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內很安靜。
在蔣慶之進殿後,黃錦就把內侍們帶了出去,令他們避開。
黃錦親自守門,張童在外面巡查,殿外有數十侍衛在盯著,這個陣容讓來請見嘉靖帝的陳燕有些驚訝,問張童:“是誰在裡面?”
“長威伯!”張童說。
“原來是他。”陳燕回去告知了盧靖妃。
“這般大的陣仗,定然是在商議大事。”盧靖妃擡頭,把手中的針線放下,“這君臣二人相得多年,希望能善始善終吧!”
“娘娘在擔心什麼?”陳燕說:“陛下對長威伯信重有加,長威伯忠心耿耿,必然會善始善終?!?
“這君臣之間的關係乃是此消彼長。前些年臣子壓制住了帝王?!北R靖妃說的很大膽,“北征,新政……一路艱難行來,帝王逆襲,手握更多權力。權力迷人眼吶!”
她擔心嘉靖帝和蔣慶之之間的權力碰撞。
殿內,道爺拿著酒杯,突然笑了。
“當年朕孤身一人與楊廷和,與張氏鬥,彼時朕在想,可有臣子願與朕並肩而戰。張璁等人出現了。朕知曉,這些人是在投機。他們不是朕的同袍,無法託以腹心?!?
“而你!”道爺看著自家表弟.
蔣慶之拿起酒杯。
隨著南方被壓制,蔣慶之的影響力越來越大,蔣系大旗下的人馬也越來越多。
權力會碰撞。
帝王本能會發作。
所以夏言進宮了。
他想在帝王本能發作之前,把這虛君的事兒壓下去。
徵倭,開?!患笫聝翰粩嗤七M。
君臣之間的權力還會繼續碰撞。
何時會撞出火花來,蔣慶之不知。
此刻,便是君臣之間坦誠立場的最好機會。
——臣,願與陛下並肩。
那麼,陛下呢?
道爺一飲而盡。
“那麼,便並肩!”
“哈哈哈哈!”
黃錦聽到了蔣慶之的大笑聲,笑聲中有無盡暢快和釋然。
“哈哈哈哈!”
道爺的笑聲也很暢快。
不知過了多久,殿內傳來了歌聲。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這是無衣!
剛開始只是蔣慶之高唱,晚些道爺也加入了進來。
天爺!
陛下何時這般放縱過?
竟然高歌!
黃錦瞪著眼,不敢置信。
“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於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
那些內侍和侍衛聽到了,紛紛回頭。
黃錦板著臉,指指遠處。
侍衛和內侍們離的更遠了些,可殿內的歌聲卻越發高亢。
“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於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這下沒法遮掩了。
黃錦跺腳,卻突然一笑。
他輕聲道:“這一切,真好?!?
是夜,蔣慶之夜宿宮中。
李恬一直在等著,過了子時後,她和黃煙兒說:“臣子留宿宮中,多是以示恩寵,夫君恩寵已極,那麼……這是爲何?”
她坐立不安,便令人去問夏言。
“娘子,夏公說,讓娘子放心。”
夏言也沒睡……李恬如何能放心?
讓李恬放心的夏言在院子裡溜達。
他擔心蔣慶之和道爺之間的‘談判’破裂。
一旦破裂,蔣慶之在大明再無立足之地。
道爺重情,不會下狠手,蔣慶之只有兩個選擇,其一去個偏僻的地方了此一生。其二便是出海。
可蔣慶之對新政傾注了那麼多心血,他捨得一走了之?
夏言嘆息,在星光下沉思著。
而在直廬,莫展來尋孫不同商議。
“伯爺看來是出不來了?!蹦拐f,燭光下,他的眸中有冷意,“今日伯爺與夏公商議許久,不知說了什麼,出來後看似從容,可我卻看出了焦急之意。伯爺從未如此……”
莫展平時不肯不哈,但越是沉默的人,觀察力越強,他看出了蔣慶之和夏言的不對勁。
“你是說……”孫不同一怔,心頭巨震,“陛下……”
莫展點頭,“徵倭之議過了之後,京師暗流涌動。我曾聽聞,陛下有意以皇子領軍?!?
這不是假消息,而是出自於嚴嵩的建言。
老元輔說,此等大戰,當以皇子領軍,以彰顯陛下看重。
話說的冠冕堂皇,暗地裡卻捅了蔣慶之一刀。
“伯爺南征北戰,在軍中威望之高,按照徐先生的說法,大明立國至今再無第二人。功高震主。陛下那裡可會……”
莫展微微垂眸,“我的意思是……”
“虎賁左衛!”孫不同眼中閃過厲色,“顏旭可靠得???”
“伯爺一旦出事兒,虎賁左衛必然會被清洗?!蹦拐f:“顏旭作爲伯爺心腹,難逃此劫。其他人等也是如此。另外,杜賀那裡……”
“顯章侯……”孫不同有些憂鬱,“顯章侯北征後便蟄伏了。顯然是知曉厲害?!?
“不過他就算是選擇了蟄伏,依舊會被猜忌?!?
這時外面有人乾咳,二人止住交談,進來的卻是家中護衛。
“徐先生讓我來的?!?
“哦!”莫展大喜,他一直在猜測蔣慶之此刻的境遇,可他畢竟不是謀士,正想著令人去告知伯府,讓徐渭等人拿主意。
“徐先生讓你等鎮定,莫要輕舉妄動?!薄澳遣疇敗?
“徐先生已經在著手了?!?
顯章侯府,胡宗憲此刻正在喝茶,等著杜賀出現。
虎賁左衛,徐渭在大堂內從容坐著,等著顏旭等人出現。
伯府,夏言得知徐渭和胡宗憲半夜出門後,跺腳道:“兩個膽大的小子!”
他隨即去了後院。
“娘子,夏公說有急事?!?
李恬正坐在燭光下看書,只是那一頁許久未曾翻動。
“我這便去?!?
黃煙兒打著燈籠在前面,李恬一邊走,一邊想著各種可能。
“誰?”黃煙兒止步,提起燈籠喝問。
“我、”
一人從陰暗中走出來。
“如雨?”
黃煙兒蹙眉,“大晚上你不睡覺作甚?”
如雨依舊是嬌嬌柔柔的模樣,福身,“見過娘子。我剛起夜?!?
“嗯!”李恬滿腦子都是蔣慶之的事兒,隨口嗯了一聲。
她急匆匆走了。
陰暗處,一雙眼跟著她們……
良久,彷彿是嘆息般的聲音傳來。
“千萬不要……”
前院和後院是用圍牆分隔開來,院門很大,夏言在外面負手看著月色。
作爲前首輔,他經歷過許多大風大浪,乃至於差點被一刀剁了。
所以,哪怕心中有事兒,他依舊看似平靜。聽到腳步身,夏言回身。
“夏公。”李恬看看左右,“可是夫君的事兒?”
夏言點頭,“慶之入宮至今未歸,帝王讓臣子留宿宮中多是刻意爲之,以示恩寵信重??蓱c之卻無需如此……”
“夫君的恩寵已經足夠了,過猶不及。”李恬擔憂的便是這個。
這個女人,不錯。
夏言心中暗自讚許,能勘破這一層的女人少之又少,而勘破後能鎮之以靜,並未自亂陣腳的更是鳳毛麟角。
胡宗憲和徐渭還沒有一個女人沉穩……夏言心中嘆息,“老夫不知宮中如何了,不過此刻當鎮之以靜。”
“我知。”李恬以爲夏言是來提醒自己這個,便笑道:“夏公放心。”
“你這裡老夫是放心了,徐渭和胡宗憲……”夏言苦笑,“那二人悄然出府,若是老夫沒猜錯的話,他們定然是去了虎賁左衛?!?
“這是……”李恬心中一震,兵變,謀反……一時間她的腦海中亂作一團。
見李恬終於露出了惶然之色,夏言這才覺得這是個正常的女人,他說道:“老夫已經遣人去了虎賁左衛,希望能攔住那兩個蠢貨?!?
“我知道了。”李恬深吸一口氣,“此刻我唯一能做的便是,祈禱!”
……
虎賁左衛,顏旭急匆匆趕來。
“是何事?”見徐渭在喝茶,顏旭一怔,“伯爺沒來?”
大半夜的能有啥事?
多半是京師有變,顏旭眼中閃過殺機?!翱墒悄切┤俗鱽y?”
徐渭起身看著顏旭,仔細看著他的神色,“伯爺對你如何?”
顏旭點頭,“再造之恩,恩重如山?!?
“那麼,若是伯爺身陷絕境……”徐渭一字一吐,“你可願爲伯爺赴湯蹈火?”
“誰?”顏旭按著刀柄,目光炯炯。
徐渭輕輕搖頭,“那人,你猜不到,不過,若是一動,便是天崩地裂,我問你,你可敢?!”
徐渭死死地盯著顏旭。
大營外,黃炳急匆匆道:“有緊急事務。”
大堂內,顏旭靜靜的站在那裡。
燭光搖曳,照的他的臉陰晴不定。
他握著刀柄的手關節泛白。
顏旭穿的是便衣,脊背處,漸漸多了汗跡。
額頭上也是如此,汗水漸漸凝聚成珠……
……
大堂內終於傳來了聲音,一會兒急促,一會兒遲疑。
呯!
黃炳到了門外,就聽到有人拍桌子,“好!”
他衝了進去。
“夏公令徐先生馬上回去!”
黃炳手握刀柄,目光炯炯盯著徐渭,腦海中是夏言當時的神色和吩咐。
那臉,竟是他從未見過的冷峻。
話,更是冷的刺人骨髓。
“記住,若是不妥。你可……臨機處置!”
除去幾個當事人之外,這一夜沒人知曉發生了什麼。
清晨,當蔣慶之伸個懶腰,走出西苑時。
就看到了夏言。
晨光中,老頭兒彷彿是遛彎遇到了熟人,打個招呼,“出來了?”
“嗯!出來了!”
“如何?”
“再無阻礙!”
“走,回家!”