗎?他說。你瞧,親愛的朋友,劫數難逃。而我們總是什麼事都指責:這個不好,那個不妙。我們的幸福,老弟,就像網裡的水:你拉拉它——滿滿的,可是拖上來——什麼都沒有。就是這樣。”說到這兒,普拉東在乾草上換了一下位置。
沉默了一會兒,普拉東站了起來。
“怎麼樣,我想你要睡了吧?”他說完就很快地開始畫十字,一邊說道:
“主,耶穌基督,聖徒尼卡拉,弗羅拉和拉夫拉,主耶穌基督,聖徒尼卡拉!弗羅拉和拉夫拉,主耶穌基督——憐憫我們,保佑我們!”他祈禱完,深深鞠了一躬,站起來嘆了口氣,又坐回到乾草上。“要這樣。主啊,把我像石頭一樣舉起,像麪包一樣放下。”他說完就把外衣蓋在身上躺下了。
“你這是在念什麼祈禱詞?”皮埃爾問。
“啊?”普拉東說(他剛剛已經睡著了)“念什麼?我向上帝禱告。難道你不禱告嗎?”
“不,我也禱告,”皮埃爾說。“可你爲什麼念:弗羅拉和拉夫拉呢?”
“當然要念了,”普拉東很快地回答說,“現在是馬節。牲口也要愛惜。”卡拉塔耶夫說。“瞧,機靈鬼,縮成一團啦。暖和了吧,小狗崽,”他用手摸了摸躺在腿邊的狗說道,然後又翻了個身,立刻就睡著了。
從外面很遠的地方傳來了哭聲和叫喊聲,透過木板房的縫隙看得見火光;但是木板房裡靜悄悄的,一片漆黑。皮埃爾很久都沒有睡,睜著眼睛在黑暗中躺在自己的位置上,傾聽著躺在他身邊的普拉東的均勻的鼾聲,覺得先前被破壞了的世界現在帶著一種嶄新的美在某種新的而又牢固的基礎上正在他心裡慢慢建立起來。
十三
在皮埃爾進去並且住了四周的那座木板房裡,共有二十三個被俘的士兵、三個軍官和兩個官員。
所有這些人後來在皮埃爾的腦海中全都模糊不清,但是普拉東·卡拉塔耶夫卻作爲最深刻、最珍貴的記憶和全俄國的、善良的和圓潤的東西的化身永遠駐留在皮埃爾的心裡。第二天皮埃爾在晨曦中看到鋪位和他挨著的這個人的時候,最初留下的圓圓的印象完全得到了證實:普拉東那穿著用繩子束著腰的法國大衣、戴著制帽、穿著樹皮鞋的整個身形是圓圓的,腦袋完全是圓的,後背、前胸、肩膀、甚至總好像要準備擁抱什麼東西的手臂都是圓的;愉快的微笑和大大的、親切的褐色眼睛是圓的。
從普拉東·卡拉塔耶夫講的那些他以老兵的身份多次參加行軍作戰的經歷來看,想必他已經五十歲開外。他本人不知道、也無法確定自己到底多少歲;但是,他笑著(他常常這樣)的時候露出的兩排半圓形的又潔白又結實的牙齒,又好看又完整;他的鬍鬚和頭髮裡一根白的也沒有,他的整個身體看起來很靈活,而且特別結實和耐勞。
他的臉上雖然已經有了一圈圈細小的皺紋,表情卻天真無邪而又充滿活力;他的聲音愉快而又悅耳。但是他的話語的主要特點在於直截了當而又恰如其分。看得出來,他從來都不思考他說過什麼、要說什麼;也正因爲這一點,在他的快速而又準確的語調中有一種特別的無以言表的說服力。
在被俘初期,他的體力強大並且動作麻利,好像他不知道什麼是勞累和疾病。每天早晨和晚上他要躺下睡覺的時候都會說:“主啊,把我像石頭那樣放下,像麪包那樣舉起。”;每天早上,他起來的時候總是聳聳肩說:“躺下——縮成一團,起來——精神抖擻”。的確,他只要一躺下,就立刻睡得像石頭那樣沉,只要一起來,就立即片刻也不耽誤地開始做事,就像孩童一起來就拿起玩具一樣。他什麼都會做,做得不是很好,但是也不壞。他會烤麪包,煮飯,縫補衣服,刨木頭,縫製靴子。他總是在忙,只有到了晚上才能和大家聊聊天(他喜歡聊天)、唱唱歌。他唱歌的時候,不像知道有聽衆在聽的歌手那樣唱,而是像鳥兒唱歌那樣唱,這顯然是因爲他需要發出這些音符,就像他需要伸懶腰和活動筋骨一樣;而這些聲音常常尖細柔和,很像女人的聲音,憂鬱悲涼,此時他的表情常常也十分嚴肅。
被俘以後,他滿臉鬍子,顯然是拋掉了那些強加在他身上、與之格格不入的士兵特有的規矩,不知不覺又回到了從前那種農民的、老百姓的生活方式。
“士兵在休假,襯衫就在褲子外,”他總是這樣說。雖然他沒有抱怨過,也常常一再說他在服役期間一次也沒有捱過打,卻不願意提起自己當兵的歲月。
他要是講些什麼,也主要是講那些遙遠的、看起來他十分珍視的、用他的話說是“基督徒”的農民生活中的往事。分散在他語中的那些俗語不是士兵們常說的那些多數猥褻粗魯的俗語,而是一些單獨拿出來似乎沒有多大意義,但是如果用得恰到好處就會意外地顯現出深刻智慧的民間格言。
很多時候,他說的話與他此前說過的完全相反,但是哪次說的都有道理。他喜歡說話,而且說得很好,因爲他總是用很多讓皮埃爾覺得好像是他自己杜撰出來的親切字眼和諺語使自己的話豐富多彩;然而,他的話最迷人之處在於,他講的都是一些普通的事情,有時是一些皮埃爾見過卻沒有留意、可是經他一講就獲得了鄭重莊嚴的特質的事情,他喜歡一個士兵每天晚上都講的那些童話故事(一直都是那些童話故事),但是他最喜歡聽的還是那些與現實生活相關的故事。他一直微笑著聽這些故事,總是插進幾句話或者提幾個問題,以便弄清楚別人給他講的那些事情的優美之處。卡拉塔耶夫完全沒有皮埃爾所理解的那些眷戀、友誼、愛慕的情愫;然而他卻喜歡而又滿懷愛心地與生活中遇到的一切,尤其是與人——不是某一個特定的人,而是出現在他面前的所有人和睦相處。他喜歡自己的小狗,喜歡自己的難友們和法國人,喜歡鋪位和他挨著的皮埃爾;然而皮埃爾也覺得,儘管卡拉塔耶夫對他十分親熱(他情不自禁地以此對皮埃爾的精神生活給予應有的評價),但是也不會因與他分手而感到片刻難過。皮埃爾也開始對卡拉塔耶夫懷有同樣的情感。
普拉東·卡拉塔耶夫對其他所有被俘者而言只是一個最普通的士兵;大家叫他小鷹或者普拉託沙,善意地取笑他,差遣他拿這取那。然而對皮埃爾來說,第一個夜晚就覺得他是不可理解的、圓圓的和永恆的樸實和真理的精神化身,他在皮埃爾心中永遠都是這個樣子。
普拉東·卡拉塔耶夫除了自己的禱告詞以外什麼也背不出。他說話的時候,雖然開了頭,可他似乎並不知道會怎樣收尾。
皮埃爾有時驚異於普拉東話裡的意思,就請他重複說過的話,這時他甚至想不起自己一分鐘以前說過的話——就像他無論如何也無法對皮埃爾說出自己喜愛的歌曲的歌詞一樣。歌中唱到:“親愛的,小白楊,我心中憂傷”,但是他說這些歌詞的時候卻表達不出任何意義。他不理解也無法理解從話語中單獨抽出的詞彙的意義。他的每一句話,他的每一個動作都是他未曾體驗過的、構成他的生活的那種活動的體現。但是在他自己看來,他的生活如果單獨拿出來就沒有任何意義。它只有成爲能讓他常常感覺到的那個整體中的一部分,才獲得了意義。他的話語和動作就像香味從花朵上散發出來一樣均勻、必要和直接地從他身上流露出來。他無法理解單獨抽出來的動作和詞彙的價值和意義。
十四
瑪麗婭公爵小姐從尼古拉那裡得知她的哥哥與羅斯托夫家一起住在雅羅斯拉夫爾的消息以後,便不顧姨媽的勸阻,即刻準備趕去,而且不是一個人去,還帶著侄兒。這樣做難還是不難,可以還是不可以,她不問也不想知道:她的職責不僅僅是要自己守在也許已經生命垂危的哥哥身旁,而且還要盡一切可能把兒子給他帶去,於是她準備動身前往。要說安德烈公爵本人沒有告知她,則瑪麗婭公爵小姐的解釋是,或者他過於虛弱而不能寫信,或者他認爲對於她和兒子來說這樣漫長的旅程太困難和太危險。
幾天之內,瑪麗婭公爵小姐就爲上路做好了準備。她的車隊包括她來沃羅涅什時坐的那輛公爵家的大四輪轎式馬車、一輛四輪輕便馬車和一輛板車。與她同行的有布里恩小姐、尼古盧什卡、家庭教師、老保姆、三個女僕和姨媽準許跟隨她前往的年輕的僕役跟班吉洪。
沿著平時的道路朝莫斯科方向走連想都不要想,因此瑪麗婭公爵小姐不得不走的那條繞彎子的經過利佩茨克、梁贊、弗拉基米爾、舒亞的道路十分漫長,因各處沒有驛馬而走起來特別艱難,在據說出現法國人的梁贊附近甚至還相當危險。
在這次艱難的旅行中,布里恩小姐、傑薩利和瑪麗婭公爵小姐的女僕都對她的剛強堅毅和積極能幹而感到吃驚。她比所有人睡的都晚,比所有人起來的都早,任何苦難都無法阻止她。因爲有了她這種鼓舞著旅伴們的積極能幹和充沛的精力,第二週週末時他們已經快要到雅羅斯拉夫爾了。
逗留在沃羅涅什的最後幾天裡,瑪麗婭公爵小姐體驗到了她一生中最大的幸福。對羅斯托夫的愛情已經不再讓她感到痛苦,不再讓她不安。這種愛充滿了她的整個身心,成爲她本人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而她也不再與之抗爭。在這最後幾天裡,瑪麗婭公爵小姐已經確信,雖然她從未用語言對自己明確說明這一點——她確信,她被愛著,自己也愛著他。在她和尼古拉最後一次見面時,也就是他來告知她的哥哥和羅斯托夫一家在一起的時候,她確信了這一點。尼古拉一句話也沒有暗示出現(在安德烈公爵身體康復的情況下)他和娜塔莎之間以前的關係可能會恢復,但是瑪麗婭公爵小姐從他臉上的表情看出,他知道並且在考慮這件事。儘管如此,他對她的態度——小心謹慎、親切和愛慕——不但沒有改變,而且他似乎還感到高興,因爲現在他與瑪麗婭公爵小姐之間的親戚關係能夠讓他更加自由地向她表達自己的友愛,就像瑪麗婭公爵小姐時常期望的那樣。瑪麗婭公爵小姐知道,這是她生命中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戀愛,她也感覺到她被愛著,於是在這種關係中感到幸福和平靜。
然而這種一個方面的內心幸福不但沒有妨礙她強烈地感受到哥哥的處境給她帶來的憂傷,相反,這種一個方面的內心平靜使她更加能夠把自己的感情全部放到哥哥身上。這種感情在剛剛離開沃羅涅什的時候是那樣強烈,爲她送行的人們看到她那痛苦絕望的神情便都相信她在路上肯定會病倒;然而正是瑪麗婭公爵小姐積極能幹地去克服的那些旅途中的困難和操心事,才使她暫時忘記了痛苦,賦予了她力量。
正如在旅行中常有的那樣,瑪麗婭公爵小姐心裡只想著旅行,而忘記了此行的目的。但是快要到雅羅斯拉夫爾,已經不是幾天以後,而是當天晚上她可能就要面臨的情景又浮現在眼前的時候,瑪麗婭公爵小姐的激動不安達到了極點。
當提前被派去雅羅斯拉夫爾打聽羅斯托夫一家住在哪裡、安德烈公爵現在病情如何的跟班在城門口迎接駛進來的大馬車的時候,他看到公爵小姐從車窗中探出來的極其蒼白的面孔大爲驚駭。
“都打聽清楚了,公爵小姐:羅斯托夫一家住在廣場旁的商人布龍尼科夫家裡。不太遠,就在伏爾加河岸上。”跟班說。
瑪麗婭公爵小姐驚恐而又滿懷疑問地看著他的臉,不明白他對她說的話是什麼意思,不明白爲什麼他不回答最重要的問題:哥哥怎麼樣了?布里恩小姐替瑪麗婭公爵小姐問了這個問題。
“公爵怎麼樣?”她問。
“公爵大人和他們都住在那裡。”
“就是說,他還活著。”公爵小姐想,她輕聲問道:他怎麼樣了?
“人們都說,還是那樣。”
“還是那樣”意味著什麼,公爵小姐沒有接著問,只是不易察覺地掃了一眼坐在她前面的爲進了城而感到高興的七歲的尼古盧什卡,然後低下頭,直到沉重的馬車轟隆隆地顛簸著晃動著在某個地方停下,才又擡起頭來。腳踏板哐噹一聲放了下來。
車門打開了。左面是水——河很寬,右面是臺階;臺階上站著一些男僕、一個女僕和一個面色緋紅、梳著一根又粗又黑的辮子的姑娘,瑪麗婭公爵小姐覺得她的笑是令人不愉快的、假裝出來的(這個人是索妮婭)。公爵小姐跑上樓梯,假笑著的姑娘說:“這邊,這邊!”於是公爵小姐進入前廳來到一個有東方人臉形的、面帶感動的表情快步朝她走過來老婦人面前。這是伯爵夫人。她擁抱了瑪麗婭公爵小姐,開始吻她。
“我的孩子,”她說,“我喜歡您,早就知道您了。”
瑪麗婭公爵小姐儘管內心十分激動不安,但她知道這是伯爵夫人,明白應該對她說點什麼。她自己也不知到怎麼的,就用法語說了幾句客套話,用的是別人對她說話的那種腔調,然後問到:他怎麼樣?
“醫生說沒有危險了,”伯爵夫人說,但是她在說這話的同時,嘆著氣擡起眼睛,這個姿勢傳達的意思與她的話是矛盾的。
“他在哪兒?可以見他嗎,可以嗎?”公爵小姐問。
“馬上去,公爵小姐,馬上去,親愛的。這是他的兒子?”她朝此時和傑薩利一起走進來的尼古盧什卡轉過身來說:“我們大家都住得下,房子很大。啊,多可愛的孩子!”
伯爵夫人把公爵小姐領進客廳。索妮婭在和布里恩小姐交談,伯爵夫人在和孩子親熱。老伯爵邊說著歡迎公爵小姐的話邊走進房間。老伯爵自從公爵小姐最後一次見到他以來變化特別大。那時他是個活躍好動、愉快而又自信的老人,現在他成了可憐巴巴的、孤孤單單的人。他和公爵小姐說話時不停地四下張望,似乎在問大家,他這樣做對不對。在莫斯科和他的莊園被毀以後,他被從習慣的常軌中拋出來,似乎已經意識不到自己生存的意義,感覺在生活中已經沒有了他的位置。
儘管瑪麗婭公爵小姐這時處於激動不安的情緒中,儘管她只想快點見到哥哥,儘管她爲此時她只有一個願望——見到哥哥、可是人們卻拉著她說話、虛情假意地誇她的侄兒而感到懊惱,她還是注意到她周圍的一切,並且覺得有必要暫時服從她所處的環境的新規矩。她知道這一切都是必須的,她感到很難過,卻並她沒有埋怨他們。
“這是我的外甥女,”伯爵介紹索妮婭時說,“您不認識她嗎,公爵小姐?”
公爵小姐朝她轉過身來,竭力壓制著內心對這個姑娘產生的敵意,吻了吻她。但是她越來越感到難過,因爲周圍所有人的心情都與她內心的感受相差得太遠了。
“他在哪兒?”她再一次問大家。
“他在樓下,娜塔莎和他在一起,”索妮婭紅著臉答道。“已經派人去問了。我想,您累了吧,公爵小姐?”
公爵小姐眼中涌上懊惱的淚水。她轉過身,想再問問伯爵夫人,到他那裡該怎麼走,此時門外響起輕盈的、急促的、似乎充滿了快樂的腳步聲。公爵小姐回過頭,看見了幾乎是跑著進來的娜塔莎,就是很久以前在莫斯科見面時很不討她喜歡的那個娜塔莎。
然而公爵小姐剛看了一下娜塔莎的臉,她就立刻明白了,這個人是與她有共同痛苦的真摯的夥伴,因此也是她的朋友。她跑著向她迎過去,擁抱著她,伏在她的肩頭上哭起來。
坐在安德烈公爵牀頭的娜塔莎一聽說瑪麗婭公爵小姐來了,就邁著輕盈的、讓瑪麗婭公爵小姐覺得似乎充滿了快樂的腳步悄悄地從他的房間裡走出來,跑到她這裡來了。
她跑進房間時的那張激動的臉上,只有一種表情——愛的表情,無限地愛他、愛她、愛與心愛的人親近的一切的表情,憐惜他人、爲他人感到痛苦、爲幫助他們而渴望獻出自己的表情。看得出,此刻在娜塔莎的心裡沒有想到自己,沒有想自己與他之間的關係。
敏感的瑪麗婭公爵小姐第一眼看到娜塔莎的臉就明白了這一切,於是她悲喜交集地伏在她的肩頭上哭著。
“走吧,到他那兒去,瑪麗,”娜塔莎說著,領她去另外一個房間。
瑪麗婭公爵小姐擡起臉,擦乾眼淚,面對著娜塔莎。她覺得從她那裡一切都會明瞭、都會知道的。
“怎麼樣……”她開始問,但是突然停住了。她感到用語言既無法提問也無法回答。娜塔莎的臉和眼睛會把一切表達得更清楚、更深刻。
娜塔莎看著她,可是似乎在擔心和疑慮——說還是不說她知道的一切;她似乎覺得,面前著這雙能看透她內心深處的炯炯有神的眼睛,不能不說出她看到的一切實情。娜塔莎的嘴脣突然顫抖一下,她的嘴周圍出現了難看的皺紋,於是她用手捂住臉痛哭起來。
瑪麗婭公爵小姐全都明白了。
但是她仍舊抱著希望,用她自己都不相信的話問道:
“那他的傷口怎麼樣?總的來看他情況怎麼樣?”
“您,您……就會看到的,”娜塔莎只能說出這句話。
她們在樓下他隔壁的房間裡坐了一會兒,以便止住哭泣,好能臉色平靜地進去看他。
“整個病情是怎麼發展的?早就惡化了嗎?什麼時候開始的?”瑪麗婭公爵小姐問。
娜塔莎說,最初因發燒和疼痛有過危險,但是到特羅依查時這種危險過去了,醫生只擔心一點——壞疽病。可是這種危險也過去了。到了雅羅斯拉夫爾,傷口開始化膿(娜塔莎知道有關化膿等等一切情況),醫生說,化膿可能是正常的。接下來就是寒熱。醫生說寒熱並不危險。
“但是兩天前,”娜塔莎說,“突然出現了這種情況……”她忍住哭泣,“我不知道爲什麼,可您會看到他變成什麼樣了。”
“更虛弱了?更瘦了?”公爵小姐問。
“不是,不是那樣,可是更糟。您會看到的。啊,瑪麗,瑪麗,他太好了,可是他無法,無法活下去了……因爲……”
十五
當娜塔莎用習慣的動作打開他的房門,讓公爵小姐在自己前面進去的時候,瑪麗婭公爵小姐已經感到自己喉嚨哽咽、就要痛哭起來。她知道不管她怎樣準備,怎樣努力使自己平靜,她都無法不流著眼淚見他。
瑪麗婭公爵小姐明白了娜塔莎說的兩天前出現了這種情況這些話的含義。她明白了,這句話意味著他突然變得溫和了,而這種溫和與感動是死亡的徵兆。她走到門口的時候,腦海中已經浮現出她從小就熟悉的安德留薩的臉,那是一張親切、溫和、多愁善感的臉,這種表情在他臉上很少出現,所以常常能使她深受感動。她知道他會對她說一些平靜親切的話,就像父親臨死前對她說的那些話一樣,她也會忍不住伏在他身上號啕大哭。但是這或早或晚總要發生,於是她走進了房間。當她用自己的近視眼越來越清晰地分辯出他的形體、尋找他的面容、最終看到了他的臉並和他的目光相遇的時候,嚎啕大哭的聲音越來越涌向她的嗓子。
他躺在沙發上,四周圍著一些靠墊,身穿一件灰鼠皮家常便服。他瘦弱而又蒼白。一隻清瘦的、白得透明的手拿著一塊手帕,另一隻手的手指輕輕地觸摸著細長的鬍子。他的眼睛看著進來的人。
瑪麗婭公爵小姐看到他的臉、和他的目光相遇以後,突然放慢了腳步並且覺得眼淚突然幹了,哽咽停住了。捕捉到他臉上的表情和目光以後,她突然膽怯起來,覺得自己是有過錯的。
“可是我有什麼錯呢?”她問自己。“你錯在你活著,想著活人的事,可我……”他冷漠嚴厲的目光回答。
當他慢慢地打量了一眼妹妹和娜塔莎的時候,他那不是觀察別人而是審視自己的深沉的目光中幾乎帶有敵意。
他按照他們的習慣和妹妹手拉手地親吻。
“你好,瑪麗,你是怎麼到了這裡的?”他用那種像他的目光一樣平靜而又生疏的聲音說道。如果他絕望地尖叫,那麼這種叫聲絕不會比他現在這種聲音更令瑪麗婭公爵小姐感到可怕。
“把尼古盧什卡也帶來了?”他仍舊平靜而緩慢地、顯然在努力回憶似的說。
“你現在身體怎麼樣?”瑪麗婭公爵小姐說,她爲自己說出這樣的話感到吃驚。
“這個,親愛的,要問醫生,”他說道,看得出他又做了一次努力,好能顯出親熱的樣子,然後他只是動了動嘴說(顯然他根本沒有想他說的話):“謝謝你來看我,親愛的。”
瑪麗婭公爵小姐握了握他的手。他被她的手握得微微皺了皺眉頭。他沉默了,她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她明白了這兩天發生在他身上的狀況。在他的話裡,在他的聲調裡,尤其在這種目光裡——冷漠、幾乎是敵視的目光裡,感覺得到對活人而言可怕的疏遠世間一切的神情。看得出,他現在很難理解一切活人的東西;與此同時,感覺得到他不理解活人的東西不是因爲他喪失了理解力,而是因爲他理解了某種別的東西,這種東西活人不理解,也無法理解,它卻佔據了他整個身心。
“你看,命運又多麼奇怪地把我們連在一起!”他打破沉默指著娜塔莎說。“她一直照顧著我。”
瑪麗婭公爵小姐聽著,可是不明白他說的話。他,敏感、溫柔的安德烈公爵,怎麼可以在他所愛的人、也愛他的人的面前說這種話!如果他想活下去,他就不會用這種冷漠的、侮辱性的腔調說這種話。如果他要不是知道自己會死,他怎麼會不憐惜她,怎麼會在她面前說這種話!對此只能有一個解釋,這就是說,對他而言一切都無所謂,一切都無所謂是因爲某種別的、更重要的東西展現在他面前。
談話是冷冰冰的,不連貫的,還不時地中斷。
“瑪麗經過樑贊來的,”娜塔莎說。安德烈公爵沒有發現她稱他的妹妹爲瑪麗。而娜塔莎在他面前這樣稱呼她以後,自己也才第一次發覺這一點。
“那怎麼樣?”他說。
“她聽說整個莫斯科都燒光了,都燒了,好像……”
娜塔莎停下了:不應該再說下去了。他顯然在努力要傾聽,但還是做不到。
“是的,聽說燒光了,”他說,“這太可惜了。”他開始看著前方,手指漫不經心地捋著鬍子。
“你和尼古拉公爵見面了,瑪麗?”安德烈公爵突然說,顯然是希望說點讓她們高興的話。“他寫信來,說他很喜歡你,”他繼續語氣隨便而又平靜說道,看來已經無力理解他的話對活著的人而言的那種所有的複雜的意義。“要是你也愛他,那就太好了……你們可以結婚,”他稍微加快語速補充了一句,似乎爲他找了很久並且終於找到的話感到高興。瑪麗婭公爵小姐聽見了他的話,但是這些話對她而言沒有任何別的意義,它們只證明現在他離一切活人的事是多麼遙遠。
“說我的事幹什麼!”她平靜地說,並且看了一眼娜塔莎。娜塔莎感到她投過來的目光,沒有看她。大家又都不說話了。
“安德烈,你想……”瑪麗婭公爵小姐突然聲音顫抖了一下說,“你想見尼古盧什卡嗎?他一直都想著你。”
安德烈公爵第一次微微笑了笑,然而十分了解他面部表情的瑪麗婭公爵小姐驚恐地看出,這種笑不是高興,不是對兒子的溫情,而是平靜而又溫和地嘲笑瑪麗婭公爵小姐,嘲笑她使用了在她看來能激發他的感情的最後手段。
“是的,尼古盧什卡來了我很高興。他好嗎?”
當把驚恐地看著父親、但是卻因爲誰都沒哭也就沒有哭的尼古盧什卡領到安德烈公爵跟前的時候,安德烈公爵吻了吻他,顯然不知道該和他說什麼。
尼古盧什卡被帶走以後,瑪麗婭公爵小姐又走到哥哥跟前,吻了吻他,她再也忍不住,哭了起來。
他認真地看了看她。
“你在爲尼古盧什卡哭嗎?”他說。
瑪麗婭公爵小姐哭著肯定地點點頭。
“瑪麗,你知道福音書……”可是他突然不說了。
“你說什麼?”
“沒什麼。不要在這兒哭,”他還是用那種冷冰冰的目光看著她說。
瑪麗婭公爵小姐哭起來的時候,他便明白了她是在爲小尼古拉就要失去父親而哭。他費了很大的勁盡力回到生活中來,並且重新用他們的觀點來看問題。
“是啊,他們應該會對此感到惋惜,”他想,“可這又是多麼平常啊!”
“天堂裡的鳥兒們既不耕種也不收割,可你們的天父餵養著它們,”他自言自語地說,也想把這話說給公爵小姐聽。“不,她們對此會有自己的解釋,她們是理解不了的!她們不能理解,所有這些她們所珍視的情感,我們所有的情感,所有這些我們覺得重要的思想,都是不必要的。我們不能相互理解。”於是他沉默起來。
安德烈公爵年幼的兒子才七歲。他剛剛學會認字,什麼都不懂。但是在這天以後,他經歷了許多事情,增長了知識、觀察力和經驗;然而,即便他當時就具有後來獲得的這些能力,他也不會比現在更好、更深刻地理解他在父親、瑪麗婭公爵小姐和娜塔莎之間看到的那個場面的全部意義。他一切都明白了,沒有哭,走出房間,默默地走到尾隨他出來的娜塔莎跟前,靦腆地用若有所思的美麗的眼睛看著她;他那微微翹起的緋紅的上脣顫抖了一下,把頭依偎在她身上哭了起來。
從這天開始,他躲著傑薩利,躲著親近他的伯爵夫人,或者一個人坐著,或者怯怯地走到瑪麗婭公爵小姐和看起來比自己的姑姑更加爲他所愛的娜塔莎跟前,他安靜、靦腆地和她們親近。
瑪麗婭公爵小姐從安德烈公爵那裡出來以後,完全明白了娜塔莎的表情告訴她的一切。她不再和娜塔莎談論挽救他生命的是否還有希望。她和她輪換著守在他的沙發旁邊,也不再哭泣,但是卻不停地用心靈向那個永恆的、不可理解的、明顯感覺得到已經降臨在生命垂危的人的身上的東西禱告。
十六
安德烈公爵不僅僅知道他快要死了,而且覺得他正在死去,覺得他已經死了一半。他意識到自己遠離了塵世的一切,令人愉快而又極其輕鬆地存活著。他從從容容、毫不驚惶地等待著要面臨之事的到來。他在自己的整個一生中不斷地感覺到存在著的那種可怕的、永恆的、不可知的和遙遠的東西,現在於他而言已經很近並且——由於他體驗到自己極其輕鬆地存活著,幾乎是可以理解、可以感覺到的。
從前他害怕生命結束。他曾經兩次體驗過那種恐懼死亡和生命結束的可怕而又痛苦的感受,可是現在他已經無法理解這種感受。
他第一次體驗到這種感受,是在一枚榴彈陀螺似的在他面前打轉,而他看著收割過的麥地、灌木叢和天空並且知道死亡就在他面前的那個時候。當受傷後醒過來時,他彷彿擺脫了生活的重壓,在他心裡頓時綻放起永恆的、自由的、不受生活制約的愛之花,他已經不怕死亡,也不去想它了。
他在受傷以後度過的那段處於痛苦的孤獨和半昏迷狀態的那些時刻裡,越是深思展現在他面前的永恆之愛的新的本質,他就越是不知不覺地放棄了塵世的生活。愛一切,愛所有的人,爲了愛而常常犧牲自己,這意味著不愛任何人,意味著不過這種塵世的生活。他越是深刻地洞察愛的這種本質,就越是放棄生活,就越是能夠消除那種在沒有愛的情況下出現在生死之間的可怕障礙。最初,當他想到自己要死的時候,他就對自己說:死就死吧,那樣更好。
但是在梅季希村的那個夜晚,處於半昏迷的狀態中的他面前出現了那個他想往的女人,當他用雙脣去貼住她的手時,他哭了,流出了平靜而又高興的眼淚,在這之後,對這個女人的愛不知不覺地潛入他的心裡,又讓他對生活產生了留戀。他心裡又開始出現一些喜悅而又不安的想法。現在回想起在包紮站看到庫拉金的情景時,他已經無法再產生那種感受:他是否還活著這個問題折磨著他?可他卻不敢問這個問題。
他的病情按照自然規律發展著,但是娜塔莎說的他出現的這種情況是在瑪麗婭公爵小姐到來的前兩天發生的。這是生與死在精神上的最後一次爭鬥,結果死亡獲得勝利。這使他意外地意識到他還珍惜通過對娜塔莎的愛展現在他面前的生命,也是他內心最後一次出現在未知世界面前不得不屈服的恐懼。
這是在晚上。像往常飯後一樣,他處於輕微的時冷時熱的狀態中,可他的思維卻異常清晰。索妮婭坐在桌旁。他打起盹來。突然一種幸福感充盈了他的身心。
“這是她來了!”他想。
的確,在索妮婭坐過的地方坐著剛剛悄悄走進來的娜塔莎。
從她開始照看他的時刻起,他總是能夠從生理上感覺到她的接近。她坐在圈椅裡,側著身子對著他,給他擋住燭光,織著襪子。(安德烈公爵有一次對她說,沒有人比會織襪子的老保姆更會照顧病人,在織襪子的動作還中有某種令人感到安慰的東西,從那時起她學會了織襪子。)她纖細的手指快速地擺弄著不時碰到一起的織針,他能夠清楚地看到她低頭深思的側影。她動了一下,線團從她膝頭滾落下去。她哆嗦了一下,回頭看了看他,然後用手擋住燭光,小心、靈敏而又準確地彎下腰,撿起線團,又恢復原來的姿勢坐好。
他一動不動地看著她,看到她在做完這些動作後需要深深地喘息一下,但是她沒有這樣做,只是小心翼翼地吸了一口氣。
在特羅依查修道院他們談到了過去,他對她說,要是他能夠活下去,他會永遠感謝上帝讓自己負了傷,使他與她能夠重逢;但是從此以後他們再也沒有談到將來的事。
“這可能實現還是不可能實現呢?”他現在看著她、傾聽著鋼針發出的輕微響聲思考著,“難道命運如此奇怪地讓我與她相逢就是想讓我死嗎?……難道只是爲了讓我生活在謊言之中才在我面前展現出生活的真諦嗎?我愛她勝過世間的一切。但是如果我愛她,我應該怎麼做呢?”他說道,突然不由自主地呻吟起來,這是他在痛苦中養成的習慣。
聽到這種聲音,娜塔莎放下襪子,朝他探過身去,突然看到了他發光的眼睛,於是就輕輕走到他跟前,俯下身子。
“您沒有睡?”
“沒有,我早就看著您了;您進來的時候我感覺到了。沒有人像您一樣給我那種柔和的寧靜……那種光明。我高興得真想哭。”
娜塔莎更靠近他一些。她的臉上煥發著興奮和喜悅的光彩。
“娜塔莎,我太愛您了。勝過世間的一切。”
“那我呢?”她的臉轉過去了一會兒,“怎麼說太愛了?”她說。
“爲什麼說太愛?……那麼,您怎麼看,您心裡、全身心是什麼樣的感覺,我會活下去嗎?您覺得怎麼樣?”
“我相信,我相信!”娜塔莎熱情地抓住他的雙手,幾乎喊著說道。
他沉默了一會兒。
“如此最好了!”於是他拿起她的一隻手,吻了吻它。
娜塔莎又幸福又激動;可是突然她想起,他不能這樣激動,他需要平靜。
“可是您還沒睡過呢,”她壓制著自己的喜悅說。“您就好好睡吧……睡吧。”
他握了握她的手就放開了,她回到蠟燭前,又恢復了原來的姿勢坐好。她有兩次回過頭看他,他的眼睛閃閃發亮地迎著她的目光。她給自己織襪子定了一個任務,對自己說,不織完不回頭看他。
的確,此後很快他就閉上眼睛睡著了。他沒睡多久,突然渾身冷汗、驚恐不安地醒來。
入睡的時候,他想的仍是這段時間他一直在思考的問題——關於生與死的問題。更多的是想到死的問題。他感覺自己更接近死亡。
“愛?愛是什麼?”他想,“愛是不讓人死。愛就是生。一切,一切我都理解,我理解只是因爲我愛。一切都存在,一切之所以存在,只是因爲我愛。一切都通過只愛聯繫起來。愛是上帝,而死則意味著我這個愛的微粒要回到共同的永恆的源頭去。”這些想法在他看來是讓人感到安慰的。但這僅僅是一些想法而已。其中缺少某種東西,某種偏重於個人的、理性的東西——沒有明確的東西。有的只是不安和迷惘。他睡著了。
他夢見他就躺在現實中他躺著的那個房間裡,但是沒有受傷,而是十分健康。許多各種各樣的人物,微不足道的、漠不關心的人物,出現在安德烈公爵面前。他和他們交談,爭論著某個不必要的問題。他們打算到某個地方去。安德烈公爵模糊地記起,這一切都微不足道,而他有別的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卻仍然說著一些讓大家感到驚奇的空洞的俏皮話。漸漸地、不知不覺地所有這些人開始消失,一切都被與關門有關的問題取代了。他站起來,朝門走去,想插上門閂並把門它鎖上。一切都取決於他能不能來得及鎖上門。他朝門走,急著趕過去,可他的兩條腿卻邁不動,於是他知道來不及鎖上門了,但仍然拼命使出全身的力氣。於是折磨人的恐懼向他襲來。這種恐懼也就是死亡的恐懼:它就站在門外。但是在他軟弱無力而又笨拙地爬向門口的時候,這種可怕的東西已經從外面使勁地壓過來,就要破門而入。那種非人的東西——死——要破門而入了,要擋住它。他抓住門,集中最後的力量——鎖上已經是不可能的了——哪怕頂住它也好;但是他的力量微弱、動作笨拙,被那個可怕的東西推過來的門打開了,然後又關上。
它又從外面推,最後的超自然的努力也無濟於事,於是兩扇門都無聲地打開了。它走進來,而它就是死亡。於是安德烈公爵死了。
就在他死去的那一瞬間,安德烈公爵想起來他是在睡覺,於是他就在死的那一瞬間掙扎了一下,然後醒了過來。
“是啊,這就是死亡。我死了——我就醒了。是啊,死亡就是覺醒!”突然他心裡豁然開朗,此前一直遮掩著未知世界的幃幕在他心靈的目光前揭開了。他似乎感覺到,他身上從前被束縛的力量獲得瞭解放,有一種特別的輕鬆感,這種感覺此後再也沒有離開過他。
當他渾身冷汗地醒來並且在沙發上微微地動了動的時候,娜塔莎走到他跟前問他怎麼了。他沒有回答她,就像不明白她說什麼似的用奇異的目光看著她。
這就是瑪麗婭公爵小姐來的前兩天發生在他身上的事。從這天起,正如醫生所說,消耗體力的寒熱病的狀況惡化,可娜塔莎並未在意醫生所說的話:因爲她看到了這些可怕的、在她看來更加確信無疑的精神上的徵兆。
從這天起,對安德烈公爵來說在夢醒的同時也開始了生命的覺醒。相對於整個一生來說,他覺得它來得並不比夢醒相對於睡夢來說更慢。
在這種相對緩慢的覺醒中,沒有任何可怕的、激烈的東西。
他最後的日子和時刻過得過得平淡而簡單。一直沒有離開過他的瑪麗婭公爵小姐和娜塔莎都感覺到了這一點。她們沒有哭,沒有發抖,她們自己覺得最後的日子裡已經不是在看護他(他已經不在了,他已經離她們而去),而是在看護對他的最親切的回憶——他的軀體。兩個人的感覺如此強烈,死亡那外在的可怕的一面對她們已經產生不了影響,她們也認爲沒有必要去觸動自己的傷痛。她們在他面前沒有哭,在他背後也沒有哭,而且兩個人彼此之間從不談論他。她們感到無法用語言來表達她們理解的東西。
她們兩個人都看到,他越來越深地、緩慢平靜地離開她們,下沉到什麼地方去了,兩個人也知道想必就該這樣,這樣也沒什麼不好。
給他舉行了懺悔儀式和領聖餐禮;大家都來和他告別。當把兒子領到他面前時,他用嘴脣貼了貼他,然後就轉過臉去,不是因爲他感到難過和傷心(瑪麗婭公爵小姐和娜塔莎明白這一點),而只是因爲他認爲對他的要求就是這些了;當人們讓他爲兒子祝福的時候,他也照要求做了,還回頭看了一下,似乎在問,是否還需要做別的事情。
當靈魂就要離開軀體、軀體出現最後的顫抖時,瑪麗婭公爵小姐和娜塔莎都在場。
“都結束了?!”瑪麗婭公爵小姐在他的軀體已經好幾分鐘一動不動地、慢慢變冷地躺在她們面前的時候說。娜塔莎走到他跟前,看了看已經毫無生氣的眼睛,急忙把它們合上。她合上它們,但是沒有去吻它們,而是把身體貼在那個成爲對他的最親切的回憶的軀體上。
“他到哪裡去了?他現在在哪兒?……”
當洗乾淨的遺體穿好衣服安放在桌子上的棺材裡的時候,大家都過來告別,所有的人都哭了。
尼古盧什卡在哭,一種痛苦的困惑撕裂了他的心。公爵夫人和索妮婭在哭,他們憐惜娜塔莎,因爲他已不在人世。老公爵在哭,感到自己也很快就會面臨這可怕的一步。
娜塔莎和瑪麗婭公爵小姐現在也在哭,但是她們不是因個人的傷痛而哭;她們哭,是因爲意識到出現在她們面前的死亡的奧秘簡單和莊嚴而產生的那種虔敬的感情充盈著她們內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